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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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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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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灵》

树叶看见他爷爷树根死去的肉体躺在冰柜里的模样的那一瞬间,树叶想起了他小时候在树根家的书柜里发现那两本黄书的那个盛夏午后。

那年,树叶十二岁,那年,他的燥热沉闷的暑假是在树根家度过的。

树根家所在的那个小区是个老小区,是地震后兴建的第一批居民楼群。小区里居住的都是曾经的离休干部和转业军属。树根的房子是后来他二儿子、二儿媳妇添钱买给他的。树根逢人就和别人说他家二小子和二儿子媳妇媳妇多好多好,说这是他上辈子积的福分。可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铁公鸡一样地攒钱省钱,还是为了给他的大儿子和大孙子用,这不是前些年他大孙子生了重孙子,百岁那天他又给了十万。

树叶在尸体推进火葬场熔炉前的那个瞬间看见了他爷爷树根的最后一面,树叶的眼神透过诸多亲属的裹挟看见了树根的侧影,树叶觉得那一瞬间的树根很平静,他的一生,已然走过。伴随着诸多亲属或真或假的嚎哭声,树叶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句话,人死亡分成三个阶段:肉体死亡、姓名不再提及、被人遗忘。幸运的是,树根有着诸多后辈,他的魂灵还可以在这人世间逗留些许时间。

不知是谁的嚎哭尖锐了一些,打断了树叶对于死亡的思考,从而导致他又开始回想起在树根家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很简单,他学会了纸牌赌博和黄书中那些稀奇古怪的形容词和名词。他还记得散发着腐烂气息的香椿树、菜圃中的香葱和架瓜,隐约地,他将现实和一些记忆深刻的梦境糅合在了一起,真实与虚无都变得模糊起来,他想起树根在自己曾经就读过的中学被人拿着菜刀追砍的,而他自己则成了一个旁观者的场景。他的理智告诉着思想的自己:这是假的。

那什么又是真实的呢?

树叶认为香椿树下面是埋藏着死人的,只有死尸才会散发出那种腐败且滑腻的气味,虽然树叶从未见到过死尸,也从未闻过死尸的气味,但他却笃信这一点,正如他相信圣路易安州的某个地下实验室正在解剖着活体外星人;庞大的宇宙不过是更高维生命身体的一个器官或者细胞;自己体内的小猴子终有一天会变成孙悟空扮演齐天大圣去大闹天宫。所以树叶相信香椿树下是埋着死尸的,每棵香椿树都是亡灵的化身,枯黑的树干会在夜晚扭曲生长,酱色的树叶会在你不察觉的瞬间沁出血来,血一样粘稠的汁液滴落在地面,散发出腐烂的维导。野猫会在香椿树下彻夜嚎哭、叫春、交配,这是一种仪式,一种野蛮生灵为了抚慰冤死亡灵的黑暗仪式,近似于巫。

菜圃是灰绿色的,灰色的是土地,绿色的是香葱和架瓜。纤细易折的香葱将根须插进泥土里,而硕大沉重的架瓜则将它的身躯悬挂在细细的篱笆竹竿上,大自然的规律却并不符合树叶的认知,树叶趴伏在菜圃里日复一日地观察着香葱尖端日渐枯黄的葱绿,架瓜新抽出来的藤芽,灰黄土地中蚂蚁的巢穴。毫不夸张地说,树叶对于他数日的观察所得出的结论而感到兴奋:蚂蚁替香葱和架瓜松软土地,架瓜的芽叶缠绕着香葱,香葱享受着架瓜身影形成的硕大阴凉。平衡,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协调。

傍晚时候,楼群中居住的老太太们都出来了,她们拿着大蒲扇和小板凳,颤颤巍巍地相伴偕行着,黄昏是她们的游戏时间。

“哟,老树媳妇,大孙子上你这儿住来了?”

“这是老二家的儿子,大孙子当警察呢。”

那时的一些谈话在树叶的脑海里已经模糊了,像是融化掉的棉花糖,粘稠地糊在了一起。老太太们会搬出那张靠在楼群漆了白灰的外墙上的小木桌,围坐在树叶奶奶的那一块小小方方的菜圃旁边。老树媳妇会拿出用过期报纸包着的“游戏道具”:那是由两副扑克混在一起的一摞纸牌,老树媳妇将旧报纸一折一折地平整地打开,报纸的折痕刚好吻合小木桌的边缘,铺平的旧报纸顺理成章地成了桌布。被包裹的纸牌油腻且陈旧:有的纸牌卷了角;有的纸牌折了痕,有的纸牌撕了边,这是时间和人留在它们身上的印记,一种名叫“磨损”的残缺。老太太们一张一张摸着牌,嘴里一句东家长,一句西家短。树叶站在牌局之外,伸着脖子往里瞧着,他对一切他不为所熟知的事物都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好奇心,他很快就学会了这个赌博游戏的规则,也是他产生了一种冲动,一种想要试一试的冲动,终于在几个下午之后,有一位老太太十分不巧地缺席了那天的游戏,树叶理所当然地也拿了一个小板凳,一把大蒲扇,加入了牌局之中。

众人一张一张摸着牌,依旧是张家长,李家短,这时有一个老太太惊讶地发觉:“呦呵,这张牌真新啊,谁放进来的?”

第二天,那个在前一天没有参加牌局的老太太回来了,树叶又成了围观者。对于那个年纪的树叶来说,这种赌博游戏已经不能算得上新奇了,他伸长着脖子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进了楼道,回到了树根那个六十九平米的屋子里。那个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树根家也没有电脑,电视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频道。树叶在屋子里快速地踱来踱去,吹口哨、拍手、大声喊叫,这是一个人无聊到极致的表现。他开始一个一个地打开这间屋子里的衣橱门、抽屉,树叶幻想着衣橱门的背后是纳尼亚世界,抽屉里藏着的是机器猫的时光机。可是他没有发现新世界和时光机,他发现了两本书,一本是在抽屉里找到的,一本是在衣橱里找到的。书上的文字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羞愧和新奇,书里描绘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不同于他现在所观察、所感受的世界。那是是欲望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斥着交配、生殖器、性崇拜、性幻想和支配与被支配。树叶对他的发现感到羞耻,与此同时他也十分兴奋,在那个躁动的夏天,因为那些被写作者过分夸张的性描写,树叶成长了。

树根死了,死在了那个他没能捱过的冬天。

凌晨,树根在煤矿医院的一间普通病房里的床榻上,插着呼吸管,右手食指在半空中比比划划着;在同一时间下的树叶正躺在穿行于太行山脉的直达火车的下层硬卧床上,挣扎在清醒边缘与颠簸梦境的临界线。树根断气了,树叶被来自家乡的电话惊醒了。

后来听葬礼的大操持对于树根死前行为的解释是:“那是无常老爷在面试,老爷子在写入职简历呢。”

按照惯例,树根的遗体要在家中安放一整天,孝子贤孙要为其守灵一夜,为老人在黄泉路上点盏明灯,莫要留恋阳间。大树是儿子,树叶是孙子,大部分时间跪守在灵堂前的大树,在树叶眼里,恍惚地好像一张纸,苍白、沉默、木讷。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来悼念的人多的缘故,连白天的时间都变得拥挤起来,太阳一落山,黑夜显得十分漫长,吃过晚饭,大树就要开始守夜了。斗转星移,小区里,声音慢慢安静下来,做饭时抽油烟机的声音,谈话声,电视的声音,手机中短视频的声音,关灯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逐渐沉寂了,只剩下火堆里黄色的烧纸燃烧的噼啪声,风吹过白色灵幡的呼声,蓝色的蓝牙音箱播放的大悲咒的声音。后半夜,树叶裹着毯子出来了。

“爸,你进去睡会儿吧,明天还一天呢。”

“没事,你回去睡吧,再盯会儿,天就亮了。”

“我来吧,我睡饱了。”

半推半就之后,大树回了屋子。黑夜里,树叶坐在了刚刚大树坐着的那个椅子上,往火里缓缓地添着纸钱。树叶心里也犯怵,他添火的手有点微微发抖,眼睛被火焰熏得干干的。

树叶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着,许多关键词被他串联成一个又一个惊悚的小故事。最后他的思维定格在那曾经读过的黄书上,他脑海里努力回忆着黄书中那些下流腌臜的细节,各种无关紧要的神经元讯号在他的大脑里狂轰乱炸。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猫叫。

一瞬间,树叶感觉到他后脑勺的皮都绷紧了。他加快了手上添火的动作,同时企图大声地叫喊:“去!去!”可是因为恐惧,他的胆怯连同他的声带也虚弱了起来,他的声音颤抖且沙哑,喊叫出了口,成了“雀,雀。”

火焰给了他一定程度上的勇气,在黑暗中,他没有看见那只猫的身影,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臆想出现了幻象。树叶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不自觉地,他也开始跟着音响中播放的大悲咒哼唱起来,他想起了他曾经读过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并不能让树叶冷静下来,漫天神佛,不过是一个一个信仰幻化的人,树叶告诉自己。

人,信仰。树叶想起了伟大领袖,想起了那些口号。

雄鸡一唱歌,天就亮了。雄鸡一唱歌,天就亮了。雄鸡一唱歌,天就亮了……

遥远的地平线,传来了一声尖锐却悠长的鸡叫!

天欲破晓,是东方的红色,是冲锋号的响声,是曾经营区的起床号。

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了,太阳照常升起了。

那一夜过后,树叶长大了,树叶长成了新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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