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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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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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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野狐禅 · 力》

贞观十五年春三月,此时长安,草长莺飞,少年者鲜衣怒马,红颜者云鬓罗簪。而在此时的漠北,一队走马自天山而来,七匹骏马,一头双峰驼,他们风尘仆仆,朝着长安的方向,逆旅入玉门关。

七匹骏马背上七位远行客。这七人似乎并不相识,塞北风沙灌口,几人并不曾言语过,只是顺着打头的扛着所有行李的双峰骆驼牵引出来的一根粗绳彼此相连,在这大漠风沙中,宛如一条细线上串着的几只大蚂蚱,在狂风中摇摆。

是日,落日西斜,风沙渐止,众人看到远处隐约飘摇的酒幡。定睛一看,幡上文字,是汉家隶书。

离玉门关,不远了。

一行人安顿好牲畜,踏步入店。进店前,领头的青年男子下意识抬头看了一下店名——“常来客栈”。

这男子身着便装,眉目间却流露出贵气,耳朵上带着一对金环,手持一根节杖,看了眼客栈的名字后不由得打趣道:“这客栈,开门迎客,做的是江湖流水的生意,却示意客官常来,还开在了这玉门关外:汉人常说‘入关为人,出关为鬼’,你让这客人在人间鬼蜮中穿行,不免会令人寒心。”

店中老板娘既闻人声,又见人来,便出门迎客。这女人步伐虽小,步速却极快,几步摇风摆柳,便来到一行人面前。只见这老板娘虽是汉家女子面相,却胡服短打,狐裘半敞裸露香肩,肩上肚兜的红线清晰可见,柳腰一握,藕臂一双,扑面而来一阵胭脂香气,艳俗至极。听闻她说道:“公子,奴家可是不知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吓人的东西,奴家只是希望这出入关的山水客们能够常来常往、生意兴隆、赚大钱!各位,你们说是不是?!”

一语罢引来店里客人们阵阵叫好声。

领队小公子脸色微凝,提步上前,将手中二两碎银塞给女子,悄声道:“姑奶奶,莫要声势造人!我们此行乃是秘密之事,速速安排四间行房,我们明天一早便入关,请老板娘通融一下。”说罢,手上不老实,还勾了一下老板娘肩上的红线。

那女人原本还想再作难这小公子一下,眼见这黄白之物,便会心一笑,背过手去勾了一勾手指,迎上来一个店小二,引一行人上二楼休息。小公子临上楼悄悄握了握老板娘纤纤皓腕,老板娘朝他抛了个媚眼,又回身朝店内客人笑骂道:“笑什么笑,吃饭都堵不上你们这些穷鬼的嘴!”

四间房,小公子独一间,其余六人两人成对,一同休整。

第三间房内,是一名粗犷健壮的长辫大汉和一身黑衣短打,头戴斗笠的男人同住。

长辫大汉似乎没什么行李,一进屋子,便一屁股坐到一张床上。斗笠男子则默默走到另一张床旁,放下行囊,行囊内金铁碰撞。随即他摘下腰间环首横刀,环抱在胸前,箕坐在床上。

大汉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噔噔噔”疾步踏出房门下楼,不一会又“嘡嘡嘡”踏步上楼进屋,手中还拎着一坛黄酒。

大汉豪爽,面相扁平,细眼宽鼻方口,应是突厥人。他操着十分拗口的汉腔说道:“兄弟,来,喝一个。”

黑衣男子轻轻动了动斗笠,伸出手,摆了摆,“我不会喝酒的,兄台还是另寻酒友吧。”

大汉吃了个闭门羹,心中不悦,嘀咕了一句,便没再说什么,出门去了隔壁房间。

静坐片刻后,那男子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脸上沟壑纵横,这是大漠风沙侵蚀的馈赠,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如刀,胡子拉碴的下颌,高高的鼻梁,深邃的碧蓝眼眸,他是个色目人,男人姓张名离,是汉人与波斯的混血。

张离看了看自己握刀多年的双手,此时竟有些微微颤抖。出关十年,他的任务,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入夜,小公子房内,一道倩影闪身入了房门。是夜,慢眼而横波入鬓,梳低而半月临肩

。这小公子只顾房内鸳鸯,却不知房外暗处,一双眼睛早已将他作所为探查得一清二楚。

苏农察哈尔,绰号苏小公子,是苏农部落的贵族子弟,喜好中原文化。苏小公子此次手持使节来到长安,是要与当今世上权力中心的几名大人物周旋,具体是为何事,是为何人,张离尚不清楚,但张离相信,此次重回大唐,自己一定能顺利完成长孙大人交给的任务。

丑时三刻,夜色如墨,张离贴地急行,到了离客栈三百丈远的沙丘之后,吹响鸽哨,一柱烟的工夫,一只信鸽悄然落到他的肩头,他将自己所获的讯息用蝇头小楷写好,装入信鸽脚上的小筒内,放走,接连放了三只信鸽,方才返回客栈,等待黎明到来。

翌日一早,一行人再次上路,却将骆驼留到了客栈。上路时,小公子将持节靠在肩上,朝送行的老板娘歪嘴一笑,女子低首,眼神中,似有留念。

渐行渐远,那小公子,颇有回味地摸着自己的下巴,说了句:“这中原的娘们,是和咱那草原上的,不太一样。”一行人听后,哈哈大笑。张离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不露声色。

入关,关隘将士例行检查,只见那小公子和关隘领军,附耳了几句,掏出怀中信物令牌,一行人便顺利通行,这些种种,都被张离看在眼底。

自玉门关到长安,还有两旬的路途,一行人走得并不是很急促,沿路只要是疲惫了,便驻马休息。在路途上的探听,张离终算是知道,他们这一行人是要见谁了——当今太子李承乾!

但貌似是秘密会见,这不由得让张离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了长安权力漩涡的中心。

贞观十五年春四月,暮春时节,长安城外的桃花都已经落了,盛绿的枝叶上挂满了褪绿转粉的桃子,时隔十年,张离终于再次回到家乡——这盛世长安!

八年戍西域,两年大漠客,十年百骑司!一把横刀,从家乡到家乡,往返六千里,来去十年。

张离用左手紧紧攥住握着缰绳的右手,不去让它颤抖。冷静!张离告诉自己,成败就在这一刻,距离任务完成,就还有最后几个时辰!

一行人自通化门入长安城,苏小公子领着六个人漫无目的地逛着。张离察觉到,领头人并不是直接领着其余人前往目的地,而是故意混淆视听,在长安城内兜转着。从东市走到西市,又从西市走回,就在恍惚间,他们来到了平康坊,那是张离的家,那里有他的阿爷阿娘和妻子恪依,还有走时刚刚两岁的儿子小虎,现在也已经是大小伙子了吧。佛说,一刹那即是一念,二十念一瞬,二十瞬一弹指,二十弹指一罗预,二十罗预一须叟,一日一夜三十须叟。可知十年,想来,不过刹那光阴。

马匹依旧牵引着张离向前行,仿佛不是张离在驾驭它一样。街口的那家胡羊馆子依旧开着,隔壁的老王头还在叫卖着火晶柿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他也从未离开过。这时街尾的张宅跑出了一个半大小子,拿着根小马鞭,看着一行走马,大喊着:“驾!驾!”身后的妇人追出来,那道倩影,一如当年。

“虎儿!快回来,街上这么乱,小心惊了马!”

十年不见,你还好吗?张离想冲上去抱着妻儿放声大哭,可是此刻他却只能压低斗笠,轻踢马腹,好让这畜生快走几步。

平康街上一擦肩,已是半生未曾见。

临近日落,苏小公子方才领着一行人进了长乐坊。入夜,进了一户庭院。庭院的建造别有洞天,院外无法见院内一点灯火,入得院中,灯火通明,府兵重重。

进屋,正厅上位坐着一身着黄袍的公子爷,蓄短须,面若温玉,双目狭长,高鼻薄唇。苏小公子进门见到此人便单膝跪地,行俯首礼,随行六人随即模仿。苏小公子高声道:“草原苏农部苏农察哈尔参见天可汗左贤王皇子!”然后从身后拔出节杖,双手奉上。

果然是太子李承乾!张离心里一惊,这已经不是他一小小百骑司乌鸦骑能处理的情报了,他紧紧压低自己的斗笠,躲避着周围迎来的所有目光。

“诸位远自西域而来,一路车马劳顿,辛苦各位壮士了,起宴吧。”李承乾轻轻说了一句,便又阖上了眼。

推杯换盏,斗转星移,直到子时。

杯盘狼藉,姹紫嫣红过后,张离观察着周围的舞伎琴女都已退下,随即桌上的残羹冷食也被撤下,该谈正事了。

而在接下来的整个会议,李承乾都没有再说一个字。他身边几位陪同的随行与苏小公子交接了所有事情,以及他们此行的目的——杀人。

四月十五,东市轩铭书坊,未时三刻,下犯上,杀魏王!

会议后,张离将这样一行字记录在锦帛上,绑在信鸽上。

在暴风雨降临的前夜,鸽子仿佛嗅到了风里裹挟的铁锈和污血的咸湿,它扑扇了几下翅膀,空洞的瞳孔里装满了对未来如深渊般浓稠的黑暗的恐惧。

十年的单线联系,在刺杀前的那个晚上,他终于收到了唯一一次飞向他的回信,那是一只遍体漆黑的乌鸦,瘆人地“呱呱呱”地叫着,上面绑着朱笔批注的字迹,像是血渍。

“已达圣听,蛮夷起事须以蛮夷止,将军放心,家中万事,长子前程,还需将军尽力。”

张离了然。他不由得想起小时阿爷给自己读的那些英雄豪杰的故事,说那荆轲在易水河畔,辞去满座宾朋,一腔孤勇刺秦王,好儿郎啊,还有那高渐离为他鼓瑟,风萧萧兮易水寒……

如今怕是要轮到自己了。

他打开了陪伴自己多年的行囊,已是丑时,来不及细细准备了。铁护手、短游弩、毒镖,蒺藜,绑好护手,束脚。摘下斗笠,张离长吁一口气,终于,他不用再隐藏自己的身份了,带上那块百骑司腰牌,挂好环首横刀。

距离鸡报晓,还有半个时辰。

他首先杀掉了院中的马匹,以防有人受伤未死逃跑。

七匹马,半炷香。在杀掉自己的坐骑时,张离的手轻微地抖了一抖。

院中铺好蒺藜,还有大概两炷香时间。

院中有四间厢房,一个正堂,不如放火。

半炷香,长乐坊西南处,火光刺破了黎明前最深的黑。

最先在房里跑出来的是那个曾想与自己喝酒的长辫汉子,一发弩箭,直接封喉。

接下来,就不是那么轻松了。他看见有两个人已经踩到了地上的蒺藜,但是依旧朝他飞扑而来。换弩抽刀、反握下劈,另一手夹住对方狼牙棒的柄,腾出一脚,踹到一人心窝,转刀削去另一人握着狼牙棒的十指,刀快,张离更快!刀不收势,自下而上,直接劈开,“嚓愣愣”,“狼牙棒”就已经两半了。被踢倒的那位,还没能再次站起,就被刀永远地钉到了地上。

除去三人,还有三人。站在外围的两个人,一老头一矮子,踏着身法,此时劲风一阵,冷箭直奔张离面门而来。张离侧身,那矮子翻滚向前,滚刀砍中张离,冷箭蹭过张离左臂,这时,他才瞥见火光中的苏小公子,正在搭弓引箭。

张离翻滚落地,抖腕便是两记飞镖,直冲向老头,左手撑地,右手刀顺势砍去。被格挡后,左手便拽住老头左脚,扑倒在地,用老头身体做盾,挡住一箭。只见老头掌心一翻,一颗波斯手心雷,便要跟张离同归于尽。张离急中生变,左臂夹住老头身体,往身下一压,一声巨响,左臂尽断,七窍溢血。

还有两个,张离在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小虎朝自己奔跑过来。

此时迎接他的,是迎面的一把弯刀。张离歪头,弯刀砍到了张离肩胛,张离血肉之躯夹住钢刃,同时下身一挺,双腿盘住矮子上身,右手抽出一支弩箭,扎向矮子脖颈,“噗”的一声,张离感觉自己眼前红了。

还剩一个。

苏小公子搭弓的手不住地颤抖。不远处的杀神,似乎还在四下寻找什么,他看见那人在地上捡起了他那把杀人的刀,苏小公子大喊一声“啊!”将箭射了出去。不过因为恐惧,力道不够,射中了张离的小腿。

张离吃痛,朝苏农察哈尔望了一眼。

这是苏农察哈尔第一次,也是人生中最后一次,感受死亡的到来。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他想逃,可是腿因为颤栗站不起来,他只好用手爬。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长安,会这么年轻就死在异国,明明回去后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他,还有无数的女人等着他。他不想死,他还想起了那个老板娘,她的眼神,香肩……

张离骑跨到苏农察哈尔的身上,他听不懂苏农的方言,一刀就抹了脖子。苏农看着他痛哭流涕,可是他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拼尽全力地用手捂住脖子,可是鲜血还在往外流。苏农看向张离的目光,像是哀求。

张离用右手抄起一块石头,砸向苏农的头,一下又一下,血肉模糊。

大火一直烧,烧到天光。

张离一瘸一拐地,朝着自己平康坊的家,走去。

天亮了,又是一天。今天长安城最大的传闻就是长乐坊一伙西域响马,内斗放火,无一人生还。

张离跪倒在张宅的门口,他已经再没有任何力气了。

他用仅存的右手杵着那把环首横刀。

隐约中,他似乎看见,恪依牵着儿子小虎走出门来,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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