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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骑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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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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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岛

我的老家赵家墩位于河、湖、陆地的结合处。河位于墩子的东面,叫考田河,是湖北黄梅境内一条高山流水冲击侵蚀而成的河流,它不长远也不宽阔,总长不过30公里,岸与岸相隔不过50多米,在通讯和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两岸的人喊大点声即可传达信息,省了过渡搭话的麻烦;湖位于墩子的南面,叫太白湖,它横跨湖北黄梅和武穴两个县地,总面积26平方公里,在没见过大海的人眼里,这是个烟波浩渺和波澜壮阔的地方。我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度过青少年时光。

墩子西和北边是开阔田野,在田野更远处,是连绵壮丽的铅色高山,北边远处那座最高大的山是考田山,那山看似离咱们墩子不远,如果从墩子步行到山脚,却要从清晨走到午后,走近考田山,你会发现它不是沉闷的铅色,而是充满顽强生命力的青绿色,在暖热的春夏季,山中还点缀着粉、红、黄、紫、白等烂漫的花草。

考田山、考田河和的太白湖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千万年前的某次地壳运动,鄂东某处地壳从地平线上凸起,产生考田山,某处地壳从地平线上凹陷,产生大坑,考田山顶冒出神奇的山泉,依着自高向下的地势,流向大坑,山泉流过的沟壑就成了蜿蜒曲折的考田河,被灌满山泉的大坑就成了望不到边的太白湖。

现在,考田山顶常年有水流淌到山下,水流无论大小,它们都经过山沟流向山脚下那个深渊般的水库,在这里暂时囤积,水库管理者根据下游地区饥渴状况,适时打开闸门,将库中山泉适量排入远方的考田河,一部分河水被沿岸土地吸收,涵养着沿岸几万公顷土地,另一部分河水注入墩子南边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太白湖。随着岁月流逝,湖区的水和岸边的地互相浸润,孕育着迷人的湖区生态环境,美的让人陶醉、麻木,河水注入太白湖后,并没有停止运转流动,在此停留稍息之后,通过江湖连接通道,流入浩浩荡荡的长江。

每到下半年,是赵家墩与湖水距离最远的时期。考田山顶水分缩减,温暖的泉水从山顶涓涓淌出,顺着岩石涧溪轻盈地流向山脚处,营造着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此时,水库惜水如金,它细心收集淌下来的山泉,不胡乱放掉一滴水,考田河流淌缓慢,河水几乎停滞,太白湖的来水减少,水位下退,湖边露出大片新滩涂,太阳持续照耀后,造出一大片干燥龟裂的褐色土地,赵家墩这时离湖水远了起来,但孩子们却多了一片奔跑玩耍场地。新滩涂的土地上搁浅着来不及逃到深水区的鱼虾,这些原本活蹦乱跳的湖中生物,躺在地上翻了白眼,经过风吹日晒,呈干瘪状,像极了母亲晒的鱼干,这些原本难以被人捕捉的鱼虾,就是再肥再大,一旦被搁浅到泥土,只能渐渐死亡、发臭、风干,见者嗤之以鼻,它们最终嵌入泥土自然分解。

每到上半年,是赵家墩与湖水距离最近的时期。清凉的泉水从山顶喷涌而出,沿着山沟滔滔不绝奔向山脚,在山间某个落差处,形成飞流直下气势如虹的瀑布,此时,拥有充足山泉的水库慷慨解囊,放出的山泉通过考田河分流到沿岸地区田野和林地,满足万物对水分的渴求,多余的泉水流入太白湖,湖水渐渐升高,向滩涂漫延,又重新淹没了那片干燥龟裂的褐色滩涂。

在我小时候,墩子边有一棵老槐树,夏天一到,他就展现遮天蔽日的气势,树下是村民聚集纳凉的绝佳场所,那时,几个老人几乎整天坐在树下的石条上,静静地凝望着村外,偶尔向后生们唠嗑考田河和太白湖相关的历史故事,为这河湖增添了沧桑气质。

通过交谈与聆听,我对墩子初期历史有一个大致了解:“在100年前,赵家墩所在地是太白湖边一处荒凉滩涂,芦苇杂草丛生,祖辈们刚移民到这里时,没有摆脱山民喜高喜干的习性,见到湖边潮湿泥泞环境,一百个不爽快,决定打造适合自己居住的新环境,他们肩挑背扛运来泥土砂石,把地基填的老高,形成像山的土丘,接着在小土丘上盖房建屋,土丘周边被他们种上梧桐树、洋槐树、柳树、苦楝树......,屋前屋后被他们栽上桑葚树、桃树、栀子花树、橘子树......,经过一段时间沉淀,这里就炊烟杳杳、鸟语花香,一个风光秀美的湖边小村庄悄然诞生。”这时我才明白,墩子的地基像小山丘,搞得我每次回家都要费力爬上一段陡坡。

听说墩子在历史上发生过几次内涝洪灾,这时就会体现赵家墩那几个拓荒汉子的智慧:洪灾来临时,这个人工土丘就变身为临时性孤岛,墩子的房屋财产免受洪水肆虐,村民们变成临时性岛民,用不着四处逃散。

“祖辈世居远处的考田山上,清朝末年,山里土地贫瘠收成不佳,几个最强壮的汉子挑着简单行李,拖家带口咬牙离开世居的考田山,乘船沿着考田河顺流而下,来太白湖的岸边建立新居住地,在此拓荒谋生,接着成家立业,墩子村民就是他几个繁衍的后代。”爷爷在世时,也向我提及过赵家墩过去故事。我望着远处高大巍峨的考田山展开想象:“山上的景色一定很美!”

1998年夏季,闷热的很,老天时不时倾泻一场暴雨,全国都在抗洪。考田河一改往日缓慢节奏,雨水洒落在上游群山和沿线平原后,通过无数沟壑汇入考田河,积少成多的洪水形成滚滚洪流,不可阻挡地向太白湖涌灌,湖的水位不断攀升。

暑假时期,第五中学高二年级没放暑假,学校理由是:“下学期我们进入高三,考大学要紧,为了我们前途,暑假要补课。”一天,老杨来上课,他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她课前向我班学生宣布:“九江大堤被长江洪峰冲击,破堤了。”我和同桌听后互相对视了一眼,感觉这个事情无关痛痒,九江在江南,我们黄梅在江北,那边堤破了对我们无影响,假如黄梅长江大堤真被江洪冲破了,也只会淹没靠近江岸的地区,对住在那里的人来说,确实是个灾难。但再大的洪水也淹不到我们学校,因为考田山一带是任何水灾无法触及的高地,至今100多年的时间里,我们黄梅曾经发生过几次严重洪灾,是长江破堤造成的,面对这种顶级洪灾,考田山一带始终高枕无忧。对高考毫无把握的学生甚至希望江堤破溃,幻想洪水能淹到这里,让洪灾去解除学校的补课行为,消除这个紧张枯燥的学习氛围,他们不在乎洪灾对自己的高考成绩会造成影响,往年居高不下的录取分数线和低得让人害怕的录取率,已经让这些人心灰意冷。“还好,被英雄们及时堵住了。”老杨补了一句,他意思是有一股强大力量保护我们安全。

天很闷,乌云布满整个天空,其色泽和纹路像陈旧的棉絮,巨大闪电不定时地划过半边天,传来炸裂声响,并延续一段巨石从高山滚落的声响,让人耳膜鼓胀,一阵暴雨伴随而来。黄梅长江大堤固若金汤,护堤者卷起裤脚光着脚丫踩着烂泥,全天监视堤坝的微弱变化,洪峰没有一点破堤机会,堤坝只要出现一丝管涌迹象,就被人及时封堵,危险在萌芽状态就被及时消灭。

黄梅长江大堤无事,内围却出现极大险情,因连日暴雨,考田河洪峰来临,持续给湖堤施加压力,任何东西掉落河中,瞬间淌走消失,让人看了不寒而栗。一些不知名的杂物被洪水从上游携带下来,上游某处长有树林的地块,经长时间的河水浸泡后,坍塌到河中,落入河中的地块如深黄色水彩染料,被翻滚的洪水轻易搅散,使河流变得更加浑黄,掉进河中的树木被洪水冲刷,被洗净的根部如同枯瘦飘逸的魔爪,似乎要把岸上一切都拉下水。洪水摧枯拉朽般将落水树木推向下游方向,它们有的在下游某个荒凉岸地搁浅,枝上果子落入肥沃泥土,接着发芽成长,过些年数,下游岸地又多了一棵与上游岸地类似的大树,有的漂到太白湖中,泡在水中腐烂分解,落入湖底淤泥,还有的在太白湖中稍作停顿,通过湖江通道,勇敢进入向东滚滚流淌的长江,漂向望不到边的大海,再次面临落岸生存或腐烂分解的命运,生命如此残酷,要么在漂泊中找到落脚之地,要么粉身碎骨。

由于连日暴雨,导致考田河大水不息,考田河向太白湖注入难以计量的洪水,洪水接近漫到湖堤,按照历史洪灾教训,沿湖地区有内涝风险。很快,沿湖地区各村庄显要位置被贴上公告,各村口电线杆上的铁皮扩音大喇叭频繁响起来,传的老远,是要求村民暂时撤离的播放内容。有的村民带好个人随身物品,自行到政府安排的临时集中点生活;有的村名被热情的亲戚朋友留宿;大多数村民惧怕家里物品泡汤,重复购买家当是一笔重大开支,他们尽可能带走能用的家当,到考田河上游的高地找亲戚朋友暂时寄存,大家就这么预防着险情。

湖岸地区的村民陆陆续续启动搬家模式,他们为临时撤离家园这事忙的焦头烂额,板车(华中地区农村的一种人力拉牵式载货工具)、拖拉机、摩托车、小货车等运输工具忙碌着,声音嘈杂,潮湿的乡村土路被车轮反复碾压,呈现黑芝麻糊般的泥泞,搬家的车子不时陷入烂泥,引来众人使出洪荒之力的推耸,迸发出纤夫般的号子声:“一二三呐一二三。”

通往考田河上游地区的路上,一辆载满家当的板车陷入路上烂泥坑,一家人正吃力地对板车前拉后推,一年轻男子如同“祥子”,在车前紧紧抓住板车两侧木扶手,把控着板车方向,用肩膀紧挎着栓在板车两侧的帆布带,身子向前倾斜,双脚紧贴地面,咬牙切齿,两腿一前一后紧蹭地面,使出吃奶的劲向前迈步,他体弱妻子和年迈父母在车后伸出双臂搭在车上,使尽全力向前推着车子,经过反复进退左右摆动,车子总算离开这糟糕的泥坑。车上有个两岁多小女伢子,她坐在车中棉被上,手拿着一把苕果条子(鄂东地区农村一种自制零食,红薯、糯米煮熟后混在一起碾糅成块,接着切成细条晾干,干炒成型),一根根地吃着,由于路面坑洼不平,她随着车子摇头晃脑,享受颠簸的快乐,一脸天真无邪。这拉板车的年轻男子叫大猫,是过气的乡村文艺青年,家住赵家墩的邻村,他和家人响应村里通告,暂时离开家园。大猫曾是湖岸地区比较“废”(湖北黄梅一带表示另类前卫的字意)的一个人,他小时就把口琴吹得贼溜,青年时留过盖耳遮颈的长发,往年他常漫步于乡村小道,边走边哼着时下最流行的歌儿,他嘴一哼,村民就知道大城市流行哪些洋气歌,他没娶媳妇时,找来几本乐器演奏的教材,买了根小号,独个儿乱练,经常在晚上发出蹩脚乐曲,这不成调的声音充斥他的村庄,并向远处传递,催眠着那一带劳累的村民,时间一长,他练就了擅长耍弄西洋乐器本领,后来又摸索各种奇形怪状的乐器,把自己打造成吹拉弹唱的全能艺人,他成家立业后,干脆借款买了一整套西洋乐器,召集几个气味相投的人,组建湖岸地区首支“洋鼓洋号”乐队,自己担任乐队队长、主奏、主唱、指挥、老板,湖岸地区各村如有人家办红白喜事时,必请大猫,没他到场搞不出气氛,他的乐队能演奏好多曲子,喜庆与忧伤的曲风面面俱到,在当地很吃香,但火一阵子后,他就入不敷出,乐队很快解散,欠了外债。

当下,大猫满面胡渣,光着脚丫踩着路上烂泥,费力拉着满载家当的板车驶在村道,他下身穿着有些陈旧的牛仔短裤,裤子臀部和膝盖处布料被磨损的发白,上身穿着破了洞的黑色T恤衫,衣服正面斜印着一排不知含义的橙色英文,有些耀眼,身上汗水把T恤衫基本浸湿,衣裤都沾上一些黏糊的烂泥巴,稍显落魄,妻子和两个老人在板车后一脸的费力和憔悴。

大猫家的板车上,一台录放机也被搬上去,机身粘贴了王杰、刘德华、张学友等艺人小图片,机身上两个圆形音箱就像动画片中米老鼠的两个大耳朵。我家也有一台这类似的玩意,已经被我和姐姐玩坏了,这玩意是我少年时获得愉悦的神器,空余时间,我按下录放机启动键,机身里的小马达就带动卡式磁带转动,把“小虎队”、林志颖等歌手唱的歌清晰扩放,我的青春情感借此得到缓缓抒发。某日,一盒beyond乐队专辑磁带通过它放出声音时,我想:“这风格简直叛逆极了。”我听不懂粤语,无法得知歌曲内容,只得查看磁带盒里附带的歌词纸,词意却出人意料地高瞻远瞩,没有提及腻腻歪歪的男亲女爱,其中一曲《光辉岁月》是致敬南非黑人领袖纳尔逊·罗利赫拉赫拉·曼德拉,我又想:“这几个披头散发、装束自由散漫、乐器技术精湛、曲风高亢的乐队居然这么上进。”我对该乐队刮目相看,我隐约感觉,大猫在刻意模仿这个乐队中的某一位成员。那时,我和姐姐通过录放机完成人生中第一次歌曲灌制,一张空白磁带被录满了我和姐姐清唱的歌儿:“《十六岁的花季》、《同桌的你》、《千年等一回》......”这种粗陋的灌制当然没有伴奏,全是充满认真但有些走调的清唱,里面夹杂着我和姐姐的胡乱对话、笑声、咳嗽声、母亲在房外喊我俩去吃饭的声音......,现在看来,那算是RAP风格。我们的那台录放机早已坏掉了,放在老家阁楼蒙灰,成为我少年的印记。

大猫家那台录放机,带着一丝文艺味道,与板车上的坛坛罐罐、旧棉被、旧木箱、鼓鼓的编织袋、风扇、带天线的电视机等物品混杂在一起,另类又唐突。

某夜,太白湖堤坝在瓢泼大雨中溃口,洪水找到发泄口后,向湖岸地区疯狂灌水,冲毁水产养殖场、冲没大片长势喜人的良田、冲走码放在村庄脱谷场的大量稻草垛,能冲垮的必垮。险情如天塌,当地值守人员迅速赶到溃口处,面对凶猛的倒灌洪水,只能眼睁睁放任自流,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级汇报灾情。

天明后,湖岸地区一片汪洋,大多数房屋都被淹没了半截身段。“大水冲了龙王庙喔!”赵家墩一位老太感叹地说了一句,她没有惊恐,她是经历过旧社会战乱的人,见多了受苦受难的事,战争时期,太白湖地区发生过多次惨烈战事,腥风血雨景象让她终身难忘,洪灾这事入不了她的“法眼”。湖岸地区被淹的村庄早已人畜撤离,赵家墩却是个例外,村民们的生活原地进行,它只是被洪水包围,成了水中岛,四周一片白茫茫,得益于祖辈先见之明,这次赵家墩又变成临时孤岛,村民又变成临时岛民,墩子遇到洪灾不撤离的强硬底气,就是祖辈留下这一小块像小山丘似的地基。

考田山脚下有一所高中学校,我在那就读,正进行暑期补课,母亲突然来看我。“太白湖发大水了。”母亲缓缓地说,“那我家怎么样?”我有些担忧地问,“我家没事,墩子好在地势高,住户都没淹,就是出行不方便,这段时间你回去得乘船才行。”母亲边说边打开带过来的保温饭筒,是温热的猪脚炖花生米,她叫我吃了,“只要家没淹就好,我不嫌乘船麻烦。”我说,“回去时在濯港镇坐私人渡船,一人3元,如果带自行车上船就多给1元。”母亲叮嘱,她临走时给我塞了生活费,真情至极。我的家被水包围,而不是被淹没,我感觉很有意思,赵家墩现在成了孤岛,我倒是希望快点放假回到岛上住几天。

“从明天上午起,放假三天,大家回家修整一下。”班主任老杨在某天放学后说了一句,他像说出一个秘密一样,谨慎而又释怀,同学们终于等到了学校的仁慈,“从没体验岛屿生活,终于可以体验了。”我心想。放假时间一到,我立马回集体宿舍收拾行李,感觉这里快发霉了,想着快点离开。每到假期,总有几个清教徒似的同学滞留校园,他们极少回家,要么呆在宁静空旷的教室,不断“清理”着学习难题,要么就在校园那块浓郁幽暗的小树林里发呆,不知其思绪飘向何方,身影孤单而又倔强。我把随身物品装入帆布包,用布绳把它绑上凤凰牌自行车货架,迫不及待骑上它,往家的方向赶,沿着考田河堤坝旁的一条乡道顺路而下,快要到达濯港镇时,镇上房屋之间的空隙透漏着水天一色,湖的景观若隐若现,但那不是湖,那是洪灾淹没那片低地的水,我本来还要走3公里的陆路才能到家,现在那条陆路被洪水淹没,处于水底。“前面有几条船在等人,要过渡就快点去。”几个和我擦肩而过的农民伯伯给我提示,他们充满让人怜悯的善良,都卷起裤脚至膝盖、穿着沾满烂泥的鞋,步行或骑自行车奔向远处谋生。“我要好好看一下这片扩大的湖,眺望成为水中岛的赵家墩。”我心想,不一会儿,我来到濯港镇通往赵家墩的乡道路口处,洪水淹到此而打住,镇子成了洪灾区与非洪灾区的分界线与中转站,这个路口现在成了临时渡口,过渡的人在此上下船,渡口本就潮湿的土质地面被人们反复踩踏,显得泥泞而又污浊,几条私家木船停靠渡口等客,待装载差不多时,就立即驶向洪灾区的目的地。我赶紧朝赵家墩的方向望去,“我的天!”我不由自主地强烈感叹,赵家墩像一个灰黑色小土丘,凸出洪灾区水面,土丘上那些红砖黑瓦的房子还在,比火柴盒还小。“平时回墩子,只需耗点体力就可到家,现在却要付摆渡费才行,出行成本增加了。”我比较着。当我正在考虑上哪一条渡船时,我的余光出现一个身影,离我不远处,有人朝我不断挥手并发出声音:“阿阿阿......”我定睛一看,是邻村的小青年,绰号三狗,他与我年龄相仿,他在家里兄弟排行第三,他家人就这么出于善意地称呼他的绰号,别人也就这么称呼他,他的真名却鲜有人知。三狗正示意我上他那只船,既然他主动热情打招呼,我就不好意思再考虑上其他船,“三狗真是会做生意,知道这里有摆渡需求,就来这里。”我心想。三狗是个好人,运气不好,天生哑巴,但做事麻利身手敏捷,是个游泳高手,经常与水打交道,划船技术了得。他从船上一跃,轻松跨上岸,一把接过我扶着的凤凰牌自行车,双手提起我这辆绑着行李的交通工具,“咚”地一声,连车带人蹦到船上,然后把它合理安放到船头处,我只能被他牵着鼻子上了船,按他指定的位置坐好。坐下后,我对他提起重物蹦到船上的动作暗自惊讶,没有一定技巧与内力做不到这个活儿。过了一会儿,坐船的乘客上的差不多,三狗开船了,他两手抓起船桨随便摇动几下,船就离开岸地,调整好航向后,就开启稳定且节奏感很强的划桨运动,向洪灾区水面的远处驶去。

三狗不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平时帮带了几个非聋即哑的朋友,他们都是湖岸地区一带人,由于无法融入普通人圈子,他们只得抱团取暖,这是乐观自信的弱势群体,他们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与职业理想。那时,在考田河与太白湖的交汇处,他们承担了此处的人工摆渡业务,在那个简易码头,他们划着木船,把需要来往两岸的人摆来摆去,除了摆渡,也会扮演纤夫、搬运工之类的角色,他们还在简易码头旁搭建了一间小瓦房,为过往渡客供应茶水,顺便卖点小商品,经过此处的人也可在此避雨和歇脚,这乡野水边的小瓦房成了当地人心中的幸福驿站。

这洪涝灾害期间,三狗表现出常人无法企及的水面摆渡技术,划船穿梭于濯港镇与洪灾村落之间,洪灾区水域当然没有航标,更没有风浪预报,但他对水域状况了如指掌,能避开水中存在的每一个障碍物,能妥善处理每一次撞过来的风浪,每趟都能把乘船的村民安全送到目的地。

洪灾区水面稀稀疏疏飘散着稻草垛、木制澡盆、门板、房梁等能浮上来的物体,部分漂浮物上站着寻找陆地活命的老鼠,分布在各地的大树努力屹立于洪水中,凌驾于水面的枝丫成了蛇类临时庇护所,一旦有小鸟立于枝头栖息,蛇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予以勒杀,接着生吞饱食一顿,动物界苟且偷生和弱肉强食行为在洪灾区活生生上演。

“在100年前,这片洪灾区本是太白湖原始沼泽地,无人居住,发大水就成浅湖,水褪就成荒凉滩涂,移民来这之后就大量围湖造田,湖面缩小,容水量降低,上游大水一来,湖堤就承受着极大的水压,湖区一带村落就岌岌可危,自移民以来,这是第三次破堤发水灾了。”坐船回赵家墩的一位老邻居说。

三狗淡定而认真地划着船,不远处,一艘机动木船不知为何发生事故,半沉入水中,船舱快灌满水,几个年轻人已经跳离半沉的船,泡在水中正抓着黑乎乎的汽车内胎喘息,他们不是附近村落的村民。“嘿,划过来一下,带我们一把。”泡水年轻人向三狗招手并凶巴巴地喊着,三狗很果决朝他们摆了摆手,并指了指船上的村民(表示自己的船满员,不能再上人),再指了指后面(示意后面有船可救),做完这些动作后,他继续游刃有余地划船前进,眼神充满正义,时间不长,那艘半沉的船和泡在水中的年轻人被抛在身后,几张露出水面的脸怀着又气愤又羡慕的表情。“真是李逵碰上张顺。”船上一位老人调侃,“那几个都是镇子上的流子伢(湖北黄梅一带对不务正业年轻人的称谓),平时偷鸡摸狗,现在又趁火打劫,来这里打捞浮财,丧尽天良。”船上一个三十岁左右年轻村民愤愤不满地说。三狗的这艘船完全可以加载那几个落水年轻人,他对这些人似乎非常反感,故意见死不救。

不断有品种不同大小不一的鱼儿在洪灾区水面跃出,飞到空中后“咚”的一声又落入水中,尤其是体型壮硕的大鱼,抖动强劲身躯从水中蹦起,像小飞艇般,在空中遨游一小阵子,之后重重砸入水里,溅起一朵大水花,接着像潜水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挑衅着在水面过渡的人们。这是浑水摸鱼好时机,贪婪分子借助各种漂浮物体,前来下网捕鱼,像苍蝇般叮着水面,索取洪水中的可食之物。洪灾区水域的鱼都是“逃跑”鱼,一些是太白湖溃堤后从湖里跑出来的,一些是私人水产养殖场随着泛滥洪水游来的,不管它们来自哪里,现只要身处洪灾区,就是野鱼身份,不受法律保护,任何人可以肆无忌惮把它捕捞。原本生活在湖区芦苇荡的野鸭也跑向洪灾区,错把这里水域当新乐园,时而潜到水里消失不见,时而浮上水面,吊足好吃者的胃口,又引来一些捕杀野鸭的非法狩猎者。三狗对水面贪婪者不屑一顾,他坚定地望向前方,恰到好处地摇摆每一次船桨,沿着既定水路安稳行驶,根据其胸有成竹的神情,就能判断他会把每一位乘船者安全送到目的地。

木船渐渐驶近赵家墩,这片水中小土丘在我眼里已经变大,墩子房屋恢复本有的模样,洪水淹没了墩子土丘部分高度,此时的土丘一点都不显得陡峭,船停靠在墩子一处地势平缓的岸地,准备把包括我在内的几个赵家墩村民放下来,我们纷纷掏出过渡费给三狗,但他表现出与平时做摆渡业务完全不一样的姿态,他抬起伸直的右手,伸出食指,向洪灾区水面以顺时针180°平行转动身子,再收回伸直的右手,接着用右手向坐船村民左右摆动手掌,最后向岸边指了指。“这个伢子不发国难财,这段时间他来洪灾区摆渡是志愿的事儿,不收任何乘船人的一分钱,大家就下船回去吧。”一坐船老人微笑着把三狗的哑语手势向大家解释,“我代表大家感谢他,平时大家多照顾太白湖渡口的这伢子。”老人补了一句。

放下包括我在内的赵家墩村民后,三狗又轻而易举地把我那绑着行李的自行车搬上岸,接着轻巧利索地跳回船上,握浆划船驶离墩子岸地,赶往另外的下客点,脸上成就感满满。我上了赵家墩岸地后,在原地愣了两分钟,这过渡费在放学时就被我放口袋保管备用,是一张5元纸币,为的就是在这时热情地交付给摆渡船夫,我已不打算让任何船夫找零,想以此对劳动者表示体恤。三狗已划船离岸了,他的免费服务社会立场使我没有体恤机会,这轻飘飘的5元纸币被握在我的手心,如同一张小废纸,望着三狗身影在水面渐渐远去,我心头一阵由衷的钦佩,双眼滴出很少有过的泪水。

我回想这些年:“自己如同考田河中某根浮枝上的小果子,随着浮枝从考田河一直漂到大海,有幸没有粉身碎骨,勉强漂到海南岛的岸地,落入泥土生根发芽,长成与考田河岸边类似的树。”现在我也偶尔回到老家,考田河和太白湖交汇处的简易码头已不存在,三狗及其同行、木船、小瓦房全无踪影,找不到任何痕迹,这里曾经的人情世故只能成为一些人的回忆,此处已是一片葳蕤景象。在原简易码头附近的位置,已经建起坚固宽大的混泥土桥梁,两岸大地已经紧连在一起,两岸的人与车在桥上风雨无阻地通行,经过桥上的人似乎完全忽视了桥下的河湾,很少有人在此停留眷恋。桥上的防护栏被刷上橘红色油漆,使这座桥充满现代小调,在绿色和褐色为主色调的乡野,这种鲜艳颜色大放光彩。我也许再也得不到三狗的任何消息,但三狗助人为乐精神一直回荡在考田河和太白湖交汇处。

赵家墩被洪水包围,确有一番岛屿的居住氛围,它与外界的距离似乎被拉远,我带着新鲜感回到家。

“回来住没问题,吃喝都有,就是没电。”母亲有些担忧地说,“没电就没电,对我影响不大。”我说,“如果没有渡船经过这里,可能要耽误你上学。”“那没办法,天灾的事,耽误就耽误。”

我非常想在家好好修养一阵子,洪灾阻隔着外界纷扰,处于临时孤岛的家是一处理想修养地。此时,钱的作用在墩子中变弱,邻居开启互助模式,南瓜、干豆角、红薯粉、腊肉、鱼干、大米、柴火等物资在邻居间互相赠送,墩子土丘下那个百年古井被洪水淹没,我家厨房里铸铁摇水泵式抽水井发挥了最大价值,它向全墩村民开放,成了孤岛上唯一清洁水源。斑鸠照常在屋顶咕咕鸣叫,麻雀依旧在各棵树上唧唧喳喳,蛇、老鼠、癞蛤蟆等动物为了活命,不顾一切爬上墩子土地,寻找安身立命之地,它们常出现在各家屋旁院落的草地,甚至溜进屋内找吃的,狭路相逢强者胜,物种优胜劣汰在孤岛激烈上演着,荒蛮的生命力在赵家墩强烈显现,“原始社会人每天都在遭受自然界威胁。”我想。

雨后傍晚,天上云很高,西边落日余晖努力向整个天空泛出残留的阳光,产生了唯美晚霞,洪灾区水面复制了晚霞,此时,橘红色成了水与天的主色调。清爽的晚风从西北方阵阵吹来,掠过洪灾区水面,透过赵家墩,继续刮向远方,人们凉快不少。我吃完晚饭后,回到楼上房间休息,母亲给了我一把蒲扇、一只蜡烛、一盒用过的火柴,天黑后,这几样物品我一个都没用上。晚风有些大,要点蜡烛就要关好门窗,关了门窗又会热,我干脆打开门窗,让难得的凉风吹进房间,遮好蚊帐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静静发呆,我联想起《基督山伯爵》:“在距离海面几十米高的孤岛监狱伊夫堡,唐泰斯钻进原本属于神甫法里亚的裹尸袋,借尸还魂般包封好自己,被大手大脚的狱卒丢到汹涌大海,他居然能在深海里用刀划破裹尸袋逃脱,最终获得自由,真是好身手。”我认为大仲马肯定体验过孤岛生活。

我已度过三天的孤岛生活,我身心放松不少,没有渡船经过,我无法按时回校,家里除了缺电,没什么不好。家里有几本父亲早期阅读的经典文学书,我信手拈来,虽已旧的泛黄,内容却引人入胜,使我精神丰足。“与外界交往暂时隔绝,世界会如此清静,怪不得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让人向往!”我心想。

早晨,我在宁静中醒来,我望着张贴在墙上的中国地图,看着离南方海岸线不远处的海南岛,“也许那岛上就是世外桃源”我充满遐想。

上午,一种有些震耳的密集炸裂声在屋外响起,正由远及近地传到赵家墩,是农用拖拉机单缸柴油引擎特有的运转声,它打破赵家墩这个临时孤岛的安宁,我往外一看,屋前稍远处的水面,正驶来一艘机动木船,船上有两个刚毅稳健的身影,船很快到达我家门前不远处的水域,我感觉那快速行驶的船马上要撞上岸,紧张勾起手指,这时,船尾处一个叼着一根香烟的人,不慌不忙地扶着方向舵,手脚动了动,船就立即慢下来,接着轻轻转了下船舵,船就像灵活的舞蹈演员,优雅地转了90°的弯,侧着船身掀起一波水浪拍向岸边,最后,船舷轻轻贴紧岸边土地,这一系列靠岸动作一气呵成。机动木船柴油引擎排出有些芳香的尾气,也慢慢向岸边飘散,接着弥漫到整个临时孤岛,给赵家墩带来一丝工业文明气息。是我父亲从武汉回来,他常年在外当土建包工头,停靠岸边的机动木船被熄掉引擎,处于暂时停顿,但它免不了被水面传来的波浪颠簸着,父亲老练地从大幅晃动的船上轻轻一跃,跳到了坚实稳固的岸地,这个下船动作对他来说不会有一点困难,他小时候就经常和爷爷撑着小溜子(长江中游地区一种捕鱼的平底小船,只能载一两位成年人)在湖区捕鱼捞虾,与水打交道的经验深厚着。

父亲时运欠佳,上高中时,跟大多数学子一样,失去继续上学机会。为了生活,就自学建筑泥工技术,接着离开童话故事般的赵家墩,走向充满水泥建筑物的武汉,进城与农民工打成一片,做着贡献大于收入的活儿,一年回几次老家补贴费用,维持我家老小的开支。他身上早已充满工匠血液,擅长使用各种传统的土建工具,家里一个小杂物间,放满了他多年以来积累的工具,他说那些都是非常实用的家业,并像猎人爱护猎枪那样保管着。他在城里工作时,因施工需要,经常活动在高层建筑外墙的脚手架上,徒手爬上爬下地忙着活儿,如同让人心悬的杂技演员,从未有半点差错,为了家人,他必须谨慎至极。

驾驶这艘机动木船的人绰号大牛,是我父亲的高中同学,我叫他牛叔,他是这艘船的船主兼驾驶员,常年搞水上运输,熟悉当地水路,驾船经验丰富。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叫大牛,他明明是个朴素且举止得体的清瘦船夫。他和我父亲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上,你搬我接,稳妥地把物品从船上一件件卸到岸地。

“爹回了。”我打了招呼,“嗯,我听说家里发水,就回来看看,你什么时候去上学?”父亲问,“学校放了三天假,本来现在就要到校。”“最近没看见去镇子的渡船吗?”“没有。”“你这样,现在把你的行李收拾好,带上自行车,准备坐牛叔这船到镇子,然后你自己骑车回学校,学习要紧,光玩会跨掉,洪灾这种事引起缺课,老师会理解的。”

有好几样沉重的建筑工具被搬上岸,两包大米、一个又绿又圆的大西瓜也被搬上岸,这些食物是父亲在镇子上顺路买的,看过《鲁滨逊漂流记》的读者很清楚,吃的东西对生活在孤岛上的人来说,就是命。卸完船上物品后,父亲递给牛叔一根“红塔山”香烟。

“伢子,要多读书才行,去考个好学校,我和你爹一样,时运不济,现在我只能做跑船这种苕事。”牛叔指着他自己的船说了几句,他嘴角叼上我父亲递上的香烟,掏出天然气打火机,按了好几下打火键,打火机“嘀咯”了好几声,没点着火,再连续按了几次后,打火键终于迸溅出火星,点燃了打火机释放出来的一丝天然气,可能打火机里天然气严重不足,火很小,他生怕风吹灭了这好不容易打着的火,立即伸开左手手掌,形成U形防风罩,把那黄豆般大小的火苗护住,移到嘴旁点燃了叼着的香烟,深吸一口,再通过鼻子慢慢喷了出来,略有所思地看着我和父亲,眼神充满无可奈何。“牛叔在高中时的成绩比我好,如果有高考机会,他比我有前途。”父亲表情谦虚地说。

我有点不情愿地收拾好行李,父亲麻利地帮我把行李绑在凤凰自行车货架,接着轻松地连车带行李搬到船上放置,他码头式的搬运技巧立刻显露,比常年摆渡的三狗差不了多少。我不留恋在家能吃到好饭,没吃上父亲刚搬回的大西瓜,稍有遗憾。

我坐上牛叔的机动木船,驶向远处的另一丝岸线,机动木船比三狗的人力木船快得多,船尾处的柴油单缸引擎被牛叔加大油门,螺旋桨快速转动,船头不断划开水面,船尾后面产生开水沸腾般的水花,船在洪灾区水面不断制作呈‘v’型扩散的涟漪,涟漪随着船的渐行渐远而慢慢消失。在船上,牛叔告诉我:“他的理想是考取大学的造船专业,当一名造船工程师,造大轮船;父亲的理想是考取大学的建筑专业,当一名建筑工程师,建造坚固舒适的房子。”

时间不长,船就抵达濯港镇岸地,我上岸后又特意回望了赵家墩,在偌大的洪灾区水面,它还是一个凸出水面的灰黑色小土丘,土丘上还是那些比火柴盒还小的房子。赵家墩这个临时孤岛渺小无助,犹如随时会被洪水湮没,想到慈善的父母和乐观的邻居还生活在那里,想充满惆怅。

时间不长,军民组建了抗洪队伍,运来大量土石,调来专业抗洪装备,他们重新弥补了湖岸地区的堤坝溃口,把内涝洪水一点点抽排到太白湖中,淹没的田地又恢复原型,万物呈现着被水浸泡过的萎靡姿态,村民回到熟悉家园,赵家墩失去孤岛资格,又成为平原中一个小小高地。

我怀着岛屿生活的浪漫思绪,寻找一切可以接近岛屿的机会。

2000年8月,某天,赵家墩的乡间小路由远及近扬起一阵尘土,邮递员骑着摩托车来到我家门前,送来海南一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那是一所名气不大的年轻高校,没多久,我踏上驶往南方的列车。

沉重的火车在大地上向南方迅速移动,车轮不断触碰每段铁轨衔接处的小缝隙,发出节奏感十足的“箜箜”声,就似父亲拿起干工地的大锤,在地上不断钉入铁钉,为我走过的路标上记号,便于我回家时找到来时的路。

“小弟,去哪里旅游?”座位旁传来一句浓重的“广式”普通话,是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所问,“去海南,上大学。”我说,“哦,我是海南的,欢迎你到我们那里读书,我儿子也刚上大学,我已送他去了湖北的学校。”“那离海南有点远。”“是的,离家1500多公里,他希望跑远一点,他老感觉海南岛活动范围小,想找个地方大且能看到雪的地方。”我心想:“我老感觉内地风景单调,想找个能见到海的美丽地方呆呆,我和他儿子似乎在进行地域和风景换位。”

火车在铁轨上跑了一天一夜,我感触着渐渐靠近的湿热。清晨,火车到达终点站湛江,这是内地最南端城市,但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在更南方,我在湛江换乘客运汽车,车子在雷州半岛国道上继续向南行驶,道路两旁尽显热带风光,车子到达雷州半岛最南端的海安镇时,豁然开朗,琼州海峡展现我眼前,海峡另一边是暂时看不见的海南岛。在海安镇渡轮码头,我花30元买了到海口港的船票,乘上左右轻微晃动的大型渡轮,驶向更南边的海南岛。渡轮的船头不断劈开撞过来的海浪,船尾向大海喷出翻滚有力的尾波,好似考田山脚下的水库开闸,喷出冲击力十足的洪水,渡轮在琼州海峡水面不断制作呈‘V’型扩散的涌浪线,时间不长,涌浪线就被海峡湍急的洋流抹去。渡轮行驶了一会儿,船头方向的远处出现一小块灰黑色土丘,好似赵家墩在洪灾时期成为孤岛的远景,但又不相似:“赵家墩的周边水面呈灰白色,而这土丘周边水面呈深蓝或浅绿色。”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神奇的地表水面颜色。渡轮一刻不停地朝灰黑色土丘努力驶去,随着渐渐驶近,我发现这个土丘与洪灾时期的赵家墩天差地别,它越来越广阔,成为我人生中将要到达的“新大陆”,沙滩如淡黄色丝绸一样,沿着“新大陆”岸线无限延伸,沙滩旁的内陆覆盖着茂盛林木,不知这些林木下隐藏了怎样的世界,我充满探索欲望。渡轮接近海岸一处充满灰白色建筑群的地方,那是楼房高耸人口密集的海口城,渡轮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往海口城的客运码头挨靠,码头不远处是货运港,正在装卸的起重机扬起巨大坚挺的臂架,它的姿势在表达:“欢迎你登陆。”

“隆隆隆......”,渡轮放锚了,锚链与钢质船体剧烈摩擦,发出闷雷般声响。渡轮安全抵达码头,接着伸出大型跳板搭在岸地,我随着旅客们一起拥挤到海南岛岸地。火辣阳光照射到每个行人身上,我顶着烈日走出客运码头,来到车来车往的马路。“帅哥,坐车吗?”几个摩的司机骑车热情地粘过来说。“不用了,谢谢!”我腼腆拒绝,“我从小到大不知照了多少遍镜子,从没感觉帅。”我心想。

我感觉摩的缺少安全与稳定,就走向路边一处公共汽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乘上一辆标有我目的地字样的公共汽车,向司机旁的收币箱投下1元硬币,接近理想地的末端旅程由此开启。这是一辆外观蓝白相间的经典版公汽,车窗都开启着,窗外湿热的风阵阵灌入车厢,车内出口旁的座位上,一位戴着防晒斗笠的阿婆正襟危坐,搂着一根竖立的扁担,身旁地板上放置两个箩筐,箩筐盛着一些芭蕉、黄皮、菠萝等热带水果,她可能在港口附近某个路边刚摆完地摊,带上这些未售完的产品回家,车厢内散发出浓浓果香,我沐浴在甜润空气中。公汽不急不慢行进在海口市区,我认真欣赏这座充满热带风情的城市,高大挺拔的椰子树不断掠向窗后。在海南岛的土地上,万物更加生机勃勃,比起琼州海峡以北的内地,这里的花草树木更加艳丽、浓烈、葱郁,海口城如艰难建在丛林之中。

公共汽车在高楼大厦的市区行驶了一段时间,接着开往能看到天际线的郊区,在一个乘客寥寥无几的马路边小站,我被放下车,观望四周,是城乡结合地带,一大片野生灌木丛呈现我眼前,充斥着我未弄明白的野花杂草,它们色彩分明地夹杂在一起,顽强野蛮生长,极力粉饰着这片开发程度极低的荒地,细看几眼,一些奇特昆虫黏附在各种植物枝叶上,有的虫子不知在哪发出无忧无虑的鸣叫,热带荒野气质刷新我的视觉。我要报到的高校就屹立在那片荒地之中,显得孤零零,她像在广袤处女地上刚建起来的一处崭新城堡,华丽而又突兀,她离最近的海岸线有10公里之遥,录取通知书上那浪漫的大海沙滩背景就是个诱惑,我忐忑又兴奋地走向这个文化孤岛。

“同学,我们这个宿舍就你一个人是内地来的,内地学生很少报考这个学校。”一位肤色铜黄身材俊郎的海南籍同学说,“别人来不来不管他,我喜欢这个岛。”我说,“有个性。”海南籍同学向我伸出友善柔和的手掌,“以后多多关照。”我捏住他的手掌紧紧握住,“彼此彼此。”

从此,我的生活从赵家墩转移到1500公里外的海南岛,我由此开始了岛屿生活。

2000年10月,海南岛台风天气凶猛,暴雨疯狂肆虐着大地,在我就读的高校校园外,荒地上一棵大树被风雨连根拔起,裸露出根盘蒂结的根系,如同长满触须的巨型章鱼正奋力游向大海。海口部分街道发生内涝,往返海南岛与内地的渡轮时不时停摆,物价上涨,但一切生活如常进行,在台风天气的洗礼中,地表生物更得以滋养,人们变得更有韧劲。岛上泥土像橘红色水彩染料一样,在雨水的冲刷下,产生了像橙汁般液体,流淌到大江大河中,接着翻江倒海般奔流到岛边低地,最后一头扎进大海中,在入海口处形成泾渭分明的橘绿两色。南渡江上游高地和沿岸地区的雨水汇入江中,奔腾的江水在狂风加持下,摧垮了下游江段的“鬼子铁桥”,它像被拦腰斩断的钢铁巨兽,残败至极。

父亲来信:“‘儿:你初次远离家乡上学,在外照顾自己,既来之,则安之,适应环境,处理好师生关系,在哪上学都一样,知识无地域限制,修行靠个人。我年轻时没有上大学机会,你有了就珍惜......。’——爹。”

一辈子与钢筋混凝土打交道的父亲,却用饱含典故的文字表达他的关怀,让我浮躁的心趋于沉稳。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岛上谋生、写作、拍拖、成家,融入这个岛。

很久以前,海南岛本与华夏陆地相连,因地壳断陷形成岛屿,从此孤悬大海,对地球来说,它只是陆地板块中的一小块泥土,对探险家来说,它是一个物产丰富、风景迷人、空气清新的宝岛,对我来说,它是理想中的岛,不是洪灾中成为临时孤岛的第二个赵家墩。

互联网上时常出现非官方消息:“琼州海峡将建跨海大桥。”民众翘首企盼。我有时经过海口西海岸,肉眼可见海峡北边雷州半岛的山和房子,恍惚海南岛正慢慢移动,向内地靠拢。

这些年,母校早已与海口主城区浑然一体,周边的现代建筑物错落有致,此处完全失去荒野气质,满世界的灯红酒绿与车水马龙,高速铁路桥横亘于校门前不远处,通往遥远的地方,师生享受着城镇便利,我眼中曾经的文化孤岛已然脱孤。近些年,母校计划扩大规模转型升级,准备在离海岸线更远的郊野开辟新校区,她将要在新的土地上再次恢复荒野气质,到时她还会进行乌托邦般的宣传,吸引爱岛的理想青年前来“修行”。不可否认,新校区一旦建成,也会引来一些荒野老鼠,这种古老顽强生物溜进这个新文化孤岛,找到能容纳自己的旮旯藏身,每到黑夜时分,它们就努力潜入各种场所,寻找美味食物,妄想开启温饱舒适的理想生活。

我又回想起母校录取通知书上的宣传图片,以后,大海和沙滩将会离她更远,其实,她始终没有挣脱大海和沙滩的怀抱,她永远处于我的理想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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