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什么是最重要的。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妈妈的经历让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新的认识。
2021年妈妈发生车祸。在经历大大小小四次手术之后转出重症监护室在普通病房治疗。开始的时候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这和一般的情况还不一样,人能够说话但意识却不够清醒,说话的时候也是闭着眼睛。甚至有时会自顾自地说话,情绪激动。类似于说梦话的状态。医生说,这是在重症病房里待久了的结果。需要家人多和她说说话,这样有助于她恢复到正常的生活状态。
因为各人工作的原因,父亲、哥哥、姐姐和我四个人轮流照料妈妈。没事和她说说话,她也偶尔会回应我们,但说话吐字含糊口齿不清。加上她不能准确表达想表达的对象,(比如要说“苹果”,她往往会用“苹果”以外的词汇来表达。医生说这是大脑相关区域受损导致的)我们常常要想半天才能推测她要表达的内容。和她说话,我们都会先表明自己的身份,以便吸引她的注意。哥哥到了。便说弟弟(哥哥的小名)来看你了。尽管我们努力尝试和她交流,但很多时候她都没有回应。自己家人尚且如此。住院期间,叔伯兄弟邻居朋友去探望的也不少。情况也大抵如此。日常交流的正常应答基本不可能实现。
有一天,我下班去探望妈妈。姐姐跟我说妈妈一直在念叨师傅。师傅其实就是村里德慧庵的尼姑。因为家里做点纸钱生意,妈妈经常到庵堂里帮忙,借此和师傅拉近关系方便做生意。医院离村里很远,请师傅过来自然不切实际。这时我想起平日妈妈在家有听佛乐的习惯。于是我便打开手机音乐软件,搜索了一段佛乐,把手机凑到她耳边。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舒缓的音乐响起,妈妈仿佛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刺激,变得激动兴奋。口中一直念着师傅师傅。声音听来像是有人正从她视野的远方正在向她走近。继而情绪变得稳定下来,不再说话。后来我们也试过几次,每次都如此。
我不禁疑惑,究竟是怎样的联系让妈妈在那样的时刻还记挂着那个地方那些人。我想至少不是平日那些与师傅的生意往来。
出院之后,我跟妈妈谈起这件事。妈妈,当时在普通病房里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她的回答是没有印象了。我想起以前妈妈经常说过她小时候去过德慧庵。于是就此展开话题。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有个亲戚带你去过德慧庵。是的。那时还不到七岁。我有个姑姑。你们外公的姐姐。平日里在家吃斋,经常到庵堂里去。我意识到可能这样一个人让她与那个地方建立了最初的联系。而且我知道心理学上有这样一种观点,童年的经历会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重要影响。便进一步询问这位长辈和她的故事。
据妈妈所说,在二舅出生那一天,接生的地方在厝手(潮汕下山虎的房间设置之一)当时她和姑姑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七八个人在斜对面的厅头(下山虎另一种房间设置)的床上玩。姑姑约定,要是生的是男孩,她就出钱买块饼给他们几个分着吃。关于童年的情况,我们也从妈妈平时的讲述中略知一二。生活艰难,平日的一碗稀饭基本很难看到米粒,基本是粥水。那块饼对于当时那群孩子的价值可想而知。二舅出生了,家里添丁,很是高兴。姑姑也兑现诺言,花了五毛钱吩咐一个孩子出去买了一块饼回来给大家分着吃。结合妈妈平时对外公外婆的描述,父母对她大概是不好的。记忆中她提及二老的往事也多是外公催着他出嫁以及外婆在她们几个姐妹纺纱打瞌睡的时候敲孩子们的头用恶毒的话咒骂这类听了让人感觉到其中有怨恨情绪的事。
也许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小小的关爱也会被长久地记住吧。
妈妈在家里也经常跟我们说起师傅们的事。这个师傅去哪里学习了,那个师傅回汕尾回潮阳了,诸如此类。庵堂里的事,我多是从妈妈口中得知的。妈妈常跟我们说,师傅对我真好。出院以后,她依旧到庙里忙里忙外,师傅见了总跟她说不要太累。家里经济有困难了,师傅也愿意拿出自己的积蓄帮我们减轻压力渡过难关。记得今年七月庵里引渡冤魂做法事。因为生意往来我们欠了师傅三四千块。师傅直接说这笔钱给妈妈了,不用还了。妈妈便利用这笔钱和佛友以及师傅一道北上北京逛了一圈。每当她跟我们说起和师傅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像个孩子在分享着自己的某种喜悦。这是她极少在我们面前流露的情绪状态。爸爸过于老实,妈妈自然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在我们几个孩子面前,她更多时候是严肃的长辈。即便是姑丈姨丈过来做客,排行第二的她也常常表现出坚毅克制的一面。
也许那个地方以及那里相关的人和事在某一刻打开了这位坚强女性的心底深处脆弱的一面,并且让这些脆弱有了安放的可能。那些人那些事在关键的时刻保留住了她与尘世的最后一点联系,最终让她苏醒,走下病床,继而回归正常生活。
尘世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着名和利。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能带走什么呢。我想,即便经历人世种种苦难,即便告别人间化作尘土,每个人的心中应该还有比金钱比地位更重要的东西。这些,资历尚浅的我说不清楚,但我确定,至少与爱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