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他梦见自己养的金鱼死了,惊出了一身冷汗,梦醒。他悄悄披衣起来,出客厅,开灯。玄关上那个精致的鱼缸里,果然漂浮着翻着白肚的金鱼。
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他懊恼地坐进沙发里,习惯地伸手拿烟,食指和拇指伸进烟盒,连捏了几次都没捏出一支烟来,好不容易捏出了一支,却打了好几次火才点着。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烟,不自觉叹了一口气,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些死去的金鱼。
掐灭了烟,他起身走向鱼缸,伸手去捞那几条死鱼。整整八条,死了一半。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七上八下”,这是个不祥的数字,他心里又是一惊!
他虔诚地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装好那八条金鱼。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心里很慌、很空。他拨通了老家弟弟的电话。
许久,弟弟打着呵欠说:“大哥,天还没亮呢!”
他着急地问:“咱娘没事吧?”
弟弟说:“娘昨天半夜里胃疼得厉害,心口闷,刚睡着。我正想着天亮给你打电话呢,你咋知道呢?”
娘果真有事!他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说,我马上回家。
他给妻子留了张纸条,说自己回老家了,特别交待她要去买八条金鱼回来补充进去鱼缸。
他拎着那几条死去的金鱼,悄悄地出了门。
车驶出了城区,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停下,他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把小铲子,在路边挖了个坑,把那几条金鱼埋了。
这鱼究竟是怎么死的呢?他还是有点懵。每天喂食都是他亲自喂的,每天同样的量,难道是这几条鱼贪吃?
贪吃的鱼必死无疑。他心神不定。
车过了县城,天已经完全亮了。又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就到了老家云石山乡。小山村炊烟四起。
“平安回来啦!”
“平安回来啦!”
……
村里的大爷、大妈和他打着招呼。他摇开车窗放慢速度笑着一一回应。平安是他的名字。
他停好车,急匆匆进了家门。娘佝偻着身子正在做饭。
他大声叫了句“娘――”。
娘高兴地回头:“平安回来了,平安回来了,回来就好……”爹娘给他取名平安就是希望他一生平安。娘知道他要回来,胃竟然不疼了。
他责怪弟弟,为什么要让娘做饭?弟弟和弟媳委屈地说,只要你回家,娘都抢着做饭嘞,我们想做,娘都不让呢!
他在灶前帮娘添柴放火。说:“娘,你要多休息嘞,别累着了。”
娘挺开心,说:“我才不累呢!你吃完早饭赶紧回去上班,单位上离不开你。”
他说:“娘,我没事,我请了一天假。”他看着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娘一个人带大他们兄弟俩多不容易啊。他考上了大学,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市里当局长,是全村的骄傲。
他掏出手机,给办公室主任发了个信息。心突然又不安起来。他赶紧走到屋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说,你的鱼比我还重要。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吃完早饭,他陪娘聊天。娘说:“当了领导,要多关心别人嘞!要多做善事,多积福,要守规矩。娘就是做了一辈子善事,才有今天嘞!”
他拉着娘的手,连说:“好,好,我听娘的。”
弟弟进来问:“娘,什么时候去放生?”
娘对他说:“你回来正好,今天是初一,等下陪娘一起去放生。”
他虽然不信佛,但娘的话不敢违抗。他知道娘一直信佛,每个月的初一都要拜佛放生。弟弟也曾经跟他讲过,平时他每月给娘的二千元钱,娘都拿去帮助乡亲们了,要么捐给了敬老院和村小学。娘经常说,要不是乡亲们的救济,当年他们娘仨还不知道怎么活下来呢?你也上不了大学,上不了大学能有今天?
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虔诚地洗干净手。他和弟弟也洗干净了手。弟弟把早些天从集镇上买回来的活蹦乱跳的小鱼和泥鳅换上干净的山泉水,分别装在两个小桶里。他提着小鱼,弟弟提着泥鳅,往村口的小河边走。
到了河边,娘双手合十,点了三柱香,口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他和弟弟把那些小鱼、泥鳅缓缓倒进河里,看着小鱼和泥鳅转眼随着河水激起了水花,娘的眼睛泛着泪光。
回来的路上,娘说,给别人一条生路,就是给自己一条生路嘞。娘一辈子没做过害人的事,佛祖才能保佑自己平安。人啊,不能做不该做的事,不能得不该得的钱……
他觉得娘今天有点怪怪的,句句话都戳在他心里。
回城的时候,后备厢里装满了娘亲手种的各种蔬菜。娘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给了他两双千层底布鞋。娘说:“还是穿布鞋舒服呀,不硌脚,好走路,不摔跤。你年纪不小了,又有高血压,走路千万别摔着了……”
弟弟说:“哥,娘天天嘴里念叨着平安、平安,不知道是叫你的名字,还是希望你平安。”
娘的眼睛里又泛着泪光。
车开出了村口,从后视镜里他看见,娘一直站在村口翘望。
回到城里的家,他点了一根烟,看着那些金鱼,脑海里反复想起娘说的话……
到了晚上,他把那些金鱼悄悄地倒进了河里。他心里默念,放你们一条生路吧。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他给弟弟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娘我要出国几年,要娘好好的,等着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第二天,他鼓足勇气走进了纪委的大门。
(刊发《小说月刊》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