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庆作
父亲从副市长位置退下来后,家里冷清了许多,他的脾气却火暴起来。
一天,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你赶紧回家,我要看电影。”当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上海上班,顿时懵了,以为听错了,问:“爸,您是找我吗?”
“不找你找谁!”回答不容置疑。
说得轻巧,我离家八百多公里呢!
我打通老妈的手机:“老头没什么事吧?”
老妈瞬间来了气,一说起父亲来便唠叨个没完,手机里满屏都是怨气:“能有什么事,爱折腾呗!折腾我不够,还要折腾你。不知道中什么邪了,几十年都没进过电影院的人,突然想起要看电影来。可陪他去了影城,没两分钟就走了。浪费呀,几十元一张的票呢……”
看电影?什么意思?难道对我的工作感兴趣了?我挂掉电话,赶紧跟老板请假。
我在一家影视公司当技术总监,电影是我的工作和生活的全部。当初母亲反对我学电影,希望我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我心里想,谁还像你们一样朝九晚五?每当母亲在我面前唠叨的时候,我心里就一百遍地反驳。但我还得和母亲搞好关系,不然我的梦想就无法实现。终于有一天,母亲从学校开完班会回来后,我的事情彻底败露了。
母亲问我:“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啊。”我故作轻松。
“老师都和我说了。”
“老师说什么了?”
“你自己回答,不然我告诉老爸。”
“好吧好吧,我说吧。”
那段时间爸妈的脸色特别难看,直到我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我顺利地找到了工作。我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可老头退休了怎么想起要看电影呢?电影院里都是些年轻人,老了老了还凑这个热闹,你完全可以在家里养养鸟、侍弄花草、练练书法、写写往事感怀啊。我是真服了他了。
我带了一套全新最高端的家庭影院回家,得意地对老头说:“您老人家不是要看电影吗?应有尽有。”
老头不屑:“这种东西影响邻里关系。”边说边拿遥控器从头到尾按了一遍,然后关了。说:“一个人看多没意思啊!明天回老家吧,我好多年没回老家了!”
哎,绕了这么大个弯子,原来是想回老家。至于把我叫回来吗?
既然回来了,那就陪陪老头吧。第二天一早我开车上了路。走了将近三个多小时的山路,离老家越来越近了。父亲早就通知了那些发小,在镇上街头,那帮被父亲称为“阿字辈”的兄弟都来了,阿石、阿生、阿泰、阿贵……一个一个握手、拥抱,看一看对方,手指一指:“哈哈,都老了,头发都白了”,父亲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
父亲提议说先去烈士塔看一看。烈士塔在云水中学的后面一座小山包,这帮“阿字辈”老头都在那里读的初中。
“那时候真好,记得每天课间我们都会上烈士塔来玩。”阿石说。
阿生说:“每次都是阿贵第一个爬上去。”
阿贵笑着说:“阿海最喜欢看电影,经常上晚自习都偷偷跑出去看电影。有一次被教导主任发现了,还在班上通报呢……”阿海是我父亲小名。
“还不是被你害的,知道我喜欢电影,就拉我下水……”
听他们聊天,知道了父亲说的电影院,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苏区礼堂”,是附近四乡一镇开大会的地方,知道了“物资交流大会”。有一次,在苏区礼堂前面球场公映《神秘的大佛》,由于片子迟迟没到,从十里八乡赶来的乡民还差点打起了群架……
“电影院早就没了,现在是阿泰的地盘了,阿泰发大财啦!”阿生听父亲说要去看看电影院,他嘴巴最快。
阿泰现在是个小包工头,得意又故作谦虚地说:“没有啦,就是一个别墅区,阿海如果你想回来住,我给你留一套,绝对最低价,到时我们几个老哥们可以喝喝小酒、吹吹牛皮……”
果真,当年的电影院,现在变成了“云水别墅”。阿泰眉飞色舞极力邀请父亲进去参观,父亲脸色突然超级难看,神情落寞,推说身体不舒服,谁劝说都不进去。
父亲临时改变了主意,把那帮老同学晾在一边,只带我回老家看了看,不打招呼就走了。阿泰准备的一桌丰盛的晚饭只留下那一桌“阿字辈”的老友。
从那一天开始,不知咋的,据说父亲和阿泰便没有了来往,他再也不提回老家了。
(刊发于2019年8月21日《劳动时报》第4版“小说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