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橙花开

文/钟庆作

01

一部农用货车在赣南的山路上颠簸。

云水县五峰乡的路真可谓“山路十八弯”。这是一条通往云水县城的公路，路的另一端是高高的“鸟岭”，翻过鸟岭就到了湖南的桂东县。“鸟岭”森林茂密，很多鸟类生活栖息在那里，是鸟儿的家园，鸟类的天堂。“鸟岭”既是云水县和桂东县的分界岭，又是鸟儿们南迁北往的“中转站”，它位于罗宵山脉的南端。每到冬季来临，一些北方飞来的大雁、天鹅都在这里歇息落脚，休整后飞往更南的地方过冬。当春回大地，那些鸟儿们又会排成一行，从鸟岭“加油”后再飞回遥远的北方。年年周而复始。

“石头，到哪了？”半躺在后排的一个中年人问司机。

被称着“石头”的司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出头。他眼睛紧盯着前边的路，笑着说：“江书记，马上要过伯公坳隧道了。你就放心睡吧，到县城还要两个小时呢！”

“那到县城要下午五点多了。刚好，可以赶上晚上七点的会议。”半躺在后排的中年人看了看手表说。

中年人是中国农业银行云水县支行的副行长江南春，他是县里派来五峰乡挂点“精准扶贫”的第一书记，负责全县最偏远的石头洞村，已经到了第四年的关键时刻。他这次是接到县政府办的电话，有重要会议要他参加。刚好石头要去县城拉货，他就搭了石头的“顺风车”去县城。乡里的书记、乡长也要参加这个会议，他们早就动身出发了，他们的家都在县城，这样的机会求之不得。

江南春其实最不愿意就是参加那些会议。一来路途遥远，五峰乡去县城至少要半天时间，来回就是一天；二来那些会议说是重要，其实每次都是听领导做指示，而这些完全可以通过微信群来完成。现在每个扶贫工作队员的手机里都有好几个群，什么“第一书记群”“党建工作群”“民政群”“三防群”“新农合工作交流群”“县乡文明工作群”“十九大精神培训群”……只有你想不到的群，没有建不起来的群。但说实话，微信群有时确实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特别像五峰乡石头洞村这样偏远的乡村，江南春宁愿趁休息的时候看微信，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路上和会议上。

但有些人就特别喜欢开会，比如县城附近的，或者是不远不近的乡镇，有些“第一书记”们一听说开会立马来了精神，这下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家了，还可以去单位里走一走，借汇报工作之名，趁机在县城多呆上几天。

说起来江南春是农行云水县支行的第一副行长，完全可以不需要下去村里当“第一书记”。按照县委的要求，各单位派出的精准扶贫“第一书记”必须为后备干部，特别是年轻的后备干部都要下去各乡、村蹲点，但没有要求一定是单位的领导。况且五峰乡山高路远，基本上是没有人愿意去的。农行是条管单位，后来有人就把五峰乡石头洞村分配给了农行。行里的两位后备干部一位在北京进修，另一位的妻子刚生了小孩，确实有困难。江南春刚参加工作时在五峰乡呆过两年，对那里还算熟悉，加上他分管信贷，为了摸清情况，于是他主动请缨下去当了“第一书记”。

江南春躺在后座从车窗往外看，山上郁郁葱葱，天空中一朵一朵不同形状的白云往后退去，如在仙境一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放松一下，真舒服啊！

他脑海里又想起了青果。

真没想到在五峰乡石头洞村能邂逅青果，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可偏偏是在他的扶贫点见到了她，而且青果的情况比他相像的还要糟。

摇摇晃晃中，江南春睡着了，后座响起了鼾声，他实在太累了……

石头尽量把车开得稳当些，这条山路弯道实在太多了，他想让江南春睡得踏实些。

02

“江书记，马上就到县城了。”石头“滴滴”按了两下喇叭，避让着行人。

江南春坐了起来，睁开朦胧的双眼看了看外面。车子已经开到了云水大桥上，夕阳照在河面上，云水河波光粼粼，金光闪闪。云水河多美啊，自己有好些时间没回来了。

“江书记，是送你回家吗？”

“石头，我请你吃个便饭吧，你辛苦了。”

“那哪能行，要请也是我请你吃饭。”

“你请我吃饭可以啊，那你得收我车费钱，我给你两百元，回石头洞村还得带上我。”江南春笑着说。

石头说：“会倒架子，你坐我的车是看得起我，你都是坐轿车的领导。”石头洞村人说“倒架子”就是倒了面子的意思。

“不要争了，我是和你开玩笑呢。听我的，往左拐，到云水中学边上那条小巷子里，有一个乡音小店，口味很地道。”江南春说。

石头按江南春的指点把车开到了那条小巷，停好车，两人进了店。江南春点了一盘辣椒炒河鱼干子，一盘辣椒炒茄子，都是下饭的菜。江南春连吃了两大碗米饭，往茶杯里加满了水，对石头说：“石头，你慢慢吃，不着急。”石头说：“我吃好了，江书记，我送你去开会吧。”江南春说：“你早点休息，坐了几个钟头的车，我刚好散散步。明天上午你去进货，我也顺便办点事，明天下午回石头洞，到时我联系你。”

石头连说：“好，好。”

江南春提着公文包，沿着云水河边栈道慢悠悠走着。他不知道县里的这个重要会议是什么内容。管他嘞，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弄到化肥钱，脐橙种下去已经第三年了，长势十分不错，到明年就可以挂果了。他想像着明年春天脐橙花开的样子，心里有点兴奋起来。

不知不觉来到县政府大楼。二楼的会议室里，只有政府办林秘书在发材料，江南春是第一个到的人。

林秘书和他打着招呼：“江行长，您每次都最早，您吃饭了吗？要不去食堂看看，可能还有饭吃。”

江南春说：“我吃了，你还没吃吧？”

林秘书笑笑：“我都习惯了，您先坐，我分发完材料再说。”

大伙陆陆续续都到了，江南春坐在后面，他一直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全县扶贫攻坚会议的主题是贯彻落实省、市扶贫工作会议精神，全面部署工作任务，坚决完成省政府下达的明年必须脱贫的目标任务。

 会议由县长方亮主持，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领导悉数出席，各乡、镇党委、政府一把手，县直各部门、驻县单位一把手、部分驻村第一书记参加会议。先由常务副县长传达了省、市扶贫攻坚会议的主要精神，县纪委书记通报了前期县委督查组的相关情况和发现的问题。

接着进入了会议的重点。方亮说，为了加快脱贫步伐，经过研究，省政府与省农业银行达成协议，由省财政支付息，对全省的贫困户发放扶贫免息贷款户均五万元。省政府要求贷款发放务必要加强领导，完善担保等相关手续，结合各地具体情况，确保贷款切实投入到生产中去。县委、政府要求，在接下来一个月之内，必须将这批扶贫贷款发放到位。

“现在担保手续比较难办，贫困户找谁去担保啊！能不能由村委会做担保啊？”有人首先提出疑问。

“村委会是没有资格担保的，担保人是要有偿债能力的公民、企业法人或者经济组织。”县政府法制办主任及时给了解释。

“这有点难度，恐怕弄不好，这些贷款又要被挪用了。”又有人提出了异议。

“贷款还是不要发放到个人，现在的贫困户，正好等着钱用呢。冬天一来，不是盖房子就是娶媳妇，要么就去消费了，看病了，哪里会用于生产哦……”大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方亮见状，随即说道：“大家有意见都可以说出来，但这是政治任务，必须按时完成。”

县委书记陈达明看了看江南春，微笑着说：“江行长，你是县农行的副行长，又是驻村第一书记，你最了解情况，特地请你来开会是我提议的，你最有发言权，你来说说看。”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坐在后面的江南春。

江南春没想到陈书记会点他的名，原来是这样，他对扶贫贴息贷款的事也略有耳闻。

江南春理了一下思路说：“据我了解，这笔贷款是省委、政府为了解决贫困户的生产资金需要，和省农行达成的战略协议，对我省扶贫工作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对于我们县的贫困户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在县里开会，必须站在政治的高度先说一说，这点江南春还是知道的。他果然看见陈书记点了点头。

“我在五峰乡石头洞村驻村已经四年了，情况我都心中有数。表面上看，现在贫困户手里没钱，最缺少的就是生产资金。实际上，为什么那些贫困户迟迟不能脱贫，有的甚至不愿脱贫，根源在于贫困户要么缺少劳动力，要么确实家里情况特殊。比如一家人都是残疾、生病等等。有的家庭有劳动力，但是不愿意外出打工挣钱，所以还在贫困线上挣扎。”

“上世纪90年代我刚参加工作时，就在五峰乡营业所工作过两年。在更早的80年代，其实就有了扶贫贴息贷款，但都没有起到根本性的作用。绝大多数的农民拿到贷款后，先去街上买一壶酒喝，喝得醉醺醺的，还要带上一瓶酒，却忘记了要买猪崽子回家。有钱了，回到家还不做事，打老婆……”大家哄堂大笑。

江南春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所以扶贫贷款搞了几十年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次是免息贷款，利息全部由省财政出，说明了这项工作的确很重要，只有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来，才能完成这项工作，才能起到实质性的效果，才能对得起省委、政府对贫困户的关心和关爱。”

“那你觉得这些贷款应该怎样来发放才妥当呢？”县长方亮问。

“陈书记、方县长，我谈谈我们五峰乡石头洞村的情况吧。我们村里有300多户人家，现有36户贫困户，贫困家庭人口175人。在市、县农业银行的高度重视下，我们先后派出了9名同志工作在精准扶贫第一线，我从大前年开始就一直担任第一书记。在摸清情况后，我们不是简单地单个扶贫，而是把他们组织起来，和已经脱贫的村民一道，每家每户认领10亩山地种植脐橙，并成立了专业合作社。现在脱贫攻坚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因为这些贫困户要么确确实实贫困，没劳动力、有病、残疾；要么是一些个懒汉，不愿意脱贫，坐享国家扶贫政策。这两类人，都不能把贷款资金直接发给个人，而应该集中起来，投入到生产中去，让他们学技术、治懒惰、治根本……”

陈书记、方县长都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

“所以，我也觉得把这笔贷款直接发放给个人不能起到应有作用。当然，各乡镇、各村的情况有所不同。我们石头洞村的36户贷款我建议直接发放到专业合作社里，登记在贫困户名下，直接用在脐橙生产上，由村委会统一监督使用……”

江南春侃侃而谈。最后大家都觉得他说得到位、可操作。但也有部分乡镇领导表达了畏难情绪，因为本来他们的扶贫工作就做得不到位。也有的说，直接发给贫困户算了。但大部分人说，这是贷款呢，不是救济，虽说财政会贴息，但本金还是要还的！

会议最后，由县委陈达明书记做指示：一是要提高政治站位，坚决打好精准扶贫攻坚战；二是要不折不扣地完成贫困户的财政贴息贷款任务，各乡镇如何发放可以参照石头洞村的做法，但不搞”一刀切“；三是要……

县委陈达明书记的讲话实际上已经赞同了江南春的建议。江南春走出政府大楼，心里一阵轻松，没想到资金的问题迎刃而解，这个会议开得还是有价值的。他自己也暗自笑了。

03

第二天，江南春吃完早点，妻子杜丽还没回来，她是云水县人民医院的副院长兼妇产科主任，昨晚在值班。从县政府开完会后，江南春和她通了电话。杜丽在电话里说，你既然回来了，就抽个时间去学校关心下你宝贝女儿吧。

江南春经常不在家，杜丽工作也很忙，女儿江南雨在上初二，正处在青春期的她有些叛逆，听班主任老师说和一个男生走得特别近，好像有早恋的倾向，要家长多关心关心她。

江南春到了学校，找到了女儿的女班主任林老师。林老师招呼江南春坐下，开口便说：“我知道你们俩夫妻都很忙，但再忙也得抽出时间来陪伴孩子呀，现在不陪到时想陪都没办法陪了。”

江南春说：“实在不好意思，是我们没有尽到做家长的责任，对不起了。”

林老师说：“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孩子，孩子到时会怨恨你们一辈子的。”

江南春说：“是，是……我们尽可能抽出时间来多陪陪孩子。可我现在五峰乡扶贫，确实有困难。”

林老师说：“你是当领导的，就不会派其他人去？不会说五峰乡离不开你吧。你也就一个孩子，哪头轻哪头重你要搞清楚……”林老师的一席话让江南春感到十分惭愧。

林老师正说着话，江南春的手机响了，他赶紧摁掉了手机。林老师说：“你孩子好像有早恋的倾向，我的意见是你们家长要每天关注她下课后是否及时回到家里……”话没说完，江南春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林老师说：“你还是接吧，不然我们没办法说下去了，我还有五分钟，要上课去了。”

江南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电话是驻村扶贫队员李群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石头洞村的老板谢旺财答应了村小百年校庆的时候会回来，也答应了捐款的事情。江南春说：“我知道了，等我回来再详细说吧。”

从学校出来，江南春的步伐很沉重。是啊，女儿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多么重要啊！从小女儿就乖巧懂事，长得又十分可爱，认识她的人都十分喜欢，从幼儿园到小学，女儿一直都是他的骄傲，老师们也都喜欢她。怎么上了初中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呢？

江南春深深地自责起来，都怪自己，工作太忙了，扶贫是他自愿去的，本来想一两年就回来换其他人去，可去了石头洞村后，他就为难了，那里的情况他最清楚，扶贫的思路也是他定的，他不想就此放弃、半途而废。

明年就是第五年了，扶贫马上要见成效了，等明年回来，一定要多多陪伴女儿。之前，他也曾经和妻子商量过，让她退居二线，不要去当那个副院长了。可妻子是个十分要强的人。她反驳道，你完全可以不去扶贫的，你为什么要去扶贫？我看你是在逃避我吧。

江南春一直和妻子的感情不是很好，所以俩人即使在一起也没有很多话说，两人都是工作狂，这也是江南春心里觉得对不起女儿的根本原因。

江南春不想中午回家吃饭了。他打电话问石头什么时候可以出发。石头说，估计还要个把钟有头。江南春说，那正好我去理个发，快有两个月没理发了。江南春想起了昨晚陈书记在会上说的话，驻村第一书记都要向江南春学习，情况熟、有思路、有办法。当地党委、政府也要关心驻村干部的生活，你看看他又黑又瘦，胡子拉碴，去理个发还是要给人家时间的嘛！说得江南春有点不好意思了。

理完发出来，江南春精神了许多。他直接去贸易市场找石头。石头说：“江书记，你怎么来了，我正想要去找你呢。”江南春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回去吧，中午在路上随便吃点。”石头说：“没问题，听你的。”

刚出了县城，江南春的手机又响了，是五峰乡书记罗建打来的，说乡里中午请常务副县长和县财政局领导吃饭，安排在云水大酒店，你过来一起陪陪吧。江南春说，我早就在路上了，我又不喝酒，有你和史乡长就行。我还有很多事呢！罗建说，知道你很忙，那就这样吧。

江南春最不喜欢就是在酒桌上浪费时间。他不擅长喝酒，是喝一瓶啤酒都会醉的那种。他也不习惯酒桌上的规矩，他更不会说黄段子，每次只有听别人说话的份，所以在酒桌上他感觉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而不像一些人，一天不去下馆子就觉得难受。即使在五峰乡这样偏远的乡镇，墟场上还是有好几家餐馆的，除了乡政府的人，还有那些七所八站的人都会去那里吃饭。执行“八项规定”后，这些餐馆才逐渐冷清起来。

而江南春在石头洞村扶贫四年，吃住都在村部。刚来时村里请了一个做红白喜事的大厨来帮他们做饭，后来江南春硬是把他给退了，因为他听说这个大厨其实是乡政府某人的二大爷，为他们做饭是个由头，其实他从村里每月都能名正言顺地拿走一千多元的工资，比村干部的工资都高出一大截。江南春坚持自己做饭，在他的带领下，和他一起扶贫的行里的年轻同事李群、刘立伟都学会了做饭。

其实做饭是江南春的爱好之一。每当家里来了客人，基本上都是他下厨，妻子倒是省事，要么去餐馆吃，要么是江南春动手，她也乐得清闲。江南春做饭的最大动力其实是为了女儿，女儿从小就喜欢吃他做的饭菜，而自从他提拔当了副行长后，事情多，出差也多，特别是去了五峰乡扶贫，女儿每天都在单位食堂里吃饭，他一想起这些，心里就特别难受。

他又想起了青果。

他最没想到的是青果居然在石头洞村，十几年没见面，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想，这应该是天意吧。但他又很感激她，好在有她，使他的扶贫工作做起来更有动力。他自己也不否认，他的内心还是有点私心的，因为青果也在他扶贫的名单里面。

他闭上双眼，读书时的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脑海里……

04

江南春和青果的家乡就在秀美的云水河最上游，两人同年出生，同住在一个村里，只是两家隔了一条小河。青果个子高挑，长相秀美 ，很多男同学都觉得她是全校最靓的女生。两人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同班并相互有好感，还是他们村里唯一一对上完初中、又同时考取县中高中部的男女同学，真可谓是“青梅竹马”。

江南春少年时期就是是一个爱好幻想、喜欢文学的少年，也是班里的班长。说来奇怪，他和青果从小学到高中都没说过一句话。但也不奇怪，因为在那时那地，男女同学说话会被其他同学笑话的。

只是在初一的时候,从县里来了一个新潮的实习女老师，安排江南春和青果同桌，让他们俩人都感到既兴奋又害羞。写作业时两人的手好像有磁力一样，有意无意之间总能碰到一起，作业也是总写也写不完。

那年夏季，两人都参加了高考。

放榜那天，江南春看见青果远远地站在后面。江南春看了很久也没看见青果的名字，回头再找青果时已不见了人影。江南春因为数学分太低与梦想中的江城大学中文系擦肩而过，被录取到江南省银行学校。后来江南春了解到，青果也因为偏科，特别是语文分数偏低而最终落榜。

回到老家，一个赶集日，江南春好不容易邀请到几个同乡的同学在镇里的一个路边餐馆小聚。有几个是初中同学，早已在家务农，和他同时考上高中的青果和另外几个同学都落榜了。大家坐在一张圆桌前，江南春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臭豆腐，一盘家乡特色米果“冲天炮”，一壶家乡米酒。但大家都不说话，空气似乎凝固了。

还是男同学陈高洪打破了僵局。他一口气喝了半碗米酒说：“祝贺江南春考上了学校，前程似锦！到时别忘记了大家。”

江南春看了坐在对面的青果一眼，也喝了一大碗米酒说：“以后大家常联系，我会写信给大家的。”实际上他这话是另有所指，意思是告诉青果要等他的信。直到这次聚会，是他们乡里男女同学第一次聚会和在坐在一起说话。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赣南。一个风和日丽的秋天的上午，江南春和青果从一百多里外的山沟沟来到县城读高中。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县城。

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这次两人又分到同一个班。县城真大！居然有那么多的商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晚上，江南春和其他同学兴奋地走在大街上，在百货大楼他又碰见了青果和其他女同学在买日用品，两人还是没有打招呼。

上课的第一天，大家自选座位，江南春因为个子不高坐在了第二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坐在了青果的前面。第一、二节课是语文课，江南春的中考语文成绩在全班最高，语文老师是一个老夫子，叫李鸿儒，指定江南春当语文科代表。第一次作文题目叫《校园灯光》，作文是江南春的拿手好戏，只见他一挥而就，第一个交给了老师。等第二周上作文课的时候，语文老师老夫子说：“不愧是语文科代表写的作文，写得好！”并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地把江南春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上念了，江南春心里有了满满的成就感。

当时青果的数学成绩在班里也是名列前茅。但两人前后桌竟然没有一丝交流和相互帮助。江南春依旧怕数学，青果的语文成绩不好尤其是怕作文。

一晃一年就过去了。高二开始分科，江南春毅然选择了文科班，青果也别无选择地去了理科班，这是两人从小学一年级以来第一次不同班。

虽然都是住校，教室也在同一楼层，但两人见面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使偶尔见了面也都是低头匆匆而过。青果在理科班的成绩平平，作文成为她最大的阴影。江南春的数学也没有进步，每次考试都是噩梦。到了高三就进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两人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有几次两人在走道上相遇了，青果看了江南春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江南春故意装着没看见，快步匆匆走过。

一个周末，江南春在宿舍，听见有人在楼下喊他的名字，原来是青果和她的好朋友丁香，来找他借《辽宁青年》，其实青果是想和江南春请教如何写作文。江南春躲在宿舍里怕其他同学笑话，不敢下来。青果心里十分生气。有一天，青果家里捎来了一瓶辣椒炒黄豆，青果知道江南春最爱吃这个家乡菜，中午在饭堂特意等到了江南春，想分一半给他，可江南春不知好歹，当着同学的面拒绝了青果的好心。

江南春一次次的伤害彻底伤了青果的心。

家乡的村小在老校长的悉心管理下面貌大为改观，云水河小学也被评为全县“最美校园”，老校长被评为全县“十佳校长”。老校长来县里开表彰会，结束的时候到县中特意去看望从云水河小学走出去的青果和江南春。老校长千叮咛万嘱咐，交代两人在县中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要相互帮助和关照，特别是交待江南春要多多照顾青果，江南春和青果当着老校长的面都点头答应。可老校长一走，两人又形同陌路，直到高考结束。

    江南春到了省城银行学校上学，被辅导员老师任命为班级宣传委员，负责班里的黑板报。他赶紧写了一封信寄给青果，和她详细说了学校的情况，信中还鼓励她参加复读，说明年在省城等她。

每天生活委员去拿信的时间是江南春最期待的时候，这时候他哪里都不去，估算着青果回信的时间。可等了半个月仍然没有等到。

有一个周末，他特地去了省城另外一所学校，找到了高中校友、青果的好朋友丁香。他直接问丁香有没有和青果写信，丁香说有啊。江南春说有收到回信吗？丁香说有啊，怎么了？江南春说她的地址还是老地址吗？丁香点点头。江南春似乎知道了青果为什么不肯回他的信了。

他回学校后每天都心神不定，想想中学时期他对青果的态度，悔恨不已，他觉得对不起青果，是他害了青果，要不然两人都能考上学校。他想了很久，又给青果写了一封长达六页的信表达悔恨之意。

可不管江南春写了多少信，不是被退回就是石沉大海，直到毕业也没有等到青果的回信。江南春也彻底失去了信心。

    两年后，江南春分配回云水县农业银行工作，他先在五峰乡营业所工作了两年，后到了江口镇任营业所副主任，由于他好学肯干，又有专业知识，又过了两年被提拔为县支行信贷股股长。后来，当时的地区农业银行在云水县搞竞聘试点，江南春脱颖而出，成了全地区最年轻的县支行副行长。

大前年，江南春主动到五峰乡精准扶贫，他想起了刚参加工作时村民的热情好客让他倍受感动，偏远落后的乡村现状触动了他的内心，他想为他们实实在在做点事。没曾料到去村里普查时意外地见到了青果，而此时的青果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记得第一次见面，两人都有点尴尬。江南春在村支书的陪同下来到青果家，青果正准备去喂猪，村支书给青果介绍说这是县农行的江行长，当她看见是江南春时，她有点惊愕，但清醒过来后立刻扭过脸去，而江南春也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青果。

后来，江南春有几次试探想问青果有没有收到信，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青果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完全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两人完全形同陌路。

江南春通过村支书了解到了青果的情况。青果在他毕业回到县城的那年就嫁到了这个小山村，她和丈夫是通过别人介绍的，原来两人生活得也算可以，生有一男一女，可天有不测风云，丈夫为了家庭生计外出务工，后来因患病去世，欠下了一大笔债务，丢下青果和两个孩子艰难度日。

江南春听了村支书的介绍后内心感到极度自责，心生怜悯。他几次到青果家里，都遭青果回避。经过村支书多次做工作，青果最终还是决定配合江南春的工作，并带头种植了脐橙……

05

“嘀嘀……”尖利的喇叭声音让江南春猛然惊醒，石头把车子已经停到了村部。

“石头，辛苦你了。”江南春跳下车。

“江书记你就别客气了，你为了我们村才辛苦呢，我只是顺路而已。”石头边打方向盘边说。

村支书听见喇叭声走了出来。江南春说：“支书，晚上我想开个会，麻烦你通知一下村委会人员和全体贫困户，每家至少来一个人，你看可以吗？”

“好，我就去通知。”支书说。

江南春一把拉住支书。“你别走，你叫何会计去通知吧，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江南春放下包，洗了一把脸。支书把他杯子里的水倒掉，放了一小把五峰绿茶，再续上水。他知道江南春对五峰绿茶已经上瘾了。

江南春端起水杯吹了吹，对支书说：“还是回到家里好啊！”

“也就你把这里当家了，难为你了。这次开会有什么新的精神啊？”支书有点迫不及待。

江南春说：“乡里书记、乡长都去开会了，估计明天才会回来，我们不等他们了，晚上开会我们先统一下思想，再布置下去。”他把财政贴息贷款每户五万元的事和支书说了一下，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村支书说：“你的想法要是能实施那最好，但恐怕有点难度。特别是那个谢老蔫，听说他准备娶儿媳妇呢。”

江南春说：“如果就他一个人倒不怕，所以我们村委会的人一定要先统一思想。”

秋天山里的夜晚来得很快，天一下子就暗了，还有阵阵凉意，窗外是一片秋虫的呢喃声。

村部的灯亮着，村委会的人早早都到了，青果也来得很早。她看了看江南春消瘦的脸，一股怜悯之心涌上心头。

村支书招呼青果坐，问：“青果，贫困户收割晚稻的事怎么样了？”

青果说：“支书你放心吧，我已安排好了人，先帮那些家里只有老人和残疾人的收割完，要赶天气。”

支书猛吸了一口烟说：“辛苦你了，收割完稻子得赶紧布置脐橙施肥的事，明年脐橙就会开花结果了！”

贫困户陆陆续续地来到村部，最后一个到的是谢老蔫。他六十出头看起来像八十多岁的老人，蔫蔫巴巴的，他一进门就发牢骚：“开会开会，又没钱发，又不能像生产队记工分。”

支书说：“就你谢老蔫牢骚怪话多，你想回到生产队我理解，因为那是大锅饭，你可以混吃混喝，但你能吃饱吗？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你赶紧坐下来吧，每次都拖拖拉拉的。你摸摸良心，要不是江书记他们来扶贫，你们家的新房子能盖得起来？”

谢老蔫找个位子坐下，嘀咕着：“我说了一句话，你说了七八句，我又不是你儿子。”

支书听见了，怂他一句：“我还不想当你爹呢！”大伙“哄”的一声笑起来。

支书把烟掐灭，喝了口水，咳嗽了一声。大伙知道会议要开始了。

“今天叫大家来开会，是关系到你们每户的切身利益的事情，说实话，我也不想开会，我也想回家看看电视，早点睡觉。江书记更累，昨晚在县里开会，今天傍晚才刚刚回到村里，为什么召集大家开会？还不是想尽早落实下去吗？下面请第一书记江南春同志给我们传达县里的会议精神，大家欢迎！”

村部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青果坐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见江南春的整个脸。他真的也老了，想当年，那个纯真的少年呢？那个会唱歌、写得一手漂亮钢笔字的少年呢？那个作文当作范文朗诵的少年呢？还好，他偏偏来了石头洞扶贫，不然真的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相见了，更别说像现在可以坐在一起开会了。

其实江南春刚参加工作在五峰乡营业所时，青果就听人说营业所新来了个年轻人，脾气好，人又长得清秀。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江南春也是那年毕业，莫非是他？但立刻就被她否定了，不可能！可万万没想到还真是他，按道理他那么优秀，不可能来这个穷乡僻壤上班的？

有一次去乡里集镇上办事，她并没什么事要去营业所办，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营业所。透过窗户一看，果然是江南春，她的心“怦怦”直跳。她那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和丈夫安安稳稳地过着小日子。江南春写给她的信其实都收到了，只是看完后她都撕掉了，她不愿想起中学时的事情，她也不怪江南春，怪就怪自己的命！

她在中学要模样有模样，能进县城读高中是多少农村人特别是农村女孩梦寐以求的事啊！偏偏高考的那几天感冒了，只差几分就名落孙山，家里又不同意她复读，说来说去，这都是命。后来有人介绍了她丈夫，两人见了一面，她就答应了，她那时就想嫁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她不想见任何同学，她只告诉了丁香，要她保密。

直到江南春这次来石头洞精准扶贫，村支书带他来到家里时，她知道是没有办法回避了。她内心很痛苦。老天，怎么偏偏是江南春啊！换做任何人她都能接受，唯独不想见他，不，不是不想，是她这种情况没有脸面见他，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大女儿秀儿初中毕业后再没读书，连她自己都高中毕业，而秀儿却小小年纪就去了深圳打工。都是没办法的事啊。儿子阿强现在五峰乡初级中学读初二，母子俩相依为命。为了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她最后还是想通了，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的农村妇女，她毅然挑起了专业合作社法人代表的重担，和江南春一道，向贫困发起了挑战。有了江南春和村里的支持，她把合作社的工作是干得风生水起……

“青果，你发表下意见，你看这样行吗？”村支书的问话打断了青果的思绪。她怔了一下。江南春正微笑着看着她，她的脸瞬间红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好在她及时收回了思绪，她知道每次村支书都会第一时间征求她的意见，现在她已经成为了这些贫困户的带头人，要不是丈夫去世，她也不至于戴上贫困户的帽子。

她说：“支书，还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那好，刚才驻村第一书记江南春同志结合我们村的实际情况，对扶贫免息贷款的发放发表了意见和看法，这也是我们村委会的一致意见。贷款资金直接发放到合作社，用于每户的脐橙生产，这样才能保证贷款不会被挪用，也符合省里、市里、县里的要求。看看大家有没有意见或者建议。”支书停顿了一下，扫了大家一眼，马上说：“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就举手……”

“我有意见。”江南春一看，是谢老蔫。

“我就知道你有意见，让你说你不说。”村支书有点生气。

江南春说：“谢富财，你有意见就说吧。”谢富财是谢老蔫的大名。

有人小声嘀咕，还富财呢，这财也不知道富到哪里去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谢老蔫说：“江书记的点子好是好，可我家不是我做主，我回家还得问……”

“问你儿子去，我们都知道，老子问儿子，蔫不拉及的，那为什么每次开会你儿子不来，还不知道你在推脱，你是想用贷款娶儿媳妇吧？”有人大声说，引得大家又哄堂大笑起来。

江南春说：“没事，有意见你可以提出来，我们这次也是改革以往的做法，也是为了大家的利益，我们一定要保证大家都自愿。”

村支书说：“现在就只有谢老蔫要问儿子，其他人还有意见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

“那没有意见的，自愿的都举手。”贫困户只有谢老蔫一个人没举手。

“好，今天的会大家都签字了的，有记录为证。会开到这里，其他人散会，村委会人员和青果留下。”江南春说。

“青果，这段时间又要辛苦你了，你要及时对贫困户造好册，我和村支书再去谢老蔫家摸清情况，一定要让这笔贷款顺利地放下去。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明年脐橙就挂果了，千万要用好这些资金，我的想法县委陈书记都支持的。”江南春对青果说。

青果说：“江书记你放心吧。”

村支书说：“我们大家要齐心协力，支持江书记的工作。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晚上去谢老蔫家吧。”

走出村部，青果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感觉今天的月亮最圆最亮，她的步子也格外轻快。

06

东边的天还微微有点亮光，江南春就起床了。

昨夜他一宿都没有睡好，虽说全部贫困户中只有谢老蔫一个人暂时不同意，但只要有一个人不同意，就会影响其他人甚至整个村，而且也会严重影响到精准扶贫的进度。今天一定得把这个事情解决好，不然下一步就无法进行下去。江南春一边刷牙一边想。

他习惯早晨去脐橙园里走一走，乡下的空气就是好啊！也特别地安静详和，没有汽车的“嘀嘀”声，只有清脆的鸟鸣声。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绿色，不，远处的山上还有黄色、橙色、红色……真正的层林尽染。

吃完早饭，江南春和刘立伟准备去各家看看晚稻收割的情况，李群留在村部准备填写一些报表，县里通知说下个月省里又有检查组会来。现在所有的检查组都是先看报表，再实地查看，光这些报表就得花费很大精力和时间去弄，这也没办法呀！形式主义真是害死人！江南春深感无奈！

刚出村部，乡政府办程主任打通了江南春的手机，要他下午去乡政府开会。肯定是扶贫贷款的事，罗建书记、史乡长上午会回乡里。好在我们提前动作了，但又要开会，江南春的心情瞬间烦闷起来。

“江书记，你要出去啊，我找你有事。”挂掉手机，后面有人喊他，原来是村小退休多年的老校长、石头洞村德高望重的宗族前辈谢德川大叔。

江南春赶紧停下脚步：“是老校长啊，我也正要去拜访您呢！请里面坐。小刘，你先去各户了解下情况吧，督促一下，另外去下找青果帮助她一起把贷款名册造好了。”刘立伟应了一声：“好，没问题。”

江南春去泡茶，老校长坐下说：“江书记啊，你时间宝贵，我就直接说了啊。有两件事要向你汇报，一是今年的国庆期间，是我们村小的百年校庆，上次也跟你说过，到时要请你来指导，我们还要设立一个奖励基金，鼓励多出人才。”

江南春把泡好的茶放在茶几上说：“指导可不敢当，教育是大事，老校长您操心了，我们村里必须大力支持，这件事我早就放在心里了，我已经联系了在外的优秀乡贤要大力赞助呢！”

“第二件事呢就是村里的祠堂已经重新翻修，每家每户都按人口数捐款，包括外嫁的妇女，只要从这里出去的谢姓人氏都必须捐款，这是规矩，也不是我们定下来的。上次均田乡方氏祠堂落成也是这样。下次还要发动乐捐仪式，鼓励大家多捐款，祠堂建好了也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老校长喝了一口茶。

“修建祠堂是大事，您老操心了！”江南春认真地听着、回应着。

“现在就是还差一点资金，说穿了就是那些贫困户大部分都没有捐款，但他们也是谢家人啊，以后做红白喜事都得用祠堂，用祠堂的时候还多呢！过年过节你不要敬神祭祖吗？清明的时候你不得烧香烧纸钱吗？每人捐三百元是理事会定的，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我也知道这些人确实拿不出这么多现金来，可我也没办法呀？其他人都在盯着呢。”老校长又喝了一口茶。

江南春要给他添开水，他摆了摆手：“我不打扰你过多的时间，直说了吧，听说这些贫困户都有几万元的贴息贷款，从里面稍微拿出一点钱来应该可以吧？我算了一下，最困难的一家有八口人，包括嫁出去的女儿，一人三百，也就两千多元，应该不碍事吧，到明年脐橙挂果了，秋天再还回去。”

老校长消息居然这么灵通，昨晚才开的会，今早就找上门来。江南春不免有些吃惊。但老校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他不要一分钱工资，为了建祠堂，为了村里小学百年校庆，他每天都在操心，毕竟是快八十的人了。还有，好多工作都得老校长出面呢！比如这次谢老蔫的事，说不定就要老校长亲自出面，老校长在谢氏家族里不仅辈分高，还是有文化的人，他说话比村书记的话都好使，连乡里领导都很敬重他。

想到这些，江南春赶紧说：“对，对，祠堂的事事关全村老百姓，他们不捐款确实不合适，而且关键的是以后他们在村里会处处受人白眼，抬不起头来。据我了解，他们都是愿意捐款的，但他们不是年老体弱，就是身体有病，有的小孩还在上学。但从扶贫贴息贷款里面拿出来确实不符合程序和规定，还得请您老多多理解。”

老校长着急地说：“我也知道不符合规定，但只是先拿出来做个样子给其他人看，到时有钱了再补回去，不然工作没有办法开展下去啊。”

江南春说：“老校长您放心，他们这些贫困户的捐款我来想办法，你说个时间吧。但扶贫贷款一分钱也不能动，违法的事情我们不能做。”

老校长起身握住江南春的手说：“那就太感谢你了，老朽不好意思了，也是急得没办法了，差点毁了我一世名声。他们的捐款最迟到国庆节前吧。谢谢谢谢！”

送出老校长到大门外，江南春猛然想起谢老蔫的事，又赶紧追上老校长。老校长答应江南春一定会去做通谢老蔫的工作，他家的事他清楚，让江南春等他的消息。

望着老校长远去的背影，江南春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07

临近国庆节前几天，经过江南春等人的努力，石头洞村在外做房地产的老板谢旺财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几年的家乡。

那天上午，江南春、老校长、村支书等人，都聚集到村部，村支书特别交待石头开车先带几个人到伯公坳隧道口迎接，看见谢旺财的车一到就及时通知，老校长带领乡亲们到村口迎候。

谢旺财头天就回到了云水县城，江南春早就把这事电话汇报给了县委陈书记，县里十分重视回乡创业的乡亲，但陈书记在省委党校学习，就特别交待县长方亮要亲自接待谢旺财一行。所以谢旺财一早从县城出发回来。

快到晌午时分，石头打来了电话说，已经接到谢旺财他们了。

老校长说：“那我们走吧，到村口去。”

村支书笑笑：“老校长，不急，隧道口到这里至少也要半个钟头呢！”

老校长说：“谁说不急呢？昨夜一夜都没睡好，早知道我老头拐自己去县城接去。没见到人不放心啊！”

江南春说：“老校长，要不你就到村部坐着等吧，我和支书去就行。”

“那不行，旺财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仅是我的学生，还是我的侄孙呢！虽然成绩不是太好，但我早就说他有灵性，有志气，能成大器！”老校长一脸的骄傲，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又等了一刻钟左右，老校长说：“还是去村口吧。”一行人就来到村口。听说旺财今日回家，乡亲们陆陆续续地也来到村口张望着。

江南春在村口望着远方，一条公路蜿蜒曲折，消失在大山深处。村口旁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潺潺，两边是金灿灿的稻田，稻子黄了，在等待着人们去收割。村头东部的小学校，书声朗朗。整个石头洞村，犹如一幅绝美的山水画。

江南春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难以言状的心情。

“在想什么呢？”江南春回头一看，是青果。

“没想什么，就是喜欢上这里了。”江南春也开起了玩笑，他好久没有过这种心情了。

老校长说：“喜欢那你就留下来呗。可我们说了也不算啊。这样吧，我有个提议，支书也在这里，我建议适当时候授予江书记石头洞村荣誉村民称号。”

村支书说：“老校长这个建议很好，我双手赞同，我也想到了。江书记，到时你不回家来看看都不行了。是吧，青果？”

青果一下子脸都红了，她连说：“我没意见，我没意见。”

“快看，来了来了。”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果然，两部车一前一后从对面的公路向村口驶来。

谢旺财下了车，和大家一一握手、拥抱、寒暄，大家簇拥着他走向村部，村部响起了长时间热烈的鞭炮声……

国庆节的头天，农业银行云水县支行捐赠的十台电脑，两台电视机和五百册图书也运到了石头洞小学，整个石头洞村都洋溢在节日的喜悦当中。

青果、石头等人忙前忙后，带领大伙为明天的庆典做着准备。

云水县石头洞小学百年校庆暨县农业银行捐赠活动仪式在国庆节当天隆重举行。

国庆这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石头洞小学装扮一新，校门口的国旗随风飘扬。孩子们穿上干净的校服，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蹦蹦跳跳、高高兴兴早早地来到了学校，他们一路上叽叽喳喳，就像一群快乐的小鸟。

江南春也早早就来到了学校。但他没有进去，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校门口，他想起了他的小学时代，想起了他的母校云水河小学，想起了他的老师和他的老校长，也想起了青果。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不免感叹。

他又看见了远处的脐橙园。他想起了当年为了建这个脐橙园付出的心血。第一年请专家来实地考察土壤，做贫困户的工作，同时也要做其他村民的工作。为筹集资金，他上北京、进省城；找同学、会朋友。他带领村民开荒挖土带，硬是把握笔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为了选好脐橙苗，他去了赣南种植最早、最成功的信丰、安远县，得到了他们无私的帮助。为了请技术人员，他去了省城的柑桔果树研究所……想想这些，再看看今天的脐橙园，一片生机勃勃，红土地上长出了一排排的脐橙，想想明年春天就可以开花，秋天就能丰收了，江南春心里一阵激动。

他自然又想到了青果。

他内心特别感激她，虽然一万个没想到她远嫁到这里，他们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身份见面。毕业后，他结婚之前也曾经想过去找她，但苦于没有一点线索只好作罢。后来在他人的介绍下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家里条件很好，娘家又在县城，他还是结婚了。一年后有了女儿。

他想起了和青果刚见面时的尴尬，想起了青果的躲避、无奈和茫然，想起了几次和村支书去她家里的情形……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是江南春的诚心打动了她，抑或他们之间毕竟还有十几年的同学情份，老乡情谊在。如果不是青果后来的加入，以她的感召力，也就不可能有今天的脐橙园……

他的内心竟然有了一点点心动，他舍不得这里了，舍不得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舍不得这里的人。老校长、村支书、石头，当然更舍不得青果，年少时的纯洁情谊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的，它深深地根植于人的内心深处。

“江书记，你怎么不进去啊！”原来是老校长。

“老校长，您先请，来来，我陪您进去吧。”江南春拉着老校长的手进了学校，工作人员把他们迎到了办公室。

老校长一坐下就说：“我还需要你陪？你才是客人呢！我啊，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多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着呢。不是我自吹，这里的好多花草树木都是我放学后上山挖来的。小孙老师，你说是吧？”

“是的是的。”那个被老校长称为小孙老师的是一个中年女老师，她笑着应答。

“这个石头洞村小学啊，是我们县第一所私立小学呢，成立于1916年，清朝的时候我们村就出了好几位秀才、举人，经商的也很成功，我们村啊就是一个世外桃源啊。当时是人丁兴旺，安居乐业啊。后来大伙觉得读私塾还是落后了，当时兴起新学，大伙一合计就办了一所小学堂，起名叫浚灵小学，浚就是疏通、启迪的意思，灵就是灵感、智慧。所以我们这个学校的校名起得很有意思，到现在都不过时……”老校长讲起学校的历史来是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其实这些江南春早就听老校长讲过好多遍了。

“老校长，江书记，请两位到主席台就坐，庆典要开始了。”有老师进来提醒他们。

庆典仪式由五峰乡中心小学校长主持，出席庆典的嘉宾有云水县教育局局长、云水县关工委主任、五峰乡党委书记、老校长等人，江南春作为捐赠单位的代表自然也在嘉宾席上，还有就是从外地归来的房地产老板谢旺财。

已退休的老教师们都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后面是曾经在石头洞上过小学的各年龄段的学生，有做了爷爷奶奶的，爸爸妈妈的，甚至还有些做了曾祖父、曾祖母的，坐满了整整一个操场。后面到来的乡亲们只有站着，围成了一堵墙。

主持人宣布庆典开始。顿时鼓乐齐鸣，锣鼓喧天，鞭炮声震天盖地。先是现任小学校长致辞，他饱含深情地感谢各位嘉宾和校友参加盛典。接下来是一老校友代表深情回忆起童年在石头洞小学学习的艰辛与快乐，表达了对母校的眷恋与期盼，鼓励母校学子发奋读书，奋发有为。教育局局长、关工委主任、乡党委书记都一一表达了祝贺和希望。

小学生们表演的节目也异常精彩，有舞蹈《山里娃的梦》《校园的早晨》《和谐的大家庭》等等，也有诗歌朗诵《可爱的母校》，还有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掌声、欢呼声是一浪高过一浪……

真正的高潮在最后。

到了捐赠仪式，江南春代表县农业银行将崭新的十台电脑、两台电视机和图书室的钥匙一并交给了校长，博得了长时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山里的孩子们欢呼雀跃，他们也可以从互联网看见外面的世界了。

最后是谢旺财给石头洞村送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包，他宣布，他要给石头洞小学捐款二十万元作为奖学基金，同时承诺立即投资修建一条公路，从村部一直到小学、脐橙园、茶园。

谢旺财动情地说：“真没想到，我的家乡在短短的几年里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人的观念转变了，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大家安居乐业，正在往小康路上前进。说实话，江书记联系到我时，我还有点点疑惑，回家投资啥呢？在这里，我要真诚地感谢县农业银行驻村第一书记江南春行长，是他多次与我沟通，有一次还特地来上海找到我，他的真心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家乡的明天……我过完年后就回来创业报答父老乡亲们，我将成立一个果业有限公司，只要愿意来公司上班的乡亲我都热烈欢迎，尤其欢迎在外打工的乡亲们，我真诚欢迎他们回到家乡，和我干出一番事业……”

谢旺财的讲话又一次博得了长时间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其实，他回来那天就承诺，由他来出那些贫困户修建祠堂的捐款，为了照顾面子，贫困户可以来他即将成立的果业公司上班，用工资做抵扣。另外，他还将捐款十万元用于修建祠堂，造福整个石头洞村。这些当然不便在庆典仪式上说。

08

春回大地，春暖花开，石头洞村一派生机盎然。

村口小溪边的桃树、李树相继开满了花朵，引来了蜜蜂、蝴蝶翩翩起舞。

谢旺财的“旺财脐橙果业有限公司”在一阵鞭炮声中正式成立了，整个石头洞村的脐橙园统一被谢旺财收购，村民和那些贫困户每人都作为股东参与其中，青果被聘任为生产管理部主任，具体负责脐橙园的生产。秀儿春节前也回到石头洞村过年，她和青果说不去深圳打工了，要留在家乡和妈妈一起创业。听见这个消息特别开心的除了青果和江南春外，还有一个人暗自高兴了很久，那就是石头。石头喜欢秀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一个消息令江南春措手不及，那就是他要离开石头洞村了，市农业银行已经任命他为另外一个县支行的行长，过几天就要报到。江南春心里其实十分想搞完今年的脱贫验收再走，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了，他想等到脐橙丰收的时候，看见漫山遍野的黄橙橙的脐橙挂满枝头，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他等这一天等了四年了，石头洞村的乡亲们可是等了几十年了。

市分行一把手和他通话，说这是党委的决定，组织理解并尊重你个人的想法，但一个共产党员，领导干部更要服从组织的决定，那个县的农业银行更需要你，石头洞村的精准扶贫工作成效已有目共睹，马上就可以见到成效，派其他同志去也没有问题。江南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表态说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

他向乡党委罗建书记做了汇报，县支行也分别向县委陈书记、方亮县长、县精准扶贫领导小组做了汇报。县里准备今年秋天在石头洞召开一个脱贫现场会，将邀请江南春回来参加，他答应了。

就要离开了，他纵有万般不舍，仍将要走。在村里，他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村支书、老校长和青果。

老校长和村支书商量，村里准备搞个隆重的欢送会，借此表达石头洞乡亲对江南春的感谢，但被江南春婉言谢绝。如果是这样，江南春心里会不安的，他说，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是他自己份内的事情，更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所在。

就在临走的那天，他又起了个早。像往常一样，他散步来到了脐橙园。但他今天的思绪和往日完全不同，他是来告别的，他想把这个脐橙园留在心底，他要把这脐橙的花香带回去。他转了一个山头，又转了一个山头。他凑近一株脐橙树，闻着淡淡的还带点苦涩的脐橙花香，他又一次想起了在石头洞村这四年里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

他站在山头，远眺整个石头洞村。村民的房屋错落有致，炊烟袅袅升起，一片怡然自得。那小学校、那村部、那小溪、那青山、那散落在山间的水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其实在江南春的内心，他最向往的就是这样的田园生活。

“你会经常回来看看吗？”身后传来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他从小就喜欢听的声音，是青果。

“我就知道你一个早会来这里，早看见你了，不想打搅你。”青果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你什么时候走，能去我家吃个早饭吗？”江南春看见青果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会经常回来的，我已经是石头洞村的荣誉村民了，你不想我回来都难了。”很少开玩笑的江南春竟然说了一句俏皮话。

“你说话要算数，如果不算数，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了。”青果也笑了，笑得有点苦涩。

“去你家吃饭就不去了，老校长、村支书他们还等着我呢，你和我一起去村部吧。”江南春发出邀请。

“我就不去了，等下你走的时候我会来送你。我们合个影吧。”青果说。

江南春猛然想起，是啊，在石头洞村扶贫四年了，竟然没有和青果合过影呢！

江南春拿出手机靠近青果，要来个自拍。身后的脐橙树开满了花朵，这个做背景太合适不过了。两人都望着手机里对方的眼睛，都想把时间留住……

石头、李群、刘立伟把江南春的行李被褥放上车，江南春和老校长、村支书等人一一握手，深情拥抱告别。

老校长说：“常回家看看。”

村支书说：“欢迎常回来指导工作，我们会想你的。”

李群、刘立伟特别不舍。

江南春对李群、刘立伟说：“好好干，记住自己是农行的干部。我看好你们！”

李群说：“放心吧，江行长。”

刘立伟说：“江行长，祝你一路顺风！”

江南春坐上车，朝老校长、村支书他们依依不舍地挥挥手，对石头说：“走吧，搭你的顺风车，肯定能一路顺风！”

他内心还是有点失落，青果没来村部送他。

他回头望了望，青果还是没有出现，老校长、村支书他们紧紧跟在后面……

“嘀嘀嘀……”石头按响了喇叭。“江书记你看，大伙来送您来了。”

石头的农用车就要开出村口的时候，江南春惊呆了。

乡亲们都站在路的两旁，手上都提着竹篮子，里面装着鸡蛋、茶叶、花生、香菇、烫皮、米果甚至红暑……

“江书记，收下吧，你不收下我们心不安啊！”

“江书记，你要常常回家看看啊！”

“江书记，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啊！”

“江书记，你慢走啊，多保重啊！”

……

江南春叫石头停下车，他下车和乡亲们一边握手，一边说：“谢谢，谢谢，东西不能收，心意我领了。”

    他重新上车时，还是没见到青果。他对乡亲抱拳：“乡亲们，请回去吧，我一定会回来看大家的。”

石头稳稳地把车开过小桥，一打方向盘，车转了个弯就上了公路。江南春一回头，乡亲们还站在村口，他眼睛湿润了。他擦了擦眼睛，发现在村口的最高处，脐橙园的入口边，他看见了那个最熟悉的身影，是青果！

是她，没错！就是她！青果在向他招手。江南春也把手伸出车窗外，向青果不停地挥手，他的眼睛瞬间涌出了泪花……

青果的身后，是那片花香四溢的脐橙园，是江南春、青果和乡亲们肩并肩一起创业、辛辛苦苦建起来的脐橙园。

石头故意放慢了车速，让江南春能多看一眼。

江南春远远望去，青果和脐橙园是那么地相宜，花香四溢的脐橙园就是一幅水墨丹青，青果就是那幅水墨画里的女主角，画里是漫山遍野的脐橙树，正盛开着一簇簇的脐橙花……

（刊发《金融文坛》2019年第9期头题、《小说视界》2019年第5期头题、入选《老区快跑》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