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馌(随笔杂谈)苏春
退休后居家赋闲,虽说逍遥,但不自在。
因为喜欢咬文嚼字,便翻腾出北宋时期散文学家曾巩的一篇散文阅读,文章的题目是《分宁县云峰院记》。
文章开篇第一段是这么写的:分宁人勤生而啬施,薄义而喜争,其土俗然也。自府来抵其县五百里, 在山谷穷处。其人修农桑之务,率数口之家,留一人守舍行馌,其外尽在田……。
当读到“留一人守舍行馌”的时候,我顿了顿,瞬间尘封了四十七年的一件往事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记得那是上个世纪一九七三年,我高中毕业后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时做出的一件“丑事”。
一九七三年我十八周岁,在高中学业完成后回村当了农民。
当时的农村与今天的农村不可同日而语,也完全不是一种思维形成的概念。穿越时空隧道,返回原来农村的历史原貌,如果用一个字形容农村那就是“苦”,用两个字形容就是“太苦”,再用三个字或者四个字形容,那就是“太苦!太苦!”。
我自认为是一个读过高中的、小有点文化的,多少还有些抱负的青年,回村却当了“农民”。思想和行为上感觉就是件很窝囊的事情,可“命运”就是这样子作弄人,我也只好无可奈何的缩着脖子,任命运宰割。十分不情愿的被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在身上烙下了“农民”二字,正如同宋江的脸上被刺了一个“囚”字一般的难受。
由于我不喜欢农事,更不懂农务,参加劳动也是敷洐。好在那会儿是集体化生产,懂不懂,会不会不打紧,只要听人家生产队长的安排,跟着大伙干就行。记得是七三年夏收完以后,秋庄稼还在生长期,后期的管理活儿也所剩无几,农事上有了短暂的闲季。在这个闲季时,生产队就会安排一些劳动力去把雨水冲刷了的地块儿来修整好,或者是挑好点的地块儿种一些日份小,成熟周期短的杂粮如:绿豆,小豆之类的作物。
记得那是一个炎热异常的下午,生产队房队长,在收工时把包括我在内的六个人叫到一起安排第二天的农活。他让我们去“分只岭”的一个羊圈起羊粪——村里人管这个活儿叫做“出圈”。临时负责的人是在官道居住的耿老汉。
出圈是生产队农活中最重、最累、最使力气的苦活儿,干活时不仅要把足有一尺深的羊粪刨起来,还要把刨起来的羊粪装进筐里,挑起来送到要种小杂粮的麦田去。来回的羊肠小路崎岖不平,足足有一里多地。
烈日炎炎似火烧的夏日,站在日头下都被晒得大汗淋漓。何况我们要在又闷、又臭、又热的羊圈里用镢头把羊粪刨起来,再挑着担,把两笼筐又湿、又重的羊粪送到已割完麦子的地里。这样沉重体力的劳动,实际上已远远超出人本身体能的载荷。可你又能怎样呢?这样超体力的劳作,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的一小部分。所以说农民的苦和累,是天下人最大的辛酸,最大的恓惶。
记得房队长安排完以后,耿老汉和大家商量说:“咱们大伙明日起个早,留一个人等的往地里送饭吃,这样咱们趁凉快,上午多干会,活儿也就做完了。下午咱们就能收工早些歇,免得受日头暴晒”。随后又说:你们谁等的送饭?耿老汉口音刚落,我立即答到:我等着送饭。耿老汉看了看我,皮笑肉不笑的说:你狗日的就会钻空子。说完然后大伙儿就散了去。
这个送饭到地头的活儿就叫“行馌”。
我因愿意接下这个“行馌”的活儿,源于自己懒得早起,道理就这么简单之简单。
翌日,太阳一竿高了,在我妈催促下才懒洋洋的起来,吃过早饭,我挑着笼筐去另外五个人家中挨着把饭收起,扁担两头一边是装满每家用笼布包裹好的窝头和酸菜,另一边是用水桶盛满了各家各户的寡米汤。
大约九点,我挑着担进了山沟,功夫不大会就来到了“分只岭”的山根下。
“分只岭”是村背面的三座山之一,山上有分布不均、大小不一的山坡地,要把饭菜汤送到地头,走坡道是唯一的路径。“分只岭”山底到山顶,路很长也很陡,五六个拐弯处都很急,路窄还不平,到处是坑坑洼洼。担子两头的东西虽然不是很沉,可挑在肩上,扁担只能在一个肩头竖着行走,中间不能换肩,显得十分的别扭。
尽管我在爬坡时就做了心理准备,小心翼翼地挑着担,捱着小步一点一点往上挪,生怕前面的饭菜碰了,又担心后面的汤给洒了。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在半坡的一个转弯处,意外悄然而至。可能是扁担长的原因,前面的筐刚好转过去一点时,后面的那只桶突然悠到路里边的塄畔上,我还来不及反应,撞到塄畔上的桶反弹了出来,反弹的惯性使我猝不及防的一条腿打了弯,膝盖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下。当我本能的想抱着肩上的担子站起来时,前边笼筐里的窝头和酸菜已半倾出来。此时此刻,我已乱了方寸,惊慌失措地双手扑过去抱住快倾倒出来的食物,可顾头不顾尾的已经把后面的一桶汤连同扁担从肩上滑下,洒尽汤的桶,轰隆隆、轰隆隆的从坡上往下滚,一直滚进路边的沟岔里。
记忆中的当时,我也有些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哆嗦地自言自语:这可咋办呀……。稍微过一会儿,我急得往外跳的一颗心,稍稍有些安稳,我自己镇定了一会儿自己,把糟糕到极点的情绪微微收拢了一下后,先把死死抱在怀里的窝头和酸菜重新安置进筐里,找了一块平整的被雨水冲刷成一个大洼的地方轻轻放好。然后转身沿着米汤洒下的痕迹,拽着沟畔的杂草,下到沟底,把摔下去的桶找了回来。
此时此刻,我一个人在那半山腰间孤立无援,真感到闯下一个弥天大祸,心里有多大的愧疚和害怕。在那酷热的夏天,水是多少重要和珍贵。尤其是在山上出力流汗的同伴们,肯定干渴的嗓子眼在冒烟,可他们哪能想到一个给他们“行馌”的人已经彻底断了他们的渴望。我这真是酿成了大错!当我怀着一颗忐忑忐忑忑的心迈着战战兢兢的步子把饭送到地头时,五位同伴已是饥肠辘辘的翘首等着我的“行馌”。
我做下的错事没有得到他们的原谅,由于没有一滴水解决他们干涸的喉咙。他们十分气愤,并毫不留情的对我开骂。一口一个“球势”,一口一个“怂孩”,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们用干裂的嘴嚼干巴巴的窝头,我看着他们吞咽时的难受劲,心里很是难过。我没有因为他们的呵斥而恼火,反而更觉得自己无比的羞愧和内疚。
他们五个人吃的都咽不下去了,身体也精疲力尽了,耿老汉气的对我说:下来的活儿你一个人干吧!我已算好了,完成今天的任务,还得往地里送二十回羊粪才行。我赶紧“嗯”了一声,挑着筐,跟着耿老汉走进了羊圈,默默地,心甘情愿的接受着严厉的处罚。
二十回羊粪,这就意味着我从羊圈往麦地里送的粪加到一块儿,共二千五百斤之多的重量。
送了三回、五回我大气没喘,只是从头到脚像被水浇透一样,满嘴里含着是咸里吧唧的汗水。
送了十回时,我微微的感觉到呼吸有些重,时不时的口里发出“吭、吭”的声音,肩膀上也被沉重的扁担挤压出血印。
送了十五回时,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或者是绑了沙袋一样沉。头上的汗水已被榨尽,太阳穴暴起很粗的血管,满脸涨红。耿老汉观察到我这狼狈不堪的状况后,拖着锹也无言语走出了羊圈,我只好一个人装粪一个人送粪。
送了二十回时,我体力消耗到极限,把粪倒在麦田里的同时,我也顺势四仰八叉的跌躺在天地间的大自然里……。
记得那个月底,和记工员对工时,记工员“老歪”对我说,那天我“行馌”挣下的“十分工”被他们五个人瓜分了。我问是谁让瓜分的,老歪说,耿老汉……。
此事过去近五十年了,尘封不等于忘却,拂去尘埃时,还是那么清清楚楚。我做错了事,不埋怨乡亲对我的斥骂和责罚,可从另一个侧面也看透了人性的“可恶”。正如曾巩写道:分宁人勤生而啬施,薄义而喜争。可此性质何止仅仅是分宁县人呢?谨记住吧!
提起千斤重,放下二两轻,也就是句“闲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