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书德
由八个松紧有致的“精准扶贫”题材短篇小说汇拢的作品集《背起书包上学去》,是云南籍作家赵清俊先生以真诚、温情感性、平移扫描的视野,搜纳并展现“精准扶贫”工作队员在以“樱花村”为典型基点的深山乡村,在最基层帮扶工作中的那些人性筋脉纠结、喜怒哀乐杂糅的烟火冷暖。读《背起书包上学去》,我个人的认知行走在土著村民和帮扶工作队员之间,心灵悸动起伏、钝痛、但却又温暖着。一己情绪心智与客观现实匹配失调的夹缝中,无论从立场、角度等予以次第考量,站在以“我”和冷阳等为代表的工作队员一方,还是站在村里自带底色的各类土著居民一隅,都让我联想到了袁枚的小诗《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之所以如是说,是因为中性的“苔花”和“牡丹”,一旦在善与恶这两种不同人性“酶”的介入催化之下,要么是明媚热烈的新生,要么是阴暗沉寂的毁灭。
《背起书包上学去》中的八个故事,各篇章独立存在又气息暗续。作者采用散点呼应的叙事方式,勾兑“樱花村帮扶”式的独特故事情节,显影鲜明的人物形象,懒惰不可理喻的吴八斤,悍烈正直朴实的李金翠,自尊、逆反、妥协且依旧保留着极强小农意识的吴三顺,惹人同情的走进高校的大学生李子豪,直至辍学后因帮扶任务指标的硬性规定,必须背起书包走进课堂的李晓露……作家赵清俊以平移白描的笔触,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展示了樱花村人的实际生活空间,同时,从帮扶工作队这一新时代的人物形象发轫,由外及里、由远及近一层一层递进描写村里的人和事物的发展和蜕变。应该说,小说集是“我、大哥、冷阳、何晓明”们的驻村帮扶工作足迹线路图,但在带着温度的文字和爱心的勾连下,作者呈现的是一个个扶贫工作队员对基层村民的深厚情感、对自己每天所从事的平凡工作敬职敬责的律动的“心电图”。若从作者的深层艺术构思出发,小说集里《死亡日记》的主人公陈焙驹当是整部作品的聚集结晶和升华,他无疑就是一抹匍匐在山野林下的幽苔,接地气、护花木、守初心,是新时代一线基层扶贫攻坚工作人员释放和传递“仁爱”的鲜明具像典型。
将整个小说搁置于国家新时代共同富裕这幅宏伟画卷之中审视,其每个短篇的内在涵义都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稳、准、狠之“皴法”。作品以人为本,散点聚焦,落笔直指乡村振兴、生态文明和民众获得感,只求细微真实,既没有对大时代、大背景、大世界、大变局的虚描,也没有文学技巧上一惊一乍波谲云诡、步步惊心埋设。几乎每个短篇的场景都象在自家的菜园里栽瓜种豆,无意间就把一个时代画卷的细节推给读者,让受众在特定环境空间里,想象懒汉毛三的归宿,猜度吴三顺如何筹钱卖猪,担忧李晓露的学业和其子李致富的下一步命运等民生细节走势。
任何文学艺术作品的情感张力,走心的一定是细节。《背起书包上学去》里没有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有的是文字气息穿引着情节和乡村小人物,就像一枚枚挨肩的露珠,作家俯身以敬畏之心倾听它们碰撞挤压摩擦的叮当幽音,这种如水之声白中涵贲,一旦与时代衬景相切,所折射的社会海洋细节,就是人性的光斑。
升维而言,小说《背起书包上学去》对家国情怀的指喻,是通过一个个扶贫工作队员的不同命运细节去侧写和强化的。至为典型的人物就是队员王志刚,在妻子驻村扶贫的情况下,自己也背起两岁的儿子带上六十多岁的老母亲行走在帮扶一线。没有豪言壮语,他们将心中一己匹夫之责系于家国命运,愿景都付诸于每天的田间地头和家长里短,有时甚至是眼目前一地鸡毛的“苟且”。故,“奉献、仁爱”无疑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这些词的主旨,就成了挂联帮扶队员的精神内核。因此,《背起书包上学去》更是一首扶贫队员浅吟低唱的时代命运共同体的和弦序曲。
一,认知交流障碍下如何践行“仁爱”
对同一事物存在风马牛不相及的认知差异,无疑是进行交流的莫大阻碍。作品集里《鹩哥》中的毛三、《做梦找媳妇》中的吴八斤,他们在面对国家帮扶政策和自我生存认知上的极度偏颇,都给进村驻村的工作队员出了一份棘手的问卷。而队员冷阳以一己单纯、积极、阳光的心态,先后通过设想开通手机朋友圈、亲自登李兰芝家门、斗胆与县长面陈等各种方法,为“因婚致贫”的吴八斤找媳妇,尽管有为下一步完成修建他烂危房的硬性指标的意图,但出发点无疑是善意,无奈吴八斤愣是不买账。可以说,创作中毛三和吴八斤这两个“负面”符号的出现,是为了铺垫和烘托帮扶队员仁爱的人性和品格,可从故事情节的推进演绎来看,如果现实扶贫工作中真的出现了毛三在他爹坟前惊吓无主无志,吴八斤因强奸罪锒铛入狱的事件,这种穷且志不坚、认怂、扶不起的猪大肠,至少在精准扶贫、振兴乡村这个小范围,给所有挂包帮扶工作如何切实推行“认知+政策+仁爱”提出了一个艰巨且尖锐的时代新命题。
二,在矛盾中衍生润滑“仁爱”
无论文学还是其他各类艺术作品,矛盾对立冲突、消长、化解是表达人物必需的手筋。一篇成功的作品,就是通过一个个矛盾循环牵引人物与情节的发展。小说集中《乳房上的光圈》一篇,从樱花村副主任张大勇拿村民李金翠“难缠”为由开始陈述制造矛盾,到后来刘达成与李金翠的矛盾、刘成达与众多村民的矛盾、李金翠与村民的矛盾……作者始终运用各种矛盾冲突为驱动力,让读者在矛盾冲突中了解“三农”,了解帮扶的琐碎和艰苦。作品中,人、社会、政策法规、品性本能、情感道德等明暗矛盾胶着纠结,可以说是对作家玩弄文字手筋最有力的考验。轮番冲突过后,赵清俊是这样成功煞尾的:“刘成达解开背带,把孩子递给李金翠,接着便开始念贫困户名单,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李金翠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一口含着乳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奶,恨不得把那只乳房都吞下去。阳光透过老槐树茂密的枝叶投射下来,映照在李金翠的乳房上。李金翠的乳房忽闪忽闪第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李金翠丰沛的奶水顺着孩子的嘴角,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上。地上尘土很厚,奶水在须臾间便干涸得没了踪影。”这段画面感代入感极强的文字信息量相当庞大,在将各种矛盾化为绕指柔之后,作家在通过扫描一个接一个动作细节赞扬工作队员的正直,赞美母爱无私的同时,是否想以一股巨大的“仁爱”潜流,借“老槐树、奶水、尘土”等系列关键词的提示,隐喻心理深层对人性普世向善之光的一种忧思、期待和追加呢?!
三,现行教育理念中践行与阐释“仁爱”的缺如
理论上解读,认知交流障碍可能不利于仁爱的流畅表达传递,矛盾也可能会扼杀湮灭仁爱,唯教育启化可解此劫难,自古使然。因此,推行孩子完成义务教育、控辍保学则又是扶贫队员的另一项硬性任务。在《背起书包上学去》中,就有冷阳无数次登门劝说李晓露返校读书。可一个15岁的女孩带着自己生的孩子坐进课堂里读书,会是何种场景呢?结果冷阳领着李晓露还没进到教室,就碰上了另一个怀孕挺着大肚子的女生陆月梅,紧接着是男女生毫不避讳的对话,再就是考试过程中女生早产羊水破后的惊乱。这些发生在为“教育”代言的校园里的林林总总,作家通过小说里的主人公是这样展现的“…看到水泥地皮上星星点点而冒着热气的红色斑痕,那些鲜艳夺目的斑点,像一串串省略号,延伸到了那间考场的门口。…冷阳感到鼻子一阵阵发酸,眼里滚落出了一串串泪珠子,泪珠滴落在红色的、渐渐模糊了的红色斑点上,像要把那些渐渐干涸了的红色斑点清洗得不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作家将这段文字借冷阳的足迹一路逶迤撒在教室内,扼腕叹息之余,发人深思。不禁追问:立足人本,教育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四,多元焦虑下如何坚守“仁爱”
《二维码》里的“我”,从住进医院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处在众多社会焦虑源的笼罩挤兑之下。在这种多元化重压之下,比身体更难以坚持的是心理的混乱和“病态”。违心两难的数字统计、与自己深爱两年多准备结婚的大学女同学堕胎打掉孩子无情离去、好同事加队友王小勇的意外车祸离世、过早去世的父亲……这些闹心扎心又揪心的元素汹涌澎湃地激荡在一间冰冷的病房里,对于当事人“我”来说,站在仁爱、良知的路口该如何抬腿举步,学理性换言之,该如何作出自我“道德本能”或“道德判断”的选项,“我”没有也无法明确表态,侧隐在背后的作家也没有给出清晰的语义,只是说“…接着传来了一个婴儿清脆响亮的啼哭声。那哭声在霞光里漂浮弥漫,响亮清脆,洁净无瑕。天空蔚蓝,一尘不染,一个新生命在霞光里降临了”。小说如此结尾,阐释颇多:有无可奈何的逃避,有闪烁其词的中庸,有改良主义文人唯心的不彻底的希望和寄托。
五,时空更迭进程中“仁爱”承传弘扬
《死亡日记》应该说是整本小说集的含义汇总,“大哥”陈焙驹间隔日期长短不一的扶贫工作日记,就像一波一波跳动起伏的“心电图”峰值,这些带着体温的“点”和“线”,记录“大哥”的“仁爱”信息实在太多:有完成帮扶任务之后,又果断顶替高龄孕妇王晓丽再次驻村的坚决、有对樱花村老太太给他两个鸡蛋的承恩流泪、有对村里远在外地上大学的李子豪的挂念和鼓励、有对“一个永远望不到天空,一个永远盯着自己乳房看的驼背女人”王春秀宁死不搬迁进城的宽容和怜悯、有对年轻又才华横溢的队友赵平安的赞誉和期许、更有对妻儿及姐弟殷殷亲情的道白……当然,如此纸面文字录入的只是一条可见可读的明线,另外,还有一条影影绰绰游走的“隐线”所牵引的“暗物质”也同样值得我们去关注:道德与法制在农村的普及互补;留守儿童身体和心理健康同步发展的合理观照;乡村文化生活引领与泛化;农村青年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及历史真实认知的定位……所有这些虚实点、线的铺设叠加,都充分体现了“大哥”对脱离贫穷共同富裕这个和谐社会“面”的信仰和追求,从而以“生活真实”与“文学真实”自然重合的手法,展现了一波又一波新时代扶贫攻坚人以坚定的意志和仁爱初心为本,在接力承传过程中,积“点”成“线”再扩展为“面”的韧劲和内在精神。作家以日记体裁设计叙事,虽然是以单元记录,看似间隔,实则意连气连,有匠心、多深意,显张力、存真义。
题外话
我与作家赵清俊先生素未谋面。甚喜读慢品他的这篇文字,缘于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也同样有驻村扶贫经历作铺垫,然越读越不释手的另外因由还有几个:1)前无序,尾没有后记,不矫造;2)感性,矜直,有温度;3)抱仁,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