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书德
“陈皮”老师姓辛。可从当年读他教的科目到现如今工作快四十年了,也一直不知道他具体的名字,但每当同学们聚在一起,只要一说“陈皮”老师,大家立刻就神会:对,就是他。
三十多年前,在苏北一座海滨城市读书习医。教我们中医学临床课程的是一位姓辛的老师,一米七左右的五花个儿,四十出头,常州人。浓密的络腮胡沿两鬓发际汹涌澎湃地倾泻到下颌,包围了整个口唇,找不到源头,也难辨终点。绝似《水浒》里走出来的一员虎将。可一开腔讲话,颇富含糖量的言词细密的就像筛子晃出来一样,普通话里夹带着绵软柔和的吴语腔调,透出了南方人矜持的优雅。再配以四季不变的唐装打扮,无论是站在三尺讲台上还是行走在偌大的校园里,都是一道回头率极高的风景。
至于同学们为什么称呼他“陈皮”老师,各年级间流传的版本有很多,历经各届学哥学姐遴选过后,可信者大致有二。一说是他“惧内”,害怕小自己十多岁的貌美娇妻。她给他个人生活定了很多具有严格执行力度的清规戒律。据说每天必须回到家里用中药陈皮磨细粉调和洋槐花蜂蜜为她做一次面膜美容及按摩保健,但这毕竟是夫妻间过日月的室内小动作,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倒是第二种说法更让大家倾向认同:就是他每周五的上午都要到学校的附属医院坐半天专家教学门诊,在看病诊疗时他一概不开西药,而且给病人配伍的各种方剂里他都要加一味陈皮,不论冬夏春秋,已成格式化的惯例。一次,班里一个同学得了急性菌痢,到他的诊室求治,看他开的‘白头翁汤’方子里果真就加了三钱引经络的陈皮。方子很灵验,吃了两剂就好了。只是煎煮的时候,整个宿舍里弥漫的都是各种药材浓郁幽苦的本草味道。目睹其喝药的过程更苦,看他紧绷着一张苦瓜脸,一手捏紧鼻孔,一手端碗,猛一仰头,咕咚咕咚一憋气吞下苦药汤,扔了药碗,急忙往嘴里塞一块早早准备好的糖疙瘩,镇住满嘴围攻上来的痛苦,口中还不住的唠叨:这个陈皮老师,真是害煞我也。
只要是“陈皮”老师的课,他都会提前五分钟赶到教室,把一个装满了热水的超大玻璃杯子放在讲台上,杯子是那种老式矮胖玻璃罐头瓶清洗后的文创升级版。里面泡的是橘红色的陈皮,再配一两枚似绽未放的杭白菊,以及薄如蝉翼的木蝴蝶。不同页瓣袅袅浮在水中,滋润的象丹青高手借笔墨苦心经营的写意国画,鲜艳,逸美,入眼、走心。课堂上,当发现有学生睏眼迷离欲睡的时候,他的话音就会一下提高八度,顺手从汉朝或唐代借来一个故事,扎在同学们的迷走神经上。在讲到三国时期神医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为何没用麻沸散时,他戛然不语,拍拍手上的粉笔末,截流蓄积的言语瞬间在他脸上氤氲成诱人的笑纹,蓬松地悬浮在同学们好奇的眼神上,他卖了个小关子。在“关里关外”的一片寂静和期待中,只见他自顾双手抱起大杯子啜饮几口,野,潇洒,又不失儒雅之风。每当讲到一个病症或解析方剂时,只要提到中药“陈皮”这一字眼,同学们的目光就会齐刷刷地汇聚到茶杯上,仿佛杯子里的陈皮就是他要表达的思想。对于普通的中药“陈皮”,他自有独到的见解:陈皮除了本身的功效,它在治病的方剂里能顺和四时,导引气息,是一味“随方化功、与时俱进”的良药,起到引药归经的作用。秋冬时节,它就显出偏温的性情,能带领其他大热的药物抵达病灶;春夏节气,它又呈现微凉的性味,牵引苦寒的药物清热解暑,而不至于伤害营、卫、气、血的本质。不象甘草,虽被称为国老,但没有鲜明的个性功能,只是一味地“和稀泥”,做明哲保身的和事佬。比起甘草,陈皮的作用则表现的更具体、可靠、更精准。
秋季开学,一位刚入校不久的新生不明就里,在教学楼的走廊里与辛老师狭路相逢,脱口就说:陈皮老师好!弄得他一头雾水,那位同学已走出好远又被他喊叫了回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姓陈?同学说宿舍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他拍了拍同学的肩说,回去告诉他们我不姓陈,姓辛,辛夷的辛,以后叫我辛老师。那位同学窘得面红语塞,随后一路小跑回到寝室里和同学们说了这件事,大家笑的前仰后合。其中一位昆山籍的韩姓同学,因为笑容展开的尺寸偏大,面部笑神经过度牵拉,收不回去了,致使右脸部的面神经急性痉挛偏瘫,口眼都歪斜了。不得不每天坚持喝碾碎的蝎子、蜈蚣调配的牵正散治疗,方子也是辛老师精心给配伍的,但这次却没有加陈皮。另外,还给他熬制了又油又黑的狗皮膏药钯在腮帮上,并一再叮嘱他少激动。就那造型,若给他斜挎个盒子炮,酷似老电影《英雄虎胆》里敌方那个鬼鬼祟祟的独眼龙。一次课间,辛老师专门走到他的座位前询问病情,并说只要能大声流畅地吹响口哨说明就好了。于是这位同学不分白天黑夜地撅着歪斜的嘴角不停地吹。熄灯后,还执着地将头蒙在被窝里嘘嘘地直吹,惹的我们一众室友只能把闷笑蘸着夜色,寄存在青春期的梦里作不安分的打马远游。
去年校友组织聚会,同学们借着酒劲和回忆又一次回到了母校,才知道辛老师早已退休和妻子回了祖籍常州老家,并开了一间私人中医诊所,悬壶乡里,一切诊疗事宜都是原汁原味的传统岐黄之术。再后来,听说他们跟随研究材料力学的儿子一起去了美国,定居在一个小镇上,颐养天年之际,经常给当地的华人看病保健,也不时为当地蓝眼睛大鼻子的洋人把脉、辩证、针灸、诊疗,并在当地的社区经常教授中国传统的书法和篆刻艺术。
细琢磨,辛老师的为人也还真就像中草药里的“陈皮”一样。在知识和学子之间,他起到了搬运过渡知识的作用,像陈皮;在医术和病人之间,他传递仁爱健康的方法和能量,像陈皮;到了老年,还把中国传统岐黄医术的精华传播到海外,造福异域,竟然成了与国际接轨的世界“陈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