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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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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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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事:人在草木间

臧书德

一位在小县城里教儿童写字画画的朋友,凭手艺兑换几两碎银子糊口度日,按说很闲适,可一天下了课,来我工作室喝茶,说:累!就想寻一处山林清静地搭一间茅屋过隐居生活。同坐教中学语文的孔老师就说:还隐居,你“显”过吗?为了及时拦截这带刺伤人的话锋,我连忙起身给他们筛上糯口的红茶,说,吃茶。

记忆里,我第一次做“茶小二”还是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应该是中秋节的前两天,母亲和我一起拉平板车从晒场上往家里运花生,在正巧在村口遇到了来走亲戚的大舅。母亲忙停稳了车,对我说:五子,赶快回家烧茶。我兴奋的是一路小跑带螃蟹溜子,当然心里惦记的是舅舅的二八大扛自行车和车把上提包里好吃的点心。等大舅和母亲到家的时候,我已将大草锅烧好的白开水盛在黑陶海碗里,放在家院的磨盘上候着,碗里是清澈湛蓝的天,偶尔有白云飘过。就在大舅和母亲喝“茶”说亲情话桑麻的时候,我早已推着大舅的大扛车在村外沙土路上开始掏拐骑行,竟然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掌着自行车平稳行走。尽管早早学会了骑自行车,可后来到十几里开外的村子去读联中时,家里依然买不起一辆自行车,一如我现在,早早拿了驾照,却付不起一辆汽车的首付。不过,那会家家大致都如此,散养、自由奔跑的孩子遍地都是,皮实的很。走在放学的路上,路上冷不丁过来一辆汽车,一群熊孩子跟在车屁股后面追下去几十米,全然不顾扑脸呛鼻迷眼的沙尘,就为多闻几口汽油的洋气味。现在可倒好,遍地都是开霸王车的,躲的慢一慢就要出人命。

分茶,应该是茶界交流时的一个专业清雅的术语。我第一次听闻是在亦师亦友亦兄长的殷开龙寓所。当时,他在单位和许多社团组织身兼数职,其中极具社会重要意义和广泛文化影响力的,是其作家协会主席一职。更因其作家、诗人、书法家、社会活动家等的多元身份,使得各地名流道友每每汇集于身侧,说文、谈艺、品茶,源于此,他倾于将自己的斋舍名为“分茶居”。记得有一次,因解放军东部战区实弹演习封控海空的限制,电视纪录片《王羲之》外景组的两位书法导演乘坐的飞机无法在临沂机场降落,临时改降白塔埠机场。沏茶接待的时候,开龙先生幽默且不无得意地说,我今天分的茶才称得上是五湖四海。果然大家一报籍贯,有湖南的,有青海的,于是,大家把盏互望,在一片茶叶回放的青春里,彼此向心海中跋山涉水的友谊致敬。几年前,开龙先生退休后,并没有赋闲幽居,听说他俯下身子在花果山下经营起了几百亩耕地,植树、栽茶、理桑麻。不知这是否缘于吴承恩和他同乡且同具文心,还是他骨子里追慕悟空的山林野逸之气。更不知荷锄晚归,在他临风分茶予月光的时候,还记不记得当初手拿镰刀,站在麦田里遥望为天安门前金水桥赋诗的那个十四岁少年?

历史上规格最高又接地气的一壶茶,我个人觉得应该在大宋。说的是有一天八贤王赵德芳为一桩反腐倡廉的案子突然造访谏官寇准,寇家俭节清廉,不要说没有新鲜上好的明前茶,连普通的茶叶都没有,可王爷来了总得招待呀。紧急关头,他一指墙上挂的破草帽,催促家童速速拿去泡茶。对坐间饮茶,八贤王频频蹙眉,终没忍住,问:何茶?答:圈茶。后,八王爷于茶界遍寻此茶,终不得。再回问寇准,曰:无。这是曲艺说唱家刘兰芳在广播剧《杨家将》里的一段精彩演讲。当年听的时候,隔着广播匣子都能闻到“圈茶”的霉味和寇准的机智。如今,再品刘兰芳隔空虚构的这壶茶,苦涩回甘在喉,有洁净灵魂直面真相的无奈,有纯真友谊看透不说破的包容和尊重。正是源于这壶茶的意外灌溉,也孕育滋养了诸如苏东坡、米芾、李清照、王希孟一行荟萃的文学艺术皇家天团,他(她)们崇真尚意的身心行走在千里江山之间,青绿山水的腰身,令后世文从打马向往。

人世间最沉重的一碗茶,当属罗中立油画《父亲》手里端的。单从画面里铺设的色彩关系判断,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碗里端的是白开水,甚至是一碗井水或溪水,之所以泛有茶色,当是他古铜色脸庞浸水的折射,是岁月风雨雕刻叠加的颜色。有如此不合艺理的一己感性猜想,源于我年少时无数次为父亲汲水解渴的记忆。包干到户那会儿,集体的耕地化整为零分到一家一户,父亲就成了跋涉在责任田里单干的“牛”。黎明,带上干粮踩着露水出门;晚上,肩扛星月回家。每次我从羽山脚下的窑湾沟里拎来溪水,他都会将随身带来的大蒜瓣砸碎撒到陶罐里浸泡一会,之后,双手虎口合围,托起陶罐一阵豪饮,仰视间,硕大灌口的遮挡,我看不到父亲的脸,只见轮廓尖锐的喉结在骄阳炙烤的天地间上下奔突移动。

最没心没肺的一壶茶,是唐朝大和尚从谂泡的。为了参悟“禅茶一味”,他坐在赵州的柏林禅寺里,以其长达126年的佛系人生,将心、禅、茶放在一个壶里焚煮、布施。在他烹茶诵经的木鱼声里,进庙来烧香求官的,他说,吃茶去;焚香逐财的,他说,吃茶去;上香梦子的,他说,吃茶去……于是,就有了名闻天下的“吃茶和尚”。领了偈语的施主进了茶斋各人吃各自碗里的茶,退出了山门,各收各的红尘因果。

上古人似乎很少扎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就着茶汤喷人,即便是不遵守纪律的竹林七贤,聚在一起的时候,也只是打铁、弹琴、扪逮虱子放在火上烧。至太白、东坡,更为删减,一时兴起,也只约一二走心者焚香、支炉、煮茗、对奕,其间佐以丝竹管弦与翰墨丹青,言语几近于无,原因在于他们各自在心底都无上珍惜沉浸于一片叶子逆袭岁月、洄游青春所带来的心灵狂欢和丰盈,小啜的是自我,静听的是心音,秘悟的是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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