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书德
乡土题材漫画家高传胜,曾出版过一册记录乡村风土人情的漫画集。其中有一幅内容是,一个老汉嘴里叼着一杆旱烟袋,双手扯着一根似断不断的细线在某乡政府门口放风筝。游丝一路拽着人的目光直往天上升,线的那头系着一个气鼓鼓的“猪”飘荡在半空中。估计画家是想以画讽喻浮夸的乡野小吏,一天到晚尽是睁眼说瞎话,不切实际。但他避开牛魔王,拿“二师兄”说事的手法,给作品平添了几分滑稽、烟火味和泥土气息。每次品读这幅小画,虽也切齿不作为的懒政乱政乡官,但更多的则是想起了一位久已远逝的、脚踏实地的“吹猪人”。
在那个物资极端匮乏的年代,村里哪家要是杀头猪,那可是件影响很大的事,虽不至于众人皆知,但半个庄子的人都会围过来看热闹。“吹猪”是必不可少的、也是村民观看的重要节目,吹猪人也就自然成了众人欣赏钦佩的汉子,是大家眼中的“角儿”。
沙湾村的吹猪老手岳伯通,无疑是这个行当中最称职的人。近一米九的大个儿,身如门板,走起路来忽忽生风,到哪儿都给人一种汹涌澎湃的压迫感。“岳大头”的称呼,是村民们对他经年吹猪业绩所造就的肥头大脸的最佳褒奖。稳、准、狠的屠夫“快手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头四五百斤的猪就停止了嘶吼。放血过后,余温尚存的间隙,就是岳大头踩着鼓点登台的节骨眼。只见他从褡裢里快速取出称手的握刀,斜刺进猪后蹄偏上三姆指处,刀尖侧转一切,一个小巧精致的刀口就裂开了,紧接着就取出食指粗细的一根半庹长的铁钎捅子,小心翼翼地插进刀口。众人眼看着钎子头在猪皮下蠕动拱行,一会直达坚实的脊梁柱,一会蛇行于松软的腹部,就像《封神演义》里肆意遁地穿梭的土行孙。这一招,俗称打气道。
气道钻探好了,接下来就是一个字:吹。岳大头两只蒲扇般大手攥紧猪蹄,双唇扣紧刀口,深憋一口气,猛的一个下蹲启动姿势,顿时两腮就如发面大馒头咝咝膨胀。再看案板上的猪,随着气体的贯入,整个胴体也像一个越来越硕大的发糕。这时,岳大头一边用结实的牛皮筋扎紧进气的切口,一边撅起肥厚的嘴唇,示意助手二歪抓紧抡起木棍捶打充气不均匀的猪身体。如此反复,在一轮一轮咝咝吹气和嘭嘭捶打过程中,一个皮、肉隔离的超级“胖猪”就吹完了。
再后来,像往充气的猪身上浇滚烫的开水、刮猪毛,这些技术含量低的粗活,统统都交由二歪一个人去打理。此时的岳大头,叼着三拃长的旱烟袋锅,蹲着身子斜倚住一搂粗的老槐树,叭哒叭哒地吞云吐雾,隔着袅袅的薄烟,眯缝着眼欣赏他自己一口“吹”出来的杰作。
人群里,几个围观的妇女看着案板上老母猪白花花泛光的胴体相视一阵坏笑,对老光棍傻柱就动了歪心思。一个人朝傻柱招手喊话:“想不想找个又白又胖的媳妇呀?”傻柱顿时眼睛里闪过一抹湿润的光,说:“那谁不想啊”。结果他还没“啊”完,就被几个妇女架着将头摁在了老母猪的怀里。随后,几个女人风一样四散而去,一路狂肆的笑声惊得寻食的鸡鸭扑通扑通蹦跳乱飞。这头,赤红着脸的傻柱,一边频频吐着嘴里的脏水,一边骂着“这群不着调的野娘们儿”,在众人的哂笑中怯怯地逃遁而去。此刻,一脸惬意的岳大头磕了烟袋锅里的余烬,擦拭去玉制烟嘴上的唾液残汁,将整个烟袋杆斜插在裤腰上,大步流星地走了。
在那个年代,吹猪为了刮毛干净方便,那仅仅是一项很小的作用,能得到一张完整理想的猪皮,它发挥的功效实在太多了。大到用上好的猪皮做一件有衬里的背心坎肩、精致的猪皮鞋,广泛到农耕生产中的皮袋子皮绳,以及生活中各种细小物件。深谙木工技艺的父亲,有一把称手的手钻上的引线就是拿桐油浸泡过的猪皮做的,用起来缠轴又活泛,出细活。他说,牛皮马皮做的引线拽起来会闪人,钻出的孔也不匀不精致。
吹猪的岳大头,也曾狠狠地吹过牛,就是这唯一一次吹牛,断送了他吹猪的手艺,也折腾坏了他的身体。他仗着身大力不亏,接了邻村一头刚病死的老牛吹气的活。对方为了求得一张上好牛皮,对岳大头虽说是百般招待奉为上宾,但提出的要求也十分繁多琐碎。岳大头两海碗烈酒下肚,仗着酒劲一道猛吹,可毕竟是牛老皮厚,阻力极大,一个时辰下来,岳大头开始腿打软冒虚汗,两眼金花乱炸。活齐了,回家之后,岳大头就觉得胸口不得劲,拖了几天也一直不见好转,就打了票坐车到县城大医院拍片子检查。结果是两肺叶上很多肺小泡炸裂形成了大洞,医生说是肺大泡,再不能再干重体力活了。于是早早就蹲墙根的岳大头,五十岁不到,看上去像六七十岁的老头。每每说到吹牛这件事,他都会在遗憾悔恨中自嘲,说自己“什么都能吹,就是不该吹牛”。
现在,行走乡村的吹猪人已经绝迹了。人们对猪皮的期待似乎也只停留在“吃货”层面。一心把这张胶原蛋白构成的皮,做成猪皮冻猪皮糕,更有人将这简单的食材进行了高端复杂的烹饪,做出了一皮好几吃的曼妙。男人拿它下酒佐谈,纵论天下;女人青睐驻颜,以皮补皮直取它的美容功效。如此,也算是凭借美食文化的加持,把猪皮又狠狠地吹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