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书德
热播电视剧《我的阿勒泰》,以且行且吟又走心的“转场”方式,运用移动、颠簸的镜头,将观众带入了北疆阿勒泰风光旖旎的广阔腹地。导演滕丛丛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手法和认知角度,将李娟女士的同名散文集《我的阿勒泰》改编演绎成令人心往神驰的视频和维美画面。
应该中肯的说,这种面目一新的创作手法打造成就的电视剧破圈走红,是文化“新质生产力”的一次大胆尝试突破,同时,更是新时代语境下影视艺术现代化表达的一个成功范例。在这个范本中,没有宏大的叙事背景烘托,有的只是一帧一帧伴随季节与空间变换迁移的唯美图画,图画中行走的是不同民族居民在阿勒泰美丽大草原上相遇、相交、相知的烟火人间故事。故事里生发的人文情怀和价值取向,都搁置聚焦于大草原上人、社会、自然这一坐标系中展开,用无数经纬细节诠释着“命运共同体”的世情冷暖。
一、多年母女成姐妹
奶奶、张凤侠与李文秀的三代人戏份贯穿整个《我的阿勒泰》剧情,尤其是张凤侠介于婆婆和女儿之间这个的女性角色,她的存在,通透、粗糙、智慧、坚韧、富有蓬勃的人生张力。特别是她作为母亲与女儿文秀之间清澈又糊涂的爱,是推动剧情有效发展的核心动力,值得深究的是她俩“多年母女成姐妹”的相处方式,是该剧留给观众在教育和引领孩子成长等方面最值得思考的地方。
谚语常说“名如其人”。张凤侠以“侠”冠名,一派江湖义气。虽说是出身江苏籍的女子,但辗转于塞外戈壁滩的她不娇柔、不矫饰、大大咧咧,世人预期的女性该有的缜密、小巧玲珑与细心,在她身上几乎一点看不到,太多的时候她不仅不靠谱,还时常一惊一乍的活成一个跑偏的人。她搬家了,也不告诉文秀,女儿电话联系不上她,只能一路打听自己家的地址慢慢寻找。不说地址也就算了,女儿出现在面前时她竟然也没认出来,还磕着瓜子问:这是谁家的丫头?
做母亲的心大成如此这般,也就是见惯风刀雨剑的张凤侠了。女儿在外做什么,她不知道;女儿睡觉的床塌了,一口一个妈叫唤她,她却说这不重要,又不是天塌了;女儿想帮她要账,她明知女儿会四处碰壁可还是一任让她去撞钉子,还不忘泼冷水来一句:“要不回来别哭啊”。
身为母亲,她对成年女儿的生活引领和教育理念简单又自然,即:无事勿扰,活着就好。正是这种平等、自强、宽泛的相处态度,宽松了女儿文秀的精神世界,让她有了更多放飞自我的心灵空间。她们母女俩平等交流、平视对望的细节,在关于“有用无用”一场戏的台词中最能体现。张凤侠对文秀说:“啥叫有用,李文秀,生你下来是为了让你一定服务别人的吗?你看看这个草原上的树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嘛,自由自在的嘛,是不是?”文秀因到网吧发电子稿件把奶奶弄丢了,胆怯的对妈妈说“对不起”,张凤侠轻描淡写地说:“对不起啥嘛,我也经常把她弄丢,弄丢了再捡回来就行了。”她俩的对话就像姐妹俩娓娓道来的心底话。
张凤侠这种粗枝大叶的“漠不关心”与“不靠谱”,代入到心理学范畴解析,实际上是“以尊重为底色”的身份和精神“分化”,这种方式传递的感觉与态度是客观的尊重和平等,即:我是我,你是你。分化充分最好的预期和走势,就是主观生命体不太容易被他人和外因影响,从而可以更加专注于自我,进而更好地自修、自洽的活在当下。同样,张凤侠将“分化”模式运用到对文秀进行挫折教育也是非常成功的。她让文秀知晓:困难与挫折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与快乐、喜悦一样都是客观存在的。苦难的确会让人难受、内耗,但如果对苦难的负当量持有合理的心理预判,所有的挫折都不会导致灭顶之灾。这一点,从张凤侠处理与高晓亮“孽缘”一节中最能体现,她说“男人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再找一个么”。
《我的阿勒泰》剧中,张凤侠与李文秀之间饱有的松弛关系,源于二者的彼此尊重。她尊重女儿有自己知、情、意的别样人生心灵体验,绝不会强求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去追赶一个五十岁女人的浑浊岁月;女儿同样尊重她一路风尘仆仆的、裹有丰满包浆的质感人生。因为在时间唯一、单向的河流中,李文秀是李文秀,张凤侠是张凤侠。生物学上,她俩脉管里是流着同一基因密码血液的母女;社会学中,她俩是共同披风御雨、共情的姐妹。二人就像两株摇曳在阿勒泰大草原深处高大的白桦树,根紧握在沃土之下,思想的枝叶相拥在云端。导演以朋友、姐妹关系的方式演绎经营她们母女生活,不禁让我联想到汪曾祺的《多年父子成兄弟》一文。汪先生将按方抓药的生活熬成了百草汤。抓的时候有君、臣、佐、使诸多配伍和禁忌,糅合煮成了混合汤剂之后,各种祛病健体的神秘又神奇的暗物质和诸多味道就糯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也分不出彼此。
二、转场
转场,是电视剧《我的阿勒泰》寓意极其深刻的关键词。导演主观上似乎是在请一头懒散的骆驼作导游,按下慢放键,借它一双慢旅行、多视角的眼睛解说阿勒泰,搬运牧场的惊艳美景。
首先,是时空的转场。剧组主创团队合力,依据春夏秋冬的季节变迁,尽可能的一一将牧场的原生态风景次第推送给观众。从皑皑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到青葱蓬勃一望无垠的辽阔大草原;从雪山丛林镶嵌的油画般远景,到冰川融化后汇合的潺潺奔跑的峡谷河流……如果说《我的阿勒泰》这部剧对久居闹市的人具有极强的“治愈”指数,那这种万花筒式的自然风景的呈现,无疑是最有效的“多巴胺”。至于戏里伴随这些物理空间画面所幻生的乡情、友情、爱情和亲情,一千个人心中或许有一千个不同的阿勒泰。有人可能记起了小时候二哥的弹弓叉,有人会追忆梦里思念的姑娘小芳,有人则就着赶路的月光,拿烈酒浇灌风干的乡愁……受伤的过客千人一面,疗伤洗心的方式却各有各的不同。
其次,是人性的转场。从《我的阿勒泰》剧中游牧转场过程中明确出现的民族就有哈萨克族、达斡尔族、蒙古族、汉族等之多。在追随丰沛水草的放牧转场路途上,像哈萨克、达斡尔、蒙古等游牧民族还一直遵循沿袭着祖辈留下的遗训,即:敬畏、友善、互助和爱。转场期间,他们先到的帮助后来者,出人出力搭帐篷搬物资;安居的帮助路过的,提壶送上酸奶和馕。如此暖心的朴素善举,导演在剧中为巴太和文秀与人为善的人性底色都设计了无声的细节:巴太是快跑两步助推马力不足爬坡路过的拖拉机,文秀则是一路小跑提着奶茶和馕资助路过的牧民。彰显人性善良的细节体现在张凤侠身上时,导演追加的是特定情节和有声台词。在仙女湾张凤侠对落难的高晓亮施救之后,高追问她帮助的原因,她不假思索的对高说:“将来你能帮人的时候也一定要搭把手”。不过,她的善心并没有唤起高晓亮内心的真正良知。如果升维考量前述这四个人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特定的阿勒泰大草原上的人性波动取向,无疑巴太是原生态骨子里的自觉从善;张凤侠是嵌入式的拥抱珍惜,她真心保鲜的是自己搁浅在大草原上的青春和爱情;文秀是路过沉浸式的瞭望,期待在这一方净土邂逅自己的诗和远方;高晓亮的候鸟式造访是野蛮的冲撞,是一种攻击性的掠夺。他人性中的“恶”在转场线路上的量化递进,是对前三者“善”的艺术化补白和助推。剧中,对于他(她)们不同人性在转场路线上不经意间“自燃的小呲花”,导演没有给予任何评判,而是客观自信的留白,将裁判的话语权交给了观众。
再者,是身份的转场。在李娟同名散文集《我的阿勒泰》中,她说:“我所了解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就是在这样一片日益多元化的草原上,电视剧里以村长阿依别克、猎人苏力坦为代表的老一代牧民们,群体焦虑自我社会身份的模糊和日渐式微的游牧遗风,触碰过城市文明的年轻人巴太的焦虑则更为复杂多元,就连路过的李文秀都说“我到底算哪里人呢?”面对这个一言难尽的涉及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等诸多范畴的话题,导演依旧只是客观的罗列镜像,而且采取的是散点环视的手法:苏力坦过安检站口没收刀具,舞会上巴太与库兰的吉他合冬不拉合奏,古尔邦节上哈萨克传统装饰、中山装、夹克衫、西装混搭零乱,碧绿的草原上牛马羊、摩托车、汽车、拖拉机杂乱无章……这些不同文化语境里的具象符号,都在有意无意的肢解在时代大潮下转场的阿勒泰,使它的动态文化身份模糊且游离。毋庸置疑,任何一种文明在前行中转身剪断脐带的瞬间都是痛楚的。游牧的子民也不可能例外。所以。阅尽沧桑的朝戈奶奶说:“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的过”,又说:“家里养不出千里马,花盆里栽不出万年松”。正是这些智慧的文化压舱石一路镇痛提神,砥砺着一代又一代草原儿女坦荡前行。
三、聊点符号学
对于像《我的阿勒泰》这样边走边唱的透明影视剧,一是编剧和导演没有必要引入晦涩的符号化影像作曲折的隐喻,再者,若是牵强附会的套用符号学解读评析剧情,难免有过渡诠释之嫌。但在这部剧中,导演将原著文案里四川籍的外婆改为东北沈阳籍的奶奶,并和张凤侠(苏)、高晓亮(粤)形成了“东北-江苏-广东”这样一个剧情拧巴发展的链条,如此剧情设置一定有她软埋的艺术手筋。熟悉中国近代发展史的人大都知晓,东北是新中国工业革命的摇篮和重镇,江苏的长江中下游和里下河流域一直是农耕文明典范,广东则伴随着改革开放成为了市场商业化的代名词。导演滕丛丛将“工业-农耕-商业”三种文明,符号化的搁置于日渐式微且宽容的阿勒泰游牧文明语境中进行冲突碰撞,而且给每个典型符号化户籍人物都设置了对应的典型细节(不赘述,见剧情)。统观全剧,可以说导演滕丛丛无疑是见缝插针拿捏细节的妙手,本着“戏大如天”的真实猜测,她将这些符号化的镜头摊在阿勒泰大草原上晾晒、示人,其心理深层的真正文化喻指究竟想告诉观众什么呢?!解,是开放而多元的。尤其值得圈阅的是,贴上奸诈、自私、贪婪“商业化”标签的高晓亮。他从东南沿海经济最发达的广东跨越大半个中国来“坑”大西北的阿勒泰,其目的就是为了搞钱:和所谓的朋友一起挖玉被打劫、替人收虫草被欺骗、把一位80多岁老太太河边带回的玻璃当成和田玉、截留李文秀二百块工钱、背着救命恩人张凤侠偷偷将木耳加价,直至因为执著于贪婪的欲望走向犯罪悬崖……如果说,在整部剧里高晓亮是导演无声阐释立场的一个符号化反面让人恨的角色,那他就是“披着羊皮闯进阿勒泰大草原的狼”。这匹来自南方的“狼”和草原上真正的狼,都与张凤侠母女产生过剧情纠葛。真狼被苏力坦打死了,他也一枪击碎了自我猎人身份和游牧文明。而特写镜头中张凤侠拿枪顶着南方“狼”高晓亮的脑袋却没有崩了他,导演赋予她的心理、伦理和社会角色是极其耐人寻味的。
在“狼爱上羊”的大千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故而,李文秀说:“去爱,去生活,去受伤,去经历真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