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书德
追逐记忆里斑驳的绿皮火车,是对从前慢的打捞,更是借文字的力量对岁月车轮作真情挽留。曾几何时,绿皮火车驮着几代人的苟且追寻各自不同的“诗和远方”,像奔跑的蜗牛穿行在大江南北的城市和乡野。
第一次登上绿皮火车,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时值秋季开学,父亲送我去一座陌生的城市读书。大半辈子在田地里刨食的父亲,六十岁不到的他看上去像个古稀老人。他背着自己亲手打制的实木箱子,将全家人的喜悦和希望都装在里边。硕大笨重的箱子将他本就驼背的腰身压的更加佝偻倾斜。从剪票进站到挤上火车,我紧紧拽着父亲汗衫下摆,于其说是走,倒更像是被汹涌的人流架进车门的。连最初想好好看一眼只能在电影里见到的火车长龙,都变成了一时缺憾。挤上车,车厢内插脚无空,父亲将木箱艰难的安在两节车厢连接处。他伸出一支胳膊撑住木箱上方的车帮铁皮,示意我坐到他腋下的木箱上。我坐下来,眼睛不停的追逐着车窗外欻欻闪过的电线杆和远处慢悠悠的云朵,可惜的是,烧煤碳的机车排放的浓烟黑雾,伴着“秋老虎”的燥热一波又一波的涂抹着视网,画面模糊又烦心。汗水一滴一滴从父亲胳膊上滴落下来,砸在我胸前的白衬衫上,洇成灰色的污斑。如果拿现实色谱中的颜色定义那一次开往记忆深处的绿皮列车,我赋予它的基调是灰蒙蒙的沉重的黑色。也正是受这沉重的黑色挤压激励,让一个十四五岁的懵懂乡村少年,在苦难羸弱的父亲托举下,向蓬勃多色的世界迈出了稚嫩的一步。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南风吹着春天的故事,在华夏大地上到处荡漾。绿皮火车也像一条勤劳又贪吃的“长虫”,吞吐无量,昼夜不停的奔跑。“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头语似乎是一列列火车永不枯竭的动力源泉。这个时期,列车给人的印象是永远穿行在路上。挤、乱、闷是它不变的“三要素”。拥挤和杂乱,相信那个年代乘坐过绿皮火车的人都会有切身感受。但“闷”的感觉,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拎清的。
一年盛夏,我的一位同事出差去天津,过德州站时,趴在车窗口从月台上流动的小贩手上买了一只扒鸡和啤洒。落座,火车徐徐起动,在周遭此起彼伏打呼噜放屁的伴奏下,在方便面和香港脚气味的笼罩中,他“嘭”的一声启了酒瓶盖,就在缓缓撕开扒鸡胸脯时,他连哇带叫的“噌”的一下跳起来站到了座位上。惊奇的旅客们目光聚拢过来,才发现打开的扒鸡肚膛内扎堆的蛆虫绞织拱钻,如春潮涌动。站在过道里的一个东北哥们儿竟打趣说,这玩意儿高蛋白,有营养。引得半车厢的人恶心着笑的肋巴骨岔气。可话又往之后二三十年的当下讲,在东南沿海的滩涂地,还真就有猎奇好事者网箱饲养食蝇繁殖幼虫,供给沪宁大都市里上档次的酒店作高端食材,采用最简单的油炸方式烹饪后,装进精美的船型瓷盘,作“春潮涌动”的盛宴,浪成舌尖上拍打,成了一道颇有特色的美味。
比起这位同事因惊吓而不得食美味的闹心经历,我熟知的一位包工头,拿蛇皮塑料袋装巨款现金“千里走单骑”乘绿皮火车的刺激更富有悲剧传奇色彩。也是一年三伏天,乡下小包工头撞了大运,在北京城里揽了工程赚了大把钞票。没见过世面又百般防人的本性,让他决定用塑料袋背着现金回家。上了车,他一头钻到座位底下,搂着钱袋子如猫俯卧,千里长途一个人独行龟息大法。及至到了家乡小站,包工头下了车回到家里,才发现脊背和前胸全是一窝一窝冒脓头的毒痱子,一路的担惊受怕加火毒攻心,嗓子也陡然失音讲不出话。再后来,他看谁都说:贼。便双臂护着胸口一路小跑地躲闪逃避。疯疯癫癫的举动,也成了街头巷尾的邻居们诅咒钱多了会害人的“靶子”。
坐绿皮火车逃票,估计是那个没有实名制的岁月里许多乘车人的记忆。我回忆的唯一一次痛点,是为了逃掉6毛钱车票(学生半价),和三个同学硬生生背着几十斤的行李两头赶漫长的路:进站前,得从离剪票口老远的岔路小道偷偷钻进去,贼溜溜的走到站台上大大方方的候车;到站后,大大方方的下车,再贼头贼脑的跟着逃票的“老油条”腚后,曲曲折折的摸出车站。
印象里,结识过一位逃票高手是在去济南的途中。此人高三已复读四年,只为梦想做导演。他是专程去北京电影学院面试。估计他当年肯定在自封为导演时,看我这个偶遇的小迷弟极具追星潜质,便神秘又得意的向我讲述了他的逃票秘笈。他说,在进站出站的时候,一定要大做特做好人好事,抢着帮人拎行李包,要将两只手塞满,紧贴在有票人身后。“至于到了车上躲避查票,那学问可就大了”说这话时,他流露的神情极为得意。他说,来回流窜换车厢、假装吃饭进餐车厢、躲到厕所里逃避查票,那都是小儿科的做法,真正的高招就是一定要让乘务长和查票员记住你。话音未落,眼尖的他盯着刚进车厢的工作人员,立刻借了我的车票,火急火燎的挤过去与乘务长和查票员按设计好的方式撞了个满怀,并和他们说着苦心经营的话。还真别说,在后来查到他跟前时,二位列车员望着他“熟悉”从容的笑脸,果然就没有查看他的车票。至今,在他自导自演的逃票“小品”中,与迎面撞上的乘务人员对话时究竟说了什么台词,是个谜。又想,像谜一样被绿皮火车拖进远去岁月的物事又何止万亿计呢。
如今,高速快捷的复兴号、和谐号高铁和动车已渐次取代了慢条斯理的绿皮火车,它们纵横穿梭,像银色的箭一般呼啸来去,从一个城市向另一个城市搬运繁华、欣喜和霓虹。可每每纵目车窗外肆意流淌的山川和原野,就情不自禁的想起绿皮火车和它的慢,它就像一条绿色的老式拉链在记忆里开合,逶迤蜗行的旧时光里缝缝补补,有牵挂、挽留、错过和因晚点而挤不上最后一趟车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