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拔凉

在骄阳似火的大暑天，追记岁月深处汵汵泛冷的那些“井拔凉”片段，就像遁入深山，一个猛子扎进山泉水汇聚的幽潭，清净了身体，心神也找到了一处清凉的落脚田园。

具体说来，第一次接触感知“井拔凉”的滋味，当在读小学一二年级时七八岁光景。暑假里，旷野上疯够了的童伴们风一般作猢猴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面红耳赤的跑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抄起水缸里的大水瓢咕咚咕咚一通仰颈豪饮。拔凉的井水沿食管凛冽飞流直下，注入胃窦。清晰的凉意矜持而放纵，一如丹青妙手腕下工笔勾勒分明的吊线瀑布，悬丝入潭，灵动滋润，恣。

四哥的井拔凉系列操作最酷。从采石场回来，麻利的从压水井里压出溜溜两大桶清澈的凉水。第一桶劈头盖脸的浇下来之后，紧接着就抓住一块洋胰子从头顶到脚跟贴着全身一番密集打磨摩擦，待发起的泡沫包裹了整个身体，他一声命令：老五，水。我便双手吃力的拎起第二桶水递到他手中。之后，远远的站在堂屋门口，看他轻松的将一桶晶亮的井水倾注在威猛健硕的身躯上。骄阳下，伴随着哗哗作响的水流冲刷，一个劲霸的帅哥形象让我羡慕又自豪，谁叫他是我哥呢！后来，长大学医了，我用诸如二头肌、三头肌、斜方肌之类的术语和线条、轮廓等美学词汇，与四哥回忆交流他当年的魁梧，他平静的说：哪有那么复杂，都是被采石场里一块块坚硬的山石敲打出来的。静听四哥这番话，我心头一震，在沉默中又对他多了异乎寻常的敬重。想不到我们聚少离多的日子里，他在一次又一次“井拔凉”的雕塑洗礼中，竟蜕变成了一个话语深刻的乡土诗人。记忆引擎的触角也不由伸到了国外，搜到了英籍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句子，她说，：“一个在夕阳下，吹着口哨荷锄归家的农夫，是幸福的诗人”。四哥没有读过她的文字，也不知道自己会是无名诗人，但四哥一定是这位女作家诗中的主人公和她遐想的远方世界里一道风景。

父亲的井拔凉是“温”的。盛夏，父亲趁早凉赶去田里干活。母亲就放下手里的家务活，将一搂粗的陶盆打满井水在阳光下晾晒。临近中午，父亲回来，从母亲手里接过泛黄的毛巾，蘸带拎着陶盆里的温水搓洗掸去一身的汗液，不太忙的时候，母亲还会拿着一把漏风的大蒲扇，在一旁忽闪忽闪的扇。避过午时狠毒的日光，父亲又出门劳作。母亲依旧将阳光下硕大的陶盆里加满了井水。晚上，父亲跨进家门时，月亮和星星也一起挂在了院子里梧桐树的上方。母亲伸手试试陶盆里的水，说：有点热，再等等。父亲就点了一支自制的卷烟叶，点着了，坐在大门一侧的石臼沿上深吸一口，冲着院子里说：西湖那片棒子都挂缨了。母亲没有应承。好一阵寂静之后，母亲说：村东头的老卢中午走了，明天你去随人情出礼。父亲也没有应承。夜色里，父亲接着又是几口深烟，正是这火星咝咝啃噬烟纸赶路声音的旁白，让寂静院落里的父亲和母亲都听了对方从容的心音。如今，父亲和母亲离开我们近二十年了，二老在解放前苦难岁月里相濡以沫的细节我几乎一无所知。后来，零星从大哥口中获悉的往事和痛，也是在他断断续续哽咽讲述中知晓的。更让我一直无法想象和永远敬畏的是，二老在历尽无数劫难后，还依然平静淡定经营生活的本真和人性的朴实。

另外，说两个和井拔凉拧巴着反转的往昔故事。一个是早年在火车站货运场干搬运工的大力士洪秀。此人天生一身蛮劲，十指伸出来根根都似捣大蒜的杵棰。干活扛大包上车下车，挣的是汗水浸泡的铜板。出大力流大汗就口渴，工友们人人都一会儿一瓢井拔凉水煞渴，唯独他特殊。只见他一层一层打开包裹的塑料布，捏起两颗黄豆大的海盐粒子塞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咀嚼后再含一小口水咽下去，表情欣然，气定神闲。后来才从一位中医先生口中得知，这是一种传统智慧的“锁水法”。现代医学从分子、离子层面也给出了证明，它的机理是通过调节人体体液渗透压的方式，达到防止Na、Ca等电解质的流失。传统中医理设体中，“咸”为百味之长，归肾经，主骨髓，强体魄，且肾又为一个的先天之本。当然，这种锁水法的应用要因人因时而异，并不具备一刀切的广谱性，这大概也就是华夏传统中医神秘博渊的魅力所在。

第二个拧巴的故事，是一个比井拔凉还井拔凉的伤怀旧事，当事人曾是我师友相交的同道。上世纪物资匮乏的荒灾之年，正是他发育长身体的青春年纪，可饥饿老缠着他不放，尤其是昼短夜长的严冬，每每半夜里被寒冷的黑和饿围攻醒了，他都会抡起推磨的木棍，砸一块水缸里厚厚的冰啃咬果腹。为此，狷狂的他也曾立在冬夜破败的院子里，效仿太白举冰邀寒月，并借冰块搬运来的月光喂养羸弱的诗心。日子久了，竟也苦尽甘来，历练成了一名棱角分明的诗人。只可惜，如今还未到退休年限，就早早患上了闹心的慢性胃肠疾病，动情时，一发力追赶有灵感的诗句胃就疼。此事说于今人，多有难以置信者。然，古来就有“世事多难全”一说。此公也算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磨难励志缩小版的个例吧。

眼下，越来越多的新信息显示，许多日渐优渥的现代年轻人已经很不适应“井拔凉”了。一16岁高中生渴饮冰镇纯净水，因胃痉挛不治身亡；某地一大学生在空调房间呆久了，下河游泳因水温不服，小腿抽筋溺水死亡……这些伴随部分青少年体质下降，随时随地都会蹦出来令人扼腕的信息，真不知道是对“好钢就得水火淬”这一劝诫古训的提醒、警示还是挑战。

一瓢井拔凉，它的滋润温度有冷暖。可能是冷冽的小欣喜，可能是互致爱意的温馨琼浆，也可能是劫难中照耀一个人追赶夜路的一束光……啜饮接近它的方式也会有急缓，但不论快与慢，其细节里一定有人性锋芒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