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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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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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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盛奎的春天

廿多天以来,除网上办公外,闲来读我书兼陪孩子学习。这深居浅出的耕读时光,有一种心远地自偏的意味。寒冬的夜里,在那真切的梦境中,遇见了老家渭北原上一位老人。迷迷糊糊中是亲切而陌生的感觉,老人没有与我说只言片语,仅是在淡薄的渺霭后,作以短暂的微笑便转瞬离去了。晨起之后,那份忧丝仍锁于眉间,我凭窗凝望城市上空,阴霾中已透出鱼肚白,是它驱走了黎明前最后的黑夜,似乎连我心头疑虑也打散了。好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暖阳升起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说,小姑的公婆去世了。噢,世上的事有时似乎难以言传,我且用它解答脑海的谜团吧。显然,父亲只是告知于我;他知道的是我困于疫情的樊笼里,是无法回到故土原上的;他不知道的是,破晓之前的那个梦境,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了!人活一世事务纷繁而简单,小到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大到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对于里巷之人而言,世事也不过如此罢了。

在这熙攘纷扰的社会中生活,有时无声是胜于有声的。我始终相信,造物主对每个生命都是公平的。那位奶奶自我记忆中就是聋哑人,这生理性残缺该是先天性的。她养育小姑父兄弟两个儿子,我未曾见过奶奶的丈夫,也从未问起过任何人有关老人家去世的年头,多年以来是奶奶照料两个儿子长大成家的。生活就是如此,给你凄寒与黑暗的同时又能体察到温暖与光明。大诗人王维,早就留下了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处世理念。那漫漫凄苦的日子,反而磨砺了奶奶坚毅而要强的脾性、逢人热情对生活不屈的态度。悠悠时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了,仔细算来小姑出嫁已有四十个年头了,曾经的小媳妇如今也熬成了婆婆。老家原上,在四时更迭的繁衍生息中,流传着上一辈养儿防老,下一代养老送终;这与秋播夏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人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数十年来,奶奶一直在小姑家过活,姑父小姑是很孝敬老人家的。

去年秋末,与父亲去了小姑家。一杯茶过后,姑父与父亲在客厅闲谈,小姑在厨房包饺子。他们上幼儿园的小外孙不时跑过来和我对英语,小家伙个子高且壮实,人说外甥像舅,眉眼间是像极了表哥表弟,他那顽皮样儿是可爱极了。我也曾像他的年龄时,常到小姑家和表哥表弟表妹玩耍,只记得每次来小姑家,奶奶是很热情的,她不停地指着比比划划,用那娴熟的哑语招呼着人,红光满面的笑容中簇着不多的几颗牙齿,嘴里发出急切的“咿咿呀呀”听不懂的言语。她似乎总是闲不下来,抽空就背上背篓去场边揽柴,或喂猪或务菜,硬朗的身体总是忙碌着。用小姑的话说,别看老人家耳聋口哑,事事心里都亮清。

可此时,奶奶在哪儿呢?我来到房檐台上点燃一支烟,院子还是那个院子,街道也是那个街道。时光却已把我曾经的欢声笑语,化成了眼前散逸于晴空里的缕缕青烟;一份感慨中夹杂着无奈的滋味儿。不知什么时候,奶奶从她房间蹒跚地走了出来,站在房门跟前,扶着门框,头戴一顶线帽子,背比以前更驼了,她静静地向大门外望去。我久久地注视着奶奶,当她慢慢从我前面挪过时,努力地抬头朝我嗯了一声,脸上已没有印象中的笑容了,而这次是换做我笑着回应她老人家了。奶奶老了,确是老了!但她依然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在她要到西墙根取条帚,路过檐台被凳子挡了一下后,就忽地滚坐倒伏在地了,我心里一悸,快步过去搀扶她,85岁看似硬朗,搀起时却明显感到她的体重很轻。她向我摆了摆手,意思是说她没事儿。

作为农民的姑父和小姑,是咬牙将三个孩子供养读完大学的。兄妹三人很争气,表哥和表弟从航空学院毕业后,在国内两家航空公司担任民航飞行员,已定居春城昆明;表哥前几年已升为机长。也是世事难料,祖祖辈辈面朝黄土在地里刨食,谁能料想到的基因血脉,能在空中翱翔鸟瞰大地。表妹大学毕业后,嫁给了部队军人,丈夫常年在忙于公务,她在家照顾孩子和老人,不到三十岁便扛起了全部家庭重担,陆续为公公婆婆养老送了终;父亲心疼地曾给我说,唉,他这个外甥女还是个娃娃,在当下的社会里,小小年龄就经历了别人中年才该经的世事。

奶奶去世后,姑父给远在他乡的表哥表弟说了丧事,表哥在电话那头哭的伤心。受疫情影响,表哥选择的航班落在了秦岭以南的汉中机场,再转乘车辆回家奔丧。人常说,坟前十炷香抵不上炕前一口汤,奶奶八十六岁走完了她艰辛的一人生。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是生的偶然,死的必然,谁也活不过一棵树。生命是可贵的,同时也是可悲的;可贵的是能到这世上活一场人,可悲的是忽如闪电转瞬即逝。记得前些年,姑父要拆了旧厦房盖楼房,让奶奶在二儿子家住个把月时间。或许天长日久生活习性发生了变化,奶奶仅住了一个礼拜就死活不愿再过去住了。无奈,姑父就在他们屋里脚地支了床,供她老人家暂住。按老家习俗,在下葬的前一天,姑家要招待所有的亲朋好友,称之为待客。姑父的舅舅,代表娘家对小姑数十年如一日敬老爱幼的认可,当着大伙的面专门为小姑披了红绸被面,这在老家数十里方圆是不多见的。

从我家往东,隔一个西指挥村,就是小姑家所在的东指挥村,再往南就是南指挥村,有春秋时期国君秦景公大墓。我家所在的村子,不知是哪个朝代流传下来叫太尉村,说是曾有官员在京师朝廷任职太尉,也说唐朝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官至宰相,晚年出任凤翔府节度使,居住于村子,后追赠太尉。从太尉村往西,隔一个王堡村,就是大姑家在的庞家务村,庞家务东边是六冢村,为何叫六冢?疑有先秦之诸公冢。王堡村、六冢村已是几代前的血脉亲戚了。家,大门之内称为家;一点之别的冢,是用土一层一层堆积而成似山的形状。似在说着,人在家在有生气,人去入土起坟冢。

我上学的第一个书包,是大姑给我做的。父亲带我去大姑家走亲戚,大姑知道我该上学前班了,就提前用裁剪衣服的剩余布料,在缝纫机上哒哒哒地给我作了人生第一个书包。棕褐色的布包,两面各缝一颗鲜红的五角星,一对蓝色的背带,斜跨在肩膀就和同伴们上学了。而后,换过红色人造皮书包,买过蓝色的帆布双肩包,最有上学意味的,似乎还是大姑缝制的那个红五星书包。大姑家的表姐表哥比我要大七八岁,到了大姑家总能得到他们的关爱,虽和小姑家的玩伴表兄妹不同;但并不影响我小时爱走亲戚,走亲戚不是逢年过节就是有庙会和红白喜事,于我而言,走亲戚意味着有好吃的。用老家话说,是猫吃浆子尽在嘴上挖扯。那时,大姑家是两排厦房,东边靠大门的那间房,住着姑父的老母亲,对面是大姑的房子。记得六七岁的我,每回去她家就爱到房子、院子、街道溜达着玩耍。我也知道老奶奶会在她的房间,常常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她似乎常年都保持着那个庄重的姿态,一方褐色围巾斜折后盖在头上,穿一身黑布衣服,裹了足的小脚盘腿坐在炕沿,不是静静地抽烟就是熬茶,茉莉花的沁香逸满着屋子的角角落落。她见我进去会呵呵地问,你和谁来的?“我和我爸”我答道。老奶奶“哦”地呵呵着就没话了。我仍会在她的房间里转,看那黑色的柜子、黑色的椅子、连墙上相框里所有的照片都是黑白的,似乎除了那电丝炉的几圈红炉丝外,整个屋里全是黑的。一次,老奶奶去女儿家了,我好奇那电丝炉,想看那炉子是怎样红成一圈圈的,便将插头插进圆形黑色一对插孔,还没见到发红却听见嘣的一声,我倒是吓了一跳;急忙告诉了姑父,姑父说已坏过几次,他空了再拾掇一下。

老奶奶有儿有女,四个儿子中姑父排行老二,多年来老奶奶是姑父、大姑养老的,即使老人后期生病,也没有在其他儿子家接力轮流经管过。大姑脾性好,做好了饭总是端进老奶奶屋里,等别人都吃了饭她才端碗。饭后,她又从老奶奶屋里把饭碗端进厨房。大约在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腊月,父亲带着我去大姑家送核桃,看到姑家的大门框上钉着一块蓝色的牌子,上面有“五星家庭”的字样。姑父说,是村里从各小组评选的敬老爱幼、邻里和睦的模范家庭,多少年才评选一次,眉宇间姑父是自豪的神情。我想,大姑也是欣慰的。老奶奶去世后,我也曾去过那个屋子,寂静而清冷,再也没有人问我话了。空房子告诉我,人走了茶也凉了。这个村子的村民,普遍副业是制香。从附近各村买来扯板的锯末,过筛、染色、打胚,捏成拳头大的形状,放入模具像挤压饸络一样,压出一根线状的香条,然后一根根摆齐整,刮理两头晒干装包,到庙会或腊月到县城售卖。

关中西府一带多寺庙道观,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关公庙、土地庙、马王爷庙,丹阳观等,不仅如此,除了少数信仰耶稣、基督教外,家家户户大门口都有土地祠,院子有天地宫,水井处有水晶宫,厨房有灶王爷,粮仓有仓神宫,过去连牛棚猪圈也有敬弼马官的,这当然与凤翔地区的文化遗产泥塑、木版年画息息相关。当然,也促使着制香业成为一种营生。每逢农历初一十五、二月二、三月三、七月七、八月节、腊月廿三等节日庙会,庙殿里外香火缭绕,信徒念经,锣鼓喧天,鞭炮震耳,热闹之余承也载着信徒的希望,以信仰教化百姓,这地方性流传习性,影响了一方民俗风气。

大姑养育表姐表哥三个孩子,表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学了一门技术,就出嫁成家了。大表哥毕业后,接了姑父班,工厂倒闭后做起了生意;小表哥考入了军校,在部队任职,现在,他的儿子也快上初中了。

大姑与小姑,只念到小学就没再上学了。听父亲说他的爷爷排行老大名积,于民国年曾在甘肃省华亭县城做麻绳生意,店铺取名积盛奎,在华亭县很有影响。那时的家道也算富裕,偌大的院落前街房三间,车房两间,院里东西房子各六间,后院有牲口房、磨房,养牛数头,置地几十亩,一家老小二十余口人在那动乱年间也能安然度日。天有不测风云,人也有旦夕祸福。民国十八年,关中三年大旱兼流行瘟疫,家中只留了四老爷一人看家护院外,其余大小人全到华亭避难。关中逃亡华亭、平凉的人马成群结队,黑压压一片,三年时间将华亭方圆也消耗成了灾区。在我爷九岁时,老爷病死他乡,埋骨在一个叫骆驼场的地方。约在十年前,我曾在地方官网留言,询问过骆驼场,或许太过于久远,未见回复也就不了了之了。爷爷与长姐、继母王氏孤儿寡母,三人是在大家的帮助下艰难度日。爷爷的长姐我称为姑婆,她出嫁到我们村南的小村,在我小的时候,曾去过她家,由于过世太早我并没有见过姑婆。家里是很大的一个地坑窑院子,我最喜欢的就是从地面的坡道上往下跑。后来听说,一个小驴驹从那院崖掉下去摔死了。姑爷去世后,一家人在地上盖了面对面几间砖瓦厦房,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小村了。

爷爷成家后,先后生有伯父、大姑、父亲、小姑。父亲七八岁时奶奶因肺结核离世,那时小姑才二岁,懵懵懂懂,奶奶没有给小姑留下她的长相。家贫如洗,亲人去世,无异于雪上加霜。在奶奶去世三年后,爷爷也因肺病于一九六一年去世。人们常说是落叶归根,爷爷没有将葬于华亭骆驼场的老爷接回故里,再看看眼前四个不懂世事的孩子和老母亲。厦房三间家境穷困,婆孙五人往后如何度日。作为父母总是希望孩子,能站在自己的肩膀过上更好的日子。那时国家处于困难时期,父亲说,爷爷去世后,家境真正到了最困难的时期,在整个街道里,这个家庭老的老、小的小,要劳力没劳力,要财物没财物;以至于以后的几十年间,家人们是不愿也不想提起那艰难时期的。人们常说童言无欺,我曾经听小时的伙伴说,那是小麦收回来后,老婆(曾祖母)坐在院子里,用棍子敲打着脱粒的。当然,我的小伙伴也是听他的爷爷或奶奶讲的。爷爷临终前,没有交代遗言的人,是给他的堂哥说,无论如何让伯父要供养我的父亲、小姑读书认字。

自然更迭的同时,世事也在转变,就像眼下的寒冬,当严寒到极致地下的阳气已悄然萌生。伯父初中时接连亲人相继离世,毕业后,公社为了照顾贫困家庭,村里推荐伯父当人民教师。长兄为父,伯父供养父亲读书到高中,同时供养上小学的小姑;一次,需要给学校缴一元钱,因家里凑不够父亲哭了,伯父也为难地哭了,兄弟两该去怨谁?除了五味陈杂,又能如何?伯父成家后有了大姐,老婆(曾祖母)抱上了重孙不久便去世了,小姑便承担着照看大姐的活儿。老婆活了八十来岁,或许她是在完成一种血脉的使命,一生经历了清末民国战乱,迎来了解放和困难,年轻丧夫、中年丧子,和几个孙子孙女共同度过凄苦的日子。是的,老人家走了,她该是去享福了吧。伯父先后育有三个姐一个哥,家庭负担越来越重。父亲的高中时代,常常是半读半工,上学期间给学校割草养兔,也干农活儿,高考落榜后父亲回到生产队,出劳力挣工分。小姑小学毕业后也再没有继续上学,几十年间家道艰难,能让每个人读书识字已是仁至义尽了。2000多年前,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嬴政一声令下焚书坑儒,灾难性是可想而知的。即便如此,也说明有许多人是酷爱于读书的,有陶渊明游好于六经的意味。眼下的时代里,许多人却不愿再捧书学习,我想,这比焚书坑儒、以及许多想读而没有条件读书者,更为可怕吧。

伯父供大姐高中毕业后学了缝纫技术,二姐初中毕业,三姐从延安大学毕业,哥毕业于东北大学,之后没过几年伯父也就到了退休年龄,用伯母的话说,伯父供经了一辈子的学生,退休后又接送两个孙子上学,大孙子今年该高考了,小孙子也快小学毕业了;当然,伯父也老了。

人,不就是草芥嚒?在寒来暑往中生长凋零,来年开春又长出新的生命。天地间的事,许多都能自欺欺人,而耕读却不能。耕种,土地是不接受欺骗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读书是不接受敷衍的,否则知识无法融入于肌体血脉之中。耕读,劳作与读书,该是千古不变的生活大道。

每当新的春来临时,老家原上会生出绒白的蒲公英,离开母体后会乘风降落,在新的落脚点扎根成长。我是乘着世纪之风,降落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也将经历寒来暑往,散发出春天的丝丝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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