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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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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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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梦

春分过后,阳光温热着渭北土原。父亲从市里回到了乡间。

操劳了大半辈子的他,依然不肯清闲下来。若村里偶有盖房的小工苦力活,老伙计一个电话,他就去了。闲暇的时候,总在拾掇屋里门外。

早上他来电话说,把门前的那棵桑树挖倒了。那一搂粗的桑树,是与家里院子一块儿长起来的。仔细算来,已有廿一个年头了。

早年间,壕南这片地是村民的农田套晒场。作农田时,十来户人家种着小麦、玉米、谷子、油菜、豆类、菜蔬的作物,本家门里的一个堂哥,还栽种过几行高大的泡桐。常常是,拉粪土的架子车走南边的土路,行人走壕边麻绳细的捷径。清朗草木气息里,常伴着燕子、喜鹊、鹧鸪、麻雀、老鸹的飞影和叫声;草径里会遇见逃窜的黄鼠,盘踞的长虫,发怵的蛤蟆,不由得令人心悸。雨过天晴,走那截泥草湿滑的窄路,你得脚下踩实了再往前走;否则,容易跌到壕里去的。

在我两岁的时候,曾迈着碎步跟父亲来到壕畔。父亲让我站在壕边,他提着绊笼下到壕底,去挑拣废弃的砖块,要提回家垒猪圈用。还能记得,壕底繁茂的草木深深,毯子似的望不到头。父亲仰头朝我喊:“不敢往前走哦”,回声风一样从耳边刮过。只是猛地感到,天翻地转之后便断了片;意识清醒后,已在父亲怀里撕心大哭,隔着泪水望见他手掌沾满了鲜血。父亲让隔壁的刚子,帮忙把绊笼提了回去,他抱着我从街道东边,那穿过紧挨涝池的两户通院,径直去了卫生所包扎。曾惊讶两岁的我,记住了这次血的教训,也曾怀疑滚到壕里是否为真。那隐匿在头颅右上,发丝下的寸长疤痕,真切地告诉我这是血的事实。这疤痕,已陪我走过了三十多年;而那片瓦渣,该是百年或更久远年代里,哪位老先人手里的过客,它带着时空的坚硬与温情,给我上了一课,给了我最初而终身的生活记忆。后来,当我触摸到伤疤,思绪会瞬时回到壕边,去仰望并校正生活的道路。

西边的一个小塄坎,是北一队和南四队的界畔。塄坎以西,是南四队的农院和亩余田地,紧挨着塄坎,一口直径约十米、四五丈深的大口井。它是农业社时期的狂热产物,未到见水便停了工。秋去春来,分田到户,从井壁野生的榆树、苟树、槐树等杂木,随着季节红了、绿了、黄了、落了;远远望去是嵌在地里的瓶子,向人们昭示着它的存在。走近大口井,它似巨大的地龙,张着空洞大口令人望而却步。站在井口东边,可见西壁上前人一䦆一䦆,留下的䦆头凿痕。我家所在的北一队,将塄坎东的壕边地,按人头分给农家作晒场用。夏收过后,井边常年摞着油菜秆、玉米秆、麦草摞子,我们曾在新摞子里打过洞。大口井未料到,曾要出水灌地,让粮食翻番的它,竟沦落成生吞垃圾、破砖烂瓦,疯狗、死羊的张口货。大人们时常叮咛顽皮儿子娃们,不敢到大口井边去。孩子们自能跑会跳,挣脱了佑护的怀抱,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横劲,认为即便乳臭未干,似乎也能上天入地了,哪会把大人的话放在心上呢。小学时期,南四队的几个男娃,在散学后隔着大口井打土疙瘩仗,玩到忘乎所以时,一个娃把塑料凉鞋扔了出去。即便念了几天书,能识文谈字的他,却并不知道,生活才是一个人终生的大学堂。巴掌大的塑料凉鞋,比鸡蛋小的土疙瘩要轻,鞋已经挂在了井口的树梢上。娃只知道,再廉价的凉鞋也比满地的土块值钱,少一只鞋回家,不是挨打就得受骂。他硬着头皮,怯生而吃力地去够凉鞋,嫩胳膊嫩腿掉了下去,大口井吞噬了稚嫩的小生命,不用说家里人肝肠寸断与悲痛欲绝。即便外人,听了怎能不令人唏嘘。男娃家人叫了拖拉机,要拉土埋了这害人的大口井,连续填埋了好几天,而井仍是个无底巨洞。

在一个春风和煦、榆钱簇长的午后,同队同龄的玩伴强利,带几个碎娃到井边摘榆钱吃。他爬到麦草垛上,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得意。捋一把榆钱,急忙塞进嘴里尝鲜,回头对地上的伙伴说很甜,馋的那些娃们咽口水地嚷嚷。常年的玩伴,强利没有吃独食,给伙伴折了几枝野味共享。他再去够远处的榆钱时,只听得落井时“啊”呼喊声,只有榆钱树梢还在半空里晃荡。受惊的几个小娃,一路朝堡子强利家跑去:“强利掉到井里了”。强利的母亲、姐弟、祖父及路边邻居们,匆忙往大口井走跑而去,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娃娃们,母亲一路小跑,远远就哭喊着儿子。到了井边,好在还能听见他的回声;不幸中的万幸,强利是跌在井底的死猪身上,那头死猪救了他的小命。强利祖父,续接了几根缰绳后,将绊笼下到井里打捞孙子。常说,水井里捞月亮没影,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徒劳话。这次在干井里,捞上来了活生生的孙子。当然,大口井并没有“完璧归赵”,强利一只胳膊骨折了。事后,街道里的人们,在叮咛自家娃的同时,也说强利命大有福。去往小学路边的杨家,有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儿子在外地工作,她在村里是有名的捏骨高手。母亲带着强利去找老人,捏那条骨折了的胳膊。娃们走在上学的路上,远远就听见强利叫唤的跟杀猪似的。

十六岁以前,我是生长在堡子里,那狭长的老屋里的。老屋同隔壁五服内堂伯的院子,原是一个五间大院。在这个大院之前,先人们住的是靠近西门处,本家人住的那个老老屋了。小时的老老屋门口,有一棵几人合抱粗的青槐树。据《凤翔县志》的《白氏世系家谱》载:“白氏始祖讳八,于元朝将终,明朝将兴时,花门变迁,由河东(今山西)迁居于关西凤翔太尉村住居,相聘堡内西街张氏,祖德宏宽,出四子。始祖父母于明洪武年间游世。”看来,门前这条直通堡子东西大门的街道,至少已有六七百年个春秋了。数百年的光阴风云变幻,人们在世事变化中,婚丧嫁娶你来我往着。人,就像地里的庄稼,在秋去春来中一茬老去,又一茬新生。村子还叫太尉村,那是多少生命的梦中,最亲、最柔的故乡啊!

老街道里,近40户农家沿街对面排开。大多农家延续着传统的土木厦房,这是关中一带农村特有的居住景致。家家户户门口,种着一棵或几棵青槐、洋槐、杨树;门前的树下,放置着废弃碌碡、石头,人们常年生活在乡土浓厚的树荫里。各家各户的条件不同,沿街的门面就各式各样,有倒座房带门道的,有院墙带门的,门楼有青砖,红砖,也有胡基带砖的。没有门楼的是敞院,我家没有门楼,只是在门前的院墙上,掏出一孔供人、架子车进出的土门洞。小学时,夜的暮色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我们伙伴们以土门为界,从地上、墙上捡扣土疙瘩当子弹用,土块从门洞飞进飞出,我当然希望能打中门外哪个。天黑看不清,西邻的碎娃被我扔出的料姜石打破了头,他小我三两岁,按辈分我得叫他爷。刚好,父亲从县城干活回来,顾不得洗手吃饭,便带着碎娃到诊所止血上药。之后的好几天,我不敢迈出家里那孔土门,怕受到碎娃家人的骂。碎娃的父亲我得叫老爷,人老实脾性也好,但我从来没按辈分称呼过。他见到我并没有责备,只是笑着说了几句的玩笑话;大人是理解儿子娃的顽皮,谁不是从捣蛋的年龄过来的呢。

那年月,常能见到街道的老人们,坐在门口的树下慢悠悠地说话,她们一坐就是半天时间,似乎是为了打发这日出日落。从早到晚的叫卖声,天天间歇地喊过,自行车后竹筐里的荞面凉粉、豆腐,架子车里的时令蔬菜,背上大包里的床单被罩,自行车头上红布条铃声是骟猪匠,毛驴车上换油的,倒醋的,收头发,收鸡蛋的,偶尔也能见到挑着担,走街串巷卖五色、小玩具的货郎,还有那半笼甜香热溢的蒸红芋,夕阳西下就是卖点豆花的。不同的生意有不同声音,有的隔三差五来到街道,有的每天定时会出现。生意做的是天长日久的坚持,买主更多相信那树下熟悉的乡音。遇到夏秋大雨,雨水从院里的桐树、槐树、桑树、杏树、桃树、柿树、梨树、软枣树下滴下,房檐水串线地落下来,冲刷着浮尘苔松、杂秸树叶、鸡叫狗吠、五味炊烟和苦辣酸甜,而后从各家各户的水眼里淌出,在街道中汇成溪流,往东门那枝干粗粝,虬枝苍劲柳树下的涝池逝去,一去不返。

在我五年级时,父亲叫人挖倒了那堵土门洞墙,买了砖、楼板、木门盖了门楼。门前的那棵洋槐,因碍于施工也被放倒了。分灶单过的人家越来越多,人们陆续新置庄基地,盖砖瓦大房、平房或砖木厦房,能一砖到底的楼房仍是凤毛麟角;二十几个生产队,几千人口的村子里,“万元户”是屈指可数的。那两排树,是在新世纪到来之前,街道修水泥路通自来水时,陆续被砍伐掉的。随着人们搬迁需要,起初在堡子东南处场里划庄基地,而后在村东头划;后来,村里为我家与几户人家,在城南这片场地划了庄基地。父亲说,这里在作为晒场农田以前,早年间是村里白家的官房,也就是祠堂,是白家人祭拜先人的地方,文革时期官房被拆了。2001年的春风前后,父母东挪西凑,又到镇上信用社贷了一千五百元,要盖三间砖瓦平房。在门人亲友的帮助下,盖房挖地基时,门里堂哥还挖出过两枚铜钱。三间平房东跨一间砖木厨房盖好后,我们一家四口从堡子里,生活了几代人的狭长院里挪了出来。新房子盖起来了,但四面未砌围墙,院里没拉土垫平,地面从门口到晒场漫坡而下。假期,我和弟弟,用架子车在土场取土,一车车拉回来倒在院子里。父亲说这敞院像山里人,母亲说要比老屋豁亮多了。这时期,村里的楼房越盖越多;亲耳听到,初中一位老师,在课间与几位老师聊天,说他不盖大房或平房,即使给所有亲戚下话借钱,也要把二层楼撑起来;似乎只有楼房才能让他解气。其实,村里除了几户做传统麻绳生意人家外,大多二层楼是空置或堆放粮食杂物的。或许,有人活一世,在他们看来是需要这种脸面的。

父母院西栽种了杏树、苹果树,喇叭花、指甲花一类的花草,引得蝶飞蜂舞,也能招来羔羊的糟蹋。门前是三分地的晒场,那年在西南角上野生出了这棵桑树。原主人将高壮的泡桐连根挖走后,埋在地下的根茎生出过几簇桐树苗,因影响晾晒粮食,便早早折命于䦆头镰刀下了。读高中时,每周回家背一次锅盔,熟悉不过的环境里,不再细细打量城壕和大口井,而它们,似乎也失去了顽皮,显得更为沉稳了。伙伴们,有的到市里学技术,有的到外省读大学,有的北上到了北京,有的南下到江浙一带打工。在结束九年义务教育后,我们也该分别踏上各自的人生行程了。

被我打破头的那个碎娃,和南四队的一个同学关系较好,两人初中毕业后,相跟着到南方厂子去打工了。在渭北原上,那漫地西瓜快要长成的时候,两个不到二十岁的旱原娃,淹没在岭南的江河里。他们在水边耍水,一个先落了水,另一个旱鸭子下水搭救,两个年轻的生命,在水中做了最后的挣扎,没有一个成功上岸。两位父亲接信后,搭着火车去了南方。而此时,碎娃的母亲仍被蒙在鼓里,对邻人说他爸到南方去看娃了。她自己,还整天戴着草帽,蹲在太阳下的瓜地里,为西瓜拔草压蔓。半个月后,两个男人抱回了娃的盒子。按祖制,未成年殁于外面的人,是不能葬入公坟的。在离公坟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碎娃的小土堆。曾和碎娃疯玩过的那伙小娃们,没有忘记碎娃带他们下城壕,爬树,到野地里疯跑的情景。每逢农历大年三十,乡人们会去㙭里给先人上坟,那些娃们会偷偷背着大人,悄悄地给碎娃点烟烧纸。

那些人,那些事,长在了树的年轮里,淌进了时间的长河。暮春时节的晌午,见到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们,都带着自己的孩子重聚在阔别已久街道里。老人还是那些老人,在树下的凉椅上安然小憩,我们挪出了桌椅在门前喝茶畅谈,这些孩子们像我们小时一样,顽皮嬉闹地惹人生气,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在车流奔驰声中,夹杂着几声春鸟鸣叫,自然地睁开了轻薄的眼皮,眼前的窗帘告诉我,曾经已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是一场梦罢了。我屏住气息伸手去抓,连半丝有声有味的气息,都没有捕捉到,脸颊淌过百感交集的泪水。

半生,确是梦一般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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