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黄昏

那天傍晚，我从永嘉县城返回温州市区，在瓯江轮渡上看到落日的景色，颇为壮观。将近隐没在青山后面的太阳，像一个红彤彤的火球，特别圆，特别亮，光线却不刺眼，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

夕阳余晖，洒遍大地，金黄色的江水缓缓地向东流去。远处的青山也不再威严，反而显得慈祥而大度，能容得下一个太阳。田野、树林笼罩在霞光里，像一幅彩色的画卷。天空是一种暖暖的蓝，一缕又一缕的白云，如鱼鳞一般在蓝天上飘散。很快，太阳的形状从圆形变成半圆形，最后越来越小，直到完全在人们视野里消失。渐渐地，天色昏暗下来，黄昏悄悄地降临。

在我的眼里，夕阳是多么可贵。即使到了临终时刻，也不甘陨落，依然发出无比灿烂的光芒，它知道自己终究要被山峰埋没，却不伤感，不气馁，不沉沦，它的最后一次拼搏，既是对生命完美的追求，也是大自然向我们展现的人生哲理：最美是夕阳，最美是黄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爱清晨，更爱黄昏。虽然清晨充满朝气和活力，但总是太紧张，太匆忙。黄昏则不同，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可以走出物欲的泥潭，忘记人生的得失，呼吸大自然的灵新之气，恣意地发挥想象。

    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大都懂得品味黄昏。早在《诗经》中就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诗句，勾勒一幅乡村黄昏的夕照图。南北朝时谢眺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写绿波映在黄昏的夕照里，意境优美，历来受到赞赏。唐人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分别描绘塞外、江南的黄昏美景，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宋代词人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描写青年男女黄昏幽会，皎洁的月光，婀娜的杨柳，朦胧的夜雾，年轻的恋人，构成了多么美丽的画面，十个字里蕴含了多少期待、多少向往、多少深情。

黄昏时分，我喜欢倚在窗前。微醺的夕阳斜斜地照在身上，半明半昧的光线闪烁不定。楼下是街心花园，每一片绿叶花瓣，每一声虫鸣鸟语，都显得那么平静和从容。几个老人安静地在喝茶聊天，一群小孩在花丛中玩耍嬉戏，到处是一片祥和的景象。都市里的“上班族”，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和纷扰，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他们来去匆匆的步伐，汇成熙熙攘攘人流，也许今晚要去参加朋友的宴会，也许回家与亲人团聚，也许约几个亲朋好友，喝杯茶，唱首歌，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抛开功名利禄，消除烦恼困惑，尽情地享受黄昏的带来的欢欣和快乐。

黄昏时分，我经常外出散步。虽然生命是孤独的，但人生却可以丰富。一个人散步，漫无目的，轻松自由，东西南北，任由选择，不必担心形只影单，不必计较孤独与否，目之所及，都是惊喜。那些平时忽略的事物，以往很少见面的朋友，都浮现在眼前，却成了最好的陪伴。散步是一种境界。独自沉浸于闲适和温馨之中，可以梳理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黄昏时分，我喜欢回忆往事。因为黄昏是白天和夜晚的交替，是光明和黑暗的转换，特别容易引起人们伤感。无论欢乐悲伤，都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从古到今的文学作品中，那些“黄昏”的场景历历在目。我想起一条古道，一匹瘦马，一个游子，夕阳西下，余晖洒满荒野，秋风吹动衰草，旅人艰难跋涉的身影；我想起一个斜坡，一脉青山，一间木屋，那个有“永远的夏娃”之称的当代作家三毛和荷西在撒哈沙漠发生的爱情故事。

每个人的经历中都有曾经的美好；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曾经的感动；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幸福和欢乐，同样，每个人情感中都有失落和伤痕。但和生命比起来，一切显得微不足道。人生之路漫长而遥远，对以往的起起落落，恩恩怨怨，要学会释怀，要懂得忘却。

黄昏是一天之中最辉煌的时刻。黄昏给人以悠闲的诗意，给人以宁静的温馨。卸下内心的包袱，调整自己的心态，静静地画一幅画，轻轻地唱一支歌，默默地写一首诗，悄悄地想一个人，只有加倍珍惜流逝的光阴，才能活得更有滋味，更有意义，更显示出生命的价值。

诚然，不同年龄、不同心境的人，面对黄昏，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感慨。唐代诗人李商隐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感伤生命的衰老，流露出一种凄凉和无奈。现代作家朱自清则反其意而用之：“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仅加减了几个字，便充满乐观向上的精神。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叶剑英元帅更胜一筹，他高歌：“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表现出豁达的胸怀和高尚的情操。
    

面对黄昏，许多中老年人不由联想到自己“老冉冉其将至”，这是很自然的。但如果由此产生消极悲观的情绪，那就不可取了。应当看到：生命从诞生，到成长，到衰老，直至死亡是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我们应该以积极的态度去看待人生。唐人刘禹锡说得好：“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在生命的黄昏里，依然有满天的霞光。

黄昏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画，是一首耐人寻味的诗。但愿我们每个人都能从杂乱的氛围中走出来。在黄昏里站一会儿，静静地品味，静静地思索，那该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享受。此刻，我不由想起邓丽君演唱的流行歌曲《又见炊烟》，中的几句歌词：

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首发于2000年12月17日《温州晚报》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