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杭州,我总是到宝石山走走。这里游客稀少,与其他景点人潮如流相比,简直是世外桃源。巍然挺立的保俶塔,宛如一位窈窕淑女,守卫西湖山水。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两旁林木葱茏,山石峥嵘。站在高处俯瞰,西湖烟波浩渺,白堤一痕,轻舟数点,若隐若现。
宝石山西面有葛岭。相传东晋时葛洪曾在这里修道炼丹,故而得名。尚存炼丹台、炼丹井等名胜古迹。葛岭之巅的“初阳台”是观看日出的最佳之地,“钱塘十景”中的“葛岭朝暾”即此。岭上的“抱朴道院”现为全国重点道教宫观,掩映在绿树丛中,黄墙青瓦,环境幽静。道观的内有一个牌匾,上书“葛岭仙境”四个大字,还有“半闲草堂”、“太极阁”、“元辰殿”等建筑,透视出“遁逸尘世”、“无为自然”的道家思想。
我喜欢在抱朴道观品茶,泡一壶“龙井”,满屋氤氲着茶香,伴着抒情的乐曲缓缓流淌。此刻的我,有一种梦幻般感觉,在飘浮的烟雾中仿佛看到一位慈祥的道士,静静守候着黯淡的黄昏。他对我说,人应该为自己活着,得之泰然,失之淡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就像天空似的,少一些浓云密布,多一些风轻云淡,那便是快乐的了。
我特别欣赏抱朴道院住持高信一写的对联。上联是“一心学道道无穷,穷中有乐”,下联是“万事随缘缘有份,份外无求”,对偶工整,意境优美,富于哲理,耐人寻味。道家修炼,必须神清气爽,身心两忘,不为情欲所扰,不为物欲所夺,只有“无求”才能“有乐”。
我与宝石山结缘,还和一位作家有关。他就是原浙江省文学院院长盛子潮先生。他写过诗歌、散文、小说和文学评论,又主编过许多丛书,在省内外颇有影响。他与夫人朱锦绣在宝石山创办“纯真年代书吧”。这里既是文学青年的聚会之所,又是城市的文化地标。
与子潮相识,大约在20年多前。在一次文学聚会上,听他讲课,那天,他穿一件深蓝色格子衬衫,配一件灰色的马甲,像一个摄影记者,还留着络腮胡子,给人严肃的感觉。他说话有点口吃,却幽默风趣,平易近人。他讲散文写作时,娓娓道来,旁征博引,虽然有时表达不够流畅,但不影响演讲的整体效果,会场上,不时地爆出阵阵掌声。
会后,我主动地向他请教。他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而且显得很认真,令我感动。交谈中得知他在杭州出生,祖籍在也温州,我们彼此拉近了距离。后来,我到杭州,常到“纯真年代书吧”坐坐。尽管我比他年长10岁,相处却十分融洽。他谦虚好学,为人诚恳。见面时,总称我“老朋友”、“老作家”,让我感到惭愧不已。
有一年春天,烟雨蒙蒙。我们面对西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欣赏美景,把酒临风,即兴吟诗。他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为他们夫妇经营的“纯真年代书吧”题写对联:“看山揽锦绣,望湖问子潮”,巧妙地将他和夫人朱锦绣的名字嵌入联中。我乘兴胡诌了两句:“宝石流霞披锦绣,钱江澎湃听子潮”,说完,我们都开怀大笑,将大杯啤酒一干而尽
1998年9月,我的第3本著作《海外风》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我将书稿带到杭州,请他写一篇序言。他二话没说,欣然答应。回到温州不到一个月,他已将书稿读完,把题为《一个学者型作家的精神之旅》序言寄给我,还附上一封信,信中说:“我只知道你写过《古诗艺术探胜》、《诗林拾翠》两本读书随笔。想不到抛出一本域外游记散文,倒让我在瞠目之后不知所云了。在我看来,优秀游记散文,除满足读者的新鲜感和好奇心外,还必须具有鲜明的艺术个性。换句话说,游记散文作家不仅需要“材料”和“技巧”,更需要一种胸襟,一种情怀,一种人格,读《海外风》,我读到的就是一个学者型作家穿梭在欧亚九国之间一个沉思的背影。”
读了子潮写的序言,我无比激动。他在用生动的语言,描写自己的感受。他写道:“在张绍光笔下,一般少有宏大场面的铺叙,也不借助一波三折的情节冲突,甚至少了一点‘人比香水神秘’的域外绯闻,以‘猎奇’的眼光读《海外风》,多少让人失望,但我相信他原本没想走这方面的市场路子。收集在本书的域外散文游记,大多从一件小事、一处景观、一个细节、一点感触入手,赋予它们以内在意义与诗情画意,在对域外景观的静观默察和典型细节的细心描摹中,开拓出一个富有艺术包孕性空间。于是,我们看到,在匆匆的域外旅途中,他在《特拉法加广场漫步》,《谒胡志明陵》,为《永远的贝多芬》画像,礼赞《巍巍圣母院》,在域外广阔的文化背景中,驾驭着艺术感觉,作自由的精神呼吸……”
此后,我经常到宝石山“纯真年代书吧”和子潮见面。我们聊的最多的是文学。他认为,一个作家“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写”。就游记散文而言,色彩斑驳的展示域风光,让人惊叹的人类文明,奇异的风俗风情都在同一片天空下,而在走马观花的异域旅途中,游人的经历更“大同小异”,所以,真正能显示一个作家独特性的,是作家的叙述视角和传达方式。
他还说,一些小说家的散文往往表现出更多的叙事性,更注重刻画人物,诗人的散文更注重氛围的营造和意象的优美,你的散文注重理性审视的眼光和历史文化的情结,取材的视角还可以更广阔,表达的方式还可以更灵活。
我赞同他的观点,我热爱写作。把它作为一种生命的探索和灵魂的升华。
子潮是一位性格开朗的人。我们都喜欢喝酒。但他大多喝啤酒,为此,还专门到德国买了一个外型像皮靴一样的大杯子,高兴的时候,一饮而尽,而我则喝红酒,虽然品种不同,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畅饮的兴致。
每一次,我们言谈尽欢。他的事业越来越发展,他的作品越来越丰富,而名气也越来越大。他出版了《诗歌形态美学》、《小说形态学》、《诗和小说的艺术阐释》、《蟋蟀演奏家》等著作,担任第8届茅盾文学奖评委,还主编《浙江跨世纪文丛》,多次获省级以上的各种文学奖……他是一位出色的文学评论家。有一段时间却写起“微童话”来,也许西湖山水给他灵感,也许这和他童心未泯的性格有关。开始还是试探性的创作,后来一发不可收拾,佳作连连,得到文学界的一致好评。如他的《风铃》:
起风了,山上的风铃又唱起了欢乐的歌,小鸟不服气,要和风铃对歌比赛,风铃很不屑地说:我能一天唱到晚,你能吗?小鸟更不服气了,请来了小松鼠做裁判,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比赛正式开始,小鸟一连唱了三首歌,风铃一首歌也唱不出来,小松鼠笑着对风铃说:你输了,今天没风。
“微童话”是随着“微信”而发展起来的一种新文体。它篇幅短小,选材广泛,不但具有形象性、启发性,而且具有趣味性,既适合少年儿童阅读,也受到成年人的喜爱。子潮的“微童话”构思新颖,文字优美,寥寥几笔,耐人寻味,字里行间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令人百读不厌。
可惜,子潮因患癌症,于2013年8月29日在杭州逝世。很难相信,像他那样意志坚强,性格乐观的人竟患上不治之症。噩耗传来,震惊之余,甚为沉痛。2012年夏天,我们还在“书吧”见面。不到一年,竟成永诀,悲哉。子潮走后,由于事务缠身,我未能到杭州送他最后一程。人生无常。我们无法选择,只能面对。人生旅途上,总会有一些朋友悄然离去,纵有千般不忍,万般不舍,又能怎样?最终将成为彼此的过客。
子潮走了已8年多了,这期间,我时常想起在宝石山与他见面的情景,重拾对往事的记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他的风韵依然与西湖山水同在。
(首发《华南作家》,2022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