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取蛙声一片

张绍光

小时候，每当暑假，父亲总会带我到梧田乡下亲戚家玩几天。他家门前有一口池塘，四周有葱茏茂密的树木，还有一望无际的稻田。女主人姓项，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温柔可亲，平易近人。吃罢晚饭，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孩子在田间奔跑玩耍，累了就围坐在树下乘凉，静静地听项老师给我们讲故事，她一边说，一边还摇着蒲扇，为我们驱赶蚊子。

无论是月明风清，还是星疏雨稀的日子，池塘中、稻田里总是传来一阵蛙声，开始只有一、两只青蛙在声嘶力竭地叫，不久，许多青蛙跟着呐喊起来，此起彼伏，声如擂鼓，好像是在“大合唱”。说实在，当时我并不讨厌这嘈杂的声响，反而觉到挺有意思，不仅为寂静的夏夜增添热闹的气氛，也让人们忘掉一天的疲劳。对我来说，这蛙声像是一支催眠曲，很快地让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暑假期间，项老师不再到学校教书，在家里挺清闲的。于是，她就教我们读唐诗宋词。由于我的记忆力好，念了几遍，就会背诵，得到她的赞许。记得其中几首描写蛙声的诗句，让我印象特别深刻。譬如赵师秀《约客》中的“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描绘了一幅有声有色的“江南夏雨图”，再譬如曹豳《春暮》中的“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表达了作者的“惜春之情”。她还告诉我们，这两位宋代诗人都是温州老乡呢，而赵师秀还和徐照、徐玑、翁卷合称为“永嘉四灵”。

项老师绘声绘色的讲解，使我感到这夏夜是那么美好，那蛙声又是那么动听，于是，对青蛙这种小动物既感到新奇，又充满好感。

项老师家的邻居小孩阿宇比我大几岁，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成了好朋友。他是农民的孩子，淳朴而憨厚。有一天，小宇带我去“抓青蛙”。看上去，青蛙这家伙很愚笨，鼓着大肚皮，眯着小眼睛，其实很灵活，靠近它时，佯装一动不动，我刚伸手，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小宇想出一个“钓青蛙”的新办法。我只知道钓鱼，从来没有听说过青蛙可以“钓”，小宇却信心十足。他回家里取来一条长长的竹竿，一头系着细线，顶端挂着小小的鱼钩，放置一些食物，我们悄悄地来到河边。

那天，刚下了一场大雨，河岸上、稻田里和水沟中，到处是青蛙，有的在草坪上跳着，有的在田埂边蹲着，有的在石头下藏着。青蛙的头部有的圆，有的扁，个子大小不等，背面颜色也不同，它望着我们，煞是可爱。小宇把竹竿在青蛙面前晃来晃去，不一会，果然一只青蛙跳过来，咬着食物，正好被我们逮住了，动弹不得，没多久，我们抓了好几只，带着“战利品”回家时，好像战场上凯旋归来的战士，好威风，好兴奋。

项老师知道了这件事后，她告诉我们，青蛙是益虫，一只青蛙昼夜能捕食大量危害农作物的蝗虫，它们不仅是人类的“朋友”，还是保护庄稼的“功臣”，为了保护生态环境，不能随意捕杀青蛙。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去“钓青蛙”了。

长大后，我逐渐了解到，自古以来，青蛙深受人们的喜爱，古典诗词中有许多描写青蛙的作品，广为流传。唐代诗人王建有一首题为《汴路水驿》的五言律诗，其中一联是：“蛙鸣蒲叶下，鱼入稻花中”，写青蛙藏在池塘的荷叶下鸣叫，鱼儿在飘洒着稻花香味的水中游动，有景有情，有动有静。情趣盎然，意境深远。韩愈的《盆池》有句“一夜青蛙鸣到晓，恰如方口钓鱼时”，说青蛙从晚上鸣叫到天亮，让自己想起童年时在方口钓鱼时的情景，想象丰富，愉悦中蕴含着几缕莫名的乡愁。宋代诗人张良臣的《夏夜》：“恰则黄昏雨便晴，青塘迤逦尽蛙声。”用“黄昏烟雨”衬托“池塘蛙鸣”，营造一种朦胧而悠远的意境。明代刘基在《五月十九大雨》中写道：“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声”，描绘雨后不知天上的龙飞到那里去了，只留下一池水草，万声蛙鸣。

可见古人对蛙鸣情有独钟，各有体验。

在描写的蛙鸣的文学作品中，我最喜欢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是作者途经过江西上饶黄沙岭道时写的一首词。观眼前景物，抒心中感情，平易中见真切，细微中见深情。词中“听取蛙声一片”韵律优美，悦耳感人，联想到“稻花飘香说丰年”，表达了词人独特的情趣和欢快的心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当年的我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如今，项老师走了，童年的小伙伴阿宇也走了，梧田亲戚家的房子早就拆除了，原来的稻田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钢筋和水泥建造的高楼大厦。这几十年来，我居住在繁华的城市，再听不到蛙鸣了。

2021年夏天，我刚住进永嘉县楠溪江边的“云岚居”寓所。小区内有一方池塘，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突然被一片清脆的蛙鸣吵醒，那声响，那气势，如泣如诉，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响彻夜空。

俗话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少年时”。花谢了，有重新开放的时候，人老了，不能再回到少年时代，时过境迁，我的心情发生了根本变化。曾经把蛙声当成“催眠曲”的时期早已过去，如今，酣畅淋漓的蛙声再也不能让我入睡。我披衣而起，来到窗前，泡一杯清茶，听一片蛙声，凝视着窗外路灯朦朦胧胧的微光，一直坐到天亮。

蛙声是童年的记忆，蛙声是大地的歌吟。此刻，我在如潮的蛙声中，默默地思念离去的亲人和朋友，默默地回忆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我相信，这带着节奏感，富于吸引力的蛙声，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伴我度过舒适而安逸的晚年生活。

 （写于2024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