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

退休是件艰难的事，经历过的人有体会，没经历的人不懂。

（一）

退休前一天，人事处小马来了。自从我递交了退休申请，她不断找我，签字、交照片、按手印－－－－－这次她递给我三页纸。说：在空白处写上“同意退休”，签名。我举到脸前看了看。问“三张都要签吗？” 答：都要签。我三下二下签完交给小马。小马不走，拿着纸跟小夏拉呱:－－－－－办一个退休不知要跑多少趟腿，。有时盖一个章就要一天。这个活不好干，你看现在谁还从教学上来呀？都是原来的人在干，－－－－－小夏皱着眉头只听不说话。

小夏今年50了，她原来教语文。是主动要求来当职员的。当了职员不久又后悔了。她想再调换个轻闲些的岗位。可是换哪儿去呢？打听来打听去她也没找到合适的nian。她正在纠结下学期要不要回去上课。

我们办公室另一个人是老高。他坐在我桌子的右后方。我希望小马快点走，省得一会儿老高再加入进来。老高手放在键盘上，直挺挺地坐在那儿，一副想写什么又写不下去的样子。老高长我一岁。老高姓高，工资也高。他高级职称，中教5级。

老高有个外号叫老黄鱼。我不喜欢老高，因为他有点腻歪人。

他很关注我退休的事。

“孙老师，你快退休了哈，我点头：嗯。你是几月退来？我说可能是5月。（我阳历7月阴历5月生日）

过了几日，老高竟像是忘记了似的，又问：孙老师，你几月退来？我说：5月。他很认真地说：哦，还有一个月就退了哈。我有点郁闷地点头。

过段日子，老高又旧话重提：孙老师，你5月退哈。我低声答应：嗯。老高睁大眼睛认真地说“还有三周就退了。我点头：嗯。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继续做事情。

老高转念一想，又一本正经地说：哦，不对哩－－－－－今天15号哈―――那不到三周， 不到三周－－－－我真恨不得冲上去捶他几拳。

（二）

那年，我回娘家，一进院正遇到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粗心的我不知道父亲已退休。我像往常一样叫声：爸！父亲也像往常一样答应一声,说：嗯，进屋吧。

进了屋，见到母亲。我母亲说：俺老闺女回来了？

那时院子里栽种的菜苗长的很高了，屋门大敞着。母亲没等我多言，向外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低声对我说：你爸刚退休，心里不痛快。不该说的别说，别惹他不高兴啊！我听了一愣：啊?父亲退休啦？怪不得刚才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的。我急忙再看父亲，他已走出院子，大门“呱嗒！”一声关上了。

那几天父亲话少，我们也都大气不敢出。过了二天，父亲就像忘了退休的事，脸上又有了笑容，家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有时自由伤感也是一种奢侈。

退休后，父亲替我们带孩子，从此我那不爱上幼儿园的女儿经常赖在姥姥家，用尖嗓儿呼唤：姥爷－－－－！。大侄儿、二侄儿跟着唤：爷爷－－－－！

我家的小院子再也安静不下来了。每天的情形都是：三个孩子像三朵小花散落在院子里，玩沙玩土，不亦乐乎。闲不住的父亲在院里种菜，喂鸡，拾掇仓房。体弱多病的母亲一个人在屋里默默想着心事。

蝴蝶、蜻蜓、蜜蜂嗡嗡嘤嘤地来凑热闹，蜻蜓、蝴蝶飞一飞就走了。蜜蜂一会儿落在叶子上、一会儿落在花上，年龄小的孩子拈起手指去捉，年龄大一点的警告：别捉！小心蜇你！门口柴火垛那儿还有一只大白鹅，一有人来就伸长脖子哦哦地叫着，屋里面的母亲听见就知道有人来了。

父亲忙活一阵，回屋往水舀子里倒满开水，然后端到水缸里漂着，趁这功夫，和母亲拉上几句家常，待水凉好全部灌到瓶子里，然后对母亲说：我带着孩子们出去玩儿啦。母亲体贴地说：别走远，一会儿就回来啊。父亲答应一声就出了门，他唤着三个孩子的乳名，推起了自行车。孩子们欢呼着，雀跃着，争着抢着坐上。一个坐在前，一个坐在后，一个自行车坐不下三个孩子，大的跟着走。小的由爷爷推着，一路祖孙边走边说笑着。

父亲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飞机场。飞机场离家很远，要走六七里地，至今我还难以相信，六十多岁的父亲是怎么一个人用一辆自行车把三个孩子带到飞机场去的。父亲常带着老相机给孩子们拍照。很多照片都是在那时候拍的。

如今孩子们长大了，而我的至爱双亲却双双走了。

父亲有一个心愿一直没能实现。就是坐一次飞机。当我想帮他实现这个愿望的时候，父亲已经超过了坐飞机出行的年龄。

而今我青丝变白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我更懂了父亲。

（三）

那天是4月30日，是我正式退休离开学校的日子。

我像往常一样把一摞作业捧到脸前。揭下粘在作业上面的黄纸片。那是科代表粘上去的。上面记录着没交作业人的名字。我看了看，把名单夹在书里，打算再和家长沟通沟通。总是那几个小家伙不交作业，谈了多次话，刚谈完都能按时交，可过段日子又不交了。我把作业写的好的人名字记下来，准备上课表扬，又把作业写的不认真也记下来，打算找时间个别谈话。就在我批批改改忙着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接起来，原来是高校长。高校长说：孙老师，你好。现在办公室吗？我说：在。他说：你一等啊，我过去和你谈谈。我说：好的。

高校长来了，一见面，他笑盈盈地对我说：哎呀，孙老师，这么快就退休啦？我记得你好像是七月退的？

我明白了。高校长是为我退休而来，看来我的退休手续彻底办完了。我说 ：我也想7月退，但档案上写的是5月，早退了二个月。少拿一大些钱哦。说完我笑了，高校长知道我是开玩笑，也跟着笑了。

我的课已安排给别人，高校长说：祝贺孙老师光荣退休，工作了一辈子也该歇歇啦。

我说高校长，还有一件事啊－－－－－

高校长眨巴了一下眼睛。我把事情讲给他听――刚开学的时候，班主任刘老师打电话着急地说：孙老师，我们班有8个孩子现在正站在走廊里，他们报了你们化学社团课，但被轰出来了，说教室里已经满人了。你看能不能跟社团老师说说让这几个孩子进教室听课？给加点椅子呗－－－－－。化学社团原定每班限报7人，但不知怎么搞的刘老师班一下子多报出8个人。放下电话我急忙跑到教学楼。那几个学生已被安排在自习室上自习了，由安全办主任看着写作业。我进去小声跟刘老师说：教室里只能摆五十张桌椅，加几把椅子没问题，但人一多，上课秩序就受影响。要不把这几个孩子交给我来带吧，我给他们单独开一节社团课。班主任一听，高兴的不得了。从此我就成了这8个学生的义务社团老师。

我讲完，高校长听明白了，他急着安排工作去了。我把没批完的作业批完，送到教室，嘱咐科代表发下去。

回到办公室我开始收拾东西，清理办公桌。

花草，水壶什么的都留给老高和小夏。我把书用袋子装起来。提一部分放到电动车上，又把午休室的被褥拿出来也放到电动车上。然后骑车回了家。一到家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想做饭，也不想吃饭。我拿起手机给红打电话，告诉她我也退休了，从明天开始我和她做伴了。红是我同事，也是我闺蜜。她比我早退一个月。她说：你不是七月退吗？我说先退了。她说来吃饭吧，正好我们这儿吃饭的人少。我一听，马上说：好的，我去找你。我按照她提供的地址找到她。见了面，四目相对，红的眼里满是怜惜，而且还有泪光。这顿饭我吃的没滋没味。饭吃一半，我想起家里的笔记本电脑还要还给学校。就提前告退，取了电脑去学校交上，又把以前借的书还给图书馆。然后继续回办公室收拾东西。

正收拾着，电话响了，是刘老师。她说：孙老师，听说你退休了？我说：嗯，是的。她说：咱们班的学生想让你再给他们上一节课。我说： 刘老师，今天没有我的课，明天的课由新老师来上。刘老师说：我知道，但娃们都说非常爱听你的课，问你能不能再给他们上一节。

－－－－－－我嗓子一下子卡住了，发不出声音，做了几个吞咽动作，才说出话来：好，那――上哪一节呢？刘老师说：下午第三节吧。

我说：好的。挂断电话，我匆匆走出办公室，眼泪已噼哩啪啦地落了下来。

出了办公楼我很庆幸校园里没什么人，上课的上课，办公的办公，没人注意到我。否则一定被我的样子吓坏。我脸部抽动，老泪纵横。为了不被人看见我的失态，我先来到操场，然后又拐到实验楼里，我坐在实验楼大厅读书角的椅子上，慢慢平复心情，并提醒自己，一会儿还有最后一课，千万不能误了。

（三）

我后悔自己出来的太匆忙，书和学案都没带。上课时间快到了，我站起来理理头发，揉揉脸，拉平衣襟，往办公室走。一进门，夏老师说：孙老师，刚才有几个学生来找你了。我说：哦：他们有什么事吗？夏老师答：好像没什么事，只说听说您退休了，来看看您。

我哦了一声，到办公桌前拿书和教案，然后跟夏老师、高老师说：我去上课了。他们说：好，都站起来目送我。

教室里，学生们都已坐好，我把优盘接到显示屏上，打开课件，这时刘老师走了进来。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看一下就走。没想到她拿起了手机对准我。就在我不知何意时，班长走上前来，把手中捧的一大把鲜花送到我手中，我接过来，刘老师示意我举起花来。我站在讲台上，面向全体学生，举起鲜花，刘老师按动快门，一张对我有特别纪念意义的照片生成了，背后电子表指针指向下午四点。

班长下去了，接着又一个学生上来，递上一束鲜花，又一名学生―――，我不停地从走上讲台的学生手里接过各种小礼物，讲台上摆满了鲜花、卡片、水杯、还有一个孩子送了一个发卡，里面竟然是一只口红――我向大家致谢，鞠躬，大家也向我鞠躬。

等大家都回到座位上，我平静了一下说：同学们，我要退休了，退休这件事对大家很陌生。大家可以把它理解为另一种形式的毕业。说实话，我很舍不得大家。我哽了一下。我希望当你们长大以后依然记得我。如果有一天在马路上遇见，能快乐地跑上前来叫我一声：老师，是你吗？你还记得我吗？

最近我对大家学习要求有点严格，甚至有点苛刻，请大家原谅。请大家记住，知识改变命运，知识就是力量，要好好读书！同学们，虽然我退休了，但是如果大家在学习上有什么疑问，还可以问我，我还会像以前那样为大家答疑。我们的学习群会一直保留，直到大家毕业。同学们，人生离别常有，我们要珍惜身边人，要珍惜与他人相处的时光。当离别到来的时候，我们要积极地面对－－－－

讲到这儿，我讲不下去了。因为我至今也没能做到真正勇敢地、从容地面对离别－－－－－－－

我翻开教案和书，进入正式教学－－－－－这节课我讲的泪眼婆娑，学生听的无比认真和入神。

下课了，我走出教室，刘老师和学生们替我拿着花和礼物。我在前，刘老师和调皮的小鬼们在后。这群小家伙平时总爱打打闹闹，没有安静的时候。现在忽然变得像换了人。变得很沉默，很乖巧。拉开办公楼大门，楼内响起一阵脚步声，上了楼，进了办公室，刘老师继续当摄影师，学生们继续与我合影拍照。最后刘老师把手机交给学生，站到我身边，我与刘老师相拥合影留念。

刘老师和孩子们走了。他们一走，我背起背包，抱起鲜花，走出办公楼，大步向校园门口走去－－－－

再见，同事们！同学们！

再见了，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