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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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朱家湖啊
你是长江母亲截弯取直过程中
遗失的孩子
在鄂东星罗棋布的姐妹中
一如你的名字一样寻常
清纯可人如邻家姑娘
六千多亩开阔的水面
不曾留下文人骚客点滴的墨香
但你却是千万野鸭和灰鹤的天堂
不管千年的风云如何激荡
你偏居一隅
世代与半耕半渔的村民为邻
兀自渔舟飞桨、水草戏浪
任凭夕阳在芦苇丛里起伏荡漾
当年我顺着羊肠小道
象一只刚刚展翅的鹰
蜿蜒盘旋到你的面前
对照手中的图纸
第一次对你细细打量
你就象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绵羊
面对莽撞闯来的陌生猎行者
丝毫看不出你内心的凄惶
二
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太阳狠命放出毒辣的光
一群激情澎湃的建设者
用手在你一湖纯净耀眼的金光里比划着
就象一群外科大夫术前讨论着方案
那一刻
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我太年轻
读不出你平静湖水下蕴藏的悲壮
但我挥汗如雨的身体
分明泛起过一丝悲凉
我为你扼腕叹息
但无法更改戕害你的命运
因为我知道
黑夜里忽明忽喑的城市灯光
撸起袖子在机床前等待开工的眼睛
藏着地下火山欲喷的渴望
因为严重缺电的古老山河
急需一座给她提供新鲜血液和动能的电厂
因为正在开山辟路的改革
急需栉风沐雨的薪火去点燃去照亮
正如一块块截流的巨石投入滚滚的长江
正如一辆辆满载货车自杀式冲入洪水决堤口
正如一股股下岗的人流无奈涌出熟悉的工厂
正如今天
如火如荼建设中的大型发电站
急需牺牲你作它的储灰场
从那天开始
一群安全帽和巨型螃蟹们
打破你亘古不变的平静
日夜吵闹在你身旁
一条粗壮的铁管线从七公里外火热的工地
如一条灰黑色的蟒蛇
迅速扭动穿行到你的胸膛
当电厂强大电能通过网络
无声灌溉着回春的大地
当我和伙伴们骄傲地举起酒杯
庆祝为经济起飞输送着火热的能量
殊不知污浊的煤渣水
通过一根脏兮兮的针管
正源源不断涌进你的心脏
三
万家灯火 机器轰鸣
神州大地一派春回大雁归的景象
朱家湖 你却在一天一天走向死亡
鱼虾在混沌中挣扎
水草和淤泥被粗暴地覆盖、碾压
鸟们成群飞走了
咯咯的野鸭也搬家了
渔船残破在岸边
唱响古今的渔歌与断线的风筝
一起摔落到地上
说不尽多少寒来暑往
湖水被抽干，风吹死寂
水波粼粼的泽国上演着
塞外的尘土飞飏
卫星地图上那个黑色的斑块
正是你失明后干涸的瞳仁
朱家湖，你早已名存实亡
除了芦苇顽强地摇曳在残风中
亦然野枝枯草占领的坟场
四
朱家湖啊，朱家湖
冥冥之中
我与你有不解之缘
我把青春献给了发光发热的电厂
作为参与者或者帮凶之一
却让你倒在激活经济腾飞的路上
每逢华灯初上
透过办公楼窗户北望
在死亡般黑暗的夜色中
隐约有你尚未瞑目的暗哑呼喊
我心疼，我忏悔，我失眠
我为你无数次地暗然神伤
十年前
还是那个火热的夏天
我心里火一样腾起积攒已久的愿望
一纸辞职书让我人生重新起航
还湖！还湖！
我要替那个时代还这笔旧账
与几个同路人一起出发
重新召唤安全帽和巨型螃蟹来驻扎
我从上古神话里请来填海的精卫鸟
我从历史典故里请出移山的愚公
我要把癌细胞和坏死的组织
从你宠大的躯壳挖出来
我要让你转世轮回重见太阳
一群小矮人发挥哈利波特的想象
发明有魔法的巨型章鱼
用细长的吸盘伸进你的体内
把你五脏六腑塞满的灰渣
连同沉积多年的委屈、压抑和苦痛统统吸出来
掺和石灰、水泥、石膏、发泡剂
用183度温度和12公斤压力的蒸汽蒸压
让各种化学元素剧烈反应
让它们生成新的物质
生成弥补一切遗憾的希望
当满载货物的车辆蚂蚁似的来来往往
当一块块方方正正的魔块
流向大江南北雨后春笋的工地
垒起高楼大厦、筑起厚实的城墙
我和不再年轻的伙伴们
犹如当年酩酊大醉一场
五
十年如一日啊，朱家湖
久违的湖水如血液慢慢流回
僵硬的身体一点一点恢复柔软
新鲜的皮肤被一点点移植
破碎的镜面一点点拼凑着
走失的星星和月亮
今天的朱家湖啊
一群翅膀拖着熟悉的旋律
重新掠过你的湖面
春风安抚着刚刚返绿的湖岸
唤醒沉睡一个季节的歌唱
但我清楚
你还没有彻底恢复健康
朱家湖，我也是长江的孩子
我们都是大江大河的孩子
一个孩子能有幸替母亲
向另一个遗失的孩子弥补创伤
虽然并不惊天动地
但也是我一份微不足道的荣光
朱家湖，请放心
哪怕腰弯背驼、白发苍苍
我会用我的余生
日夜陪伴在你身旁
直到你重新投入浩荡长江温情的怀抱
直到你在青山绿水间焕发
珍珠一样璀璨夺目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