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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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都放假回家了，只有看门的老李留下来看守工厂。老李今年48岁，头发白了一半，在这个城市打工十几年，没房没车。工厂这几年效益不好，年年都裁员，像老李这么大年纪的，没有一技之长，早该裁了，因为他人老实，勤快，老板就把他留下来，看门。
放假后，工厂里很冷清，老李并不闲着，每天照样早起晚睡，按时上下班，还承担清洁工的工作，把一个工厂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打开门，发现厂门口蜷缩着一个流浪人，头发蓬乱像一丛杂草，衣服肮脏得像长时间没有洗过的抹布，身上散发出馊臭味。
“喂，你怎么能睡在这儿呢?”老李生气地用脚踢醒她，“起来，起来，起来，快走!”
那流浪人被踢醒，迅速地坐起来，惊恐地看了一眼老李，赶紧低下头。也不说话，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慌慌张张地离开。
“怎么是个女的?遭的什么孽呀!”老李望着她的背影，嘴里嘀咕着。
第二天，老李打开门，又看见流浪女躺在厂房墙根。流浪女听见老李开门声，赶紧起身离开。老李追过去，把手中的早点给了她，用比较凶的口气对她说:“今晚你不要再来这儿睡觉了!”
接下来几天流浪女没有再来。
南方的冬天，冷空气说来就来，气温骤降，寒风呼呼的，天空还飘落冰冷的雨。老李打开门看见流浪女蜷缩在墙根，瑟瑟发抖。她不说话，用求救的眼神望着老李。
老李的心被她的目光撞击了一下，这眼神多么熟悉。他本就是个善良的人，这一刻，怜悯之心俘虏了他，他用温和的语气说:“进屋吧!”
流浪女起身时没有站稳，老李赶紧扶住。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皮肤，感觉她正在发烧。
老李扶她进屋，给她打了盆热水，洗脸，又拿出洗刷用品和一套他妻子的衣服，把她带到员工宿舍冲凉房，叫她先去洗个澡。
老李等在外头，并点燃一支烟。流浪女穿着他妻子的衣服从员工宿舍出来时，老李吃惊不小，要不是烟头烧到了手指，他会这样一直发呆下去。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到了痛。没错，这不是在发梦。太像了，与他的妻子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都说他的女儿婷婷与妈妈长得像，可这个流浪女比婷婷更像他的妻子。流浪女冲他微微一笑时，老李彻底地被她的长像征服了。
流浪女只是傻笑，无论老李怎么问，问什么她都不说话，不摇头，也不点头。
是个傻子?
老李带她去了医院。医生对老李说:“你爱人没什么大的毛病，一是受了凉，二是受到了惊吓，吃吃药，调养调养就好了。”
临走时，医生盯着老李的眼睛:“老婆是要疼爱呵护的，你爱人可真漂亮!”
老李想解释，张了张嘴，将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老李真是个好男人，照顾起女人来，真的没话说。流浪女在老李的精心照顾下，恢复很快，身体状况和精神面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皮肤白皙，面色红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加上苗条的身材，真是个大美人呀。她可以开口说话了。遗憾的是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失遗了，对过去的事一点也记不起来。
假期结束，工人纷纷回厂复工。大家只道是老李的爱人来了，都说老李好福气，直夸老李的媳妇可真俊，比他闺女还俊。
只有老李自己心里清楚，这哪是我媳妇呀，只是我收留的一个流浪女，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到现在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是一个勤快的女人，给老李洗衣做饭，把出租屋收拾得干净整洁。每天老李回家都能吃到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晚饭后她陪老李散步，不喊老李的名字，喊老李为“哥”。在工友们看来，他们是多么幸福恩爱的一对。
“哥，帮我找份工作，我想去上班。”他们散步回来，流浪女给老李泡了一杯茶。
“找工作要身份证。”
“我有。”
流浪女把一张身份证从口袋里掏出来。
老李接过来一看，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怎么找到的?”
“它就在你给我衣服的口袋里，就是这件上衣。”
那是老李妻子的身份证。
第二天流浪女拿着老李妻子的身份证成了工厂的一名清洁工，厂牌上的名字一栏写着“李爱莲”，这个名字是老李妻子的名字。
自从流浪女进厂做了一名清洁工后，李爱莲这个名字就在工厂叫开了，连老李都叫她爱莲，也有人叫李姐。李爱莲因为手脚勤快，性格温和，人又长得好看，很快就受到重视。老板也注意到了她，交待下去，让她只负责打扫办公室的清洁卫生。
李爱莲在办公室做清洁，大家心情亮了，工作效率也高了。大家说还是老板高啊，知道用漂亮的女人来点缀工作环境，刺激大家对工作的热情。但是，大家很快就觉察到不太和谐的地方，李爱莲太漂亮了，尤其是她身上透出的气质与她从事的工作不相称。有好几次，她端着茶水进到经理办公室，客户误认为她是经理的秘书，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说一句:“下次出去玩带着她啦。”
负责品质的杨经理，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每次见了李爱莲都非常兴奋，有事没事总爱叫她，一天不知道叫她倒多少杯茶水。一双眯眯眼在李爱莲的光芒照耀下睁不开，却不甘心，用尽全力才勉强睁开一条缝。他操着他家乡浓重的口音说:“爱莲呀，你生得真漂亮，保养得好好哦，大家都说你40出头了，但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你顶多20出头，不，20没有出头，是18岁呀。”
“杨经理，你今天喝酒了吧。我女儿今年都20了。”
李爱莲说的她女儿当然是指老李的女儿婷婷了，婷婷今年20岁，在上大学。
杨经理的助理辞工走了，留下一个空缺，人事部给他招了几个面试都未通过，他那儿人手不够，常常叫李爱莲来帮忙。
工厂里有闲言碎语传出来，传到了老李的耳朵里。
李爱莲下班回来，看见老李一个人喝闷酒。
“哥，咋了?”李爱莲连手袋都来不及放下径直走到老李身边，挨着坐下。
“爱莲，你搬出去住吧，房子我给你租好了。”
“咋呢?哥，这是要撵我走吗?”李爱莲着急起来，眼泪就要掉下来，“哥，你嫌弃我了吗?”
“不是哥嫌弃你，我们这样不明不白地住着，是哥怕耽误你。”
李爱莲一听就明白了。脸上有了笑容。
“哥，别听人瞎说，杨经理是有那么点意思，可妹子没有，我以后防着他点就是了。”他一把夺下老李手中的酒杯，哼起小曲，“你等着，妹给你做好吃的。”
老李望着李爱莲忙碌的身影，听着锅碗瓢盆的声音，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之中，像这越来越深的夜。
谣言并没有因为老李的信任而止，反而越传越甚，越传越有谱。有鼻子有眼的，还叫人不得不信。
直到有一天杨经理在他的办公室里发出一声惨叫，大家看见李爱莲哭着跑出来，上衣凌乱，杨经理满嘴是血地跟在后面，大家终于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杨经理因此丢了工作，李爱莲又回到了最初的清洁工的岗位上。
老李想起了和自己妻子恋爱的时候，村里有个二流子老爱打她的主意，有一天趁着没人动手动脚，他妻子李爱莲一脚踢在那人裆部，把那人痛得哇哇直叫，立不起身。她们俩还真像。
杨经理走后，李爱莲总觉得背后有双眼在盯着她。说与老李。老李想可能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爱莲受到刺激，并没有从中完全走出来。就在市场买了只老母鸡炖给她吃。
在老李的照顾下，像受了阳光雨露滋润的庄稼，李爱莲越发俊俏了。工厂里没有人不羡慕他们。
“都别走，我的手机丢了。”下班的时候车间组长余美丽拦住李爱莲，“一定是有人偷了我的手机。”
她叫来保安队长，保安队长了解情况后，拿出自己的手机拨出余美丽的号，电话响起来了。李爱莲听见自己手袋里的电话响了，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手袋，拿出电话接听:“喂!”
“喂什么喂，还装，那是我的手机!”余美丽怒目圆睁，一把抓过手机，顺手打了李爱莲一个耳光，“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李爱莲呆若木鸡。李爱莲知道自己并没有偷手机，在事实面前如何说得清。她含着泪，委屈地说:“我没有偷，我没有偷。”这时候谁会相信她的话。老李听到消息赶过来，李爱莲再也撑不住，一头倒在老李的怀里，抽搐得背过气去。窗外，树叶停止摇摆，鸣虫此刻也安静下来。
李爱莲失去了工作，还背了个小偷的名。回到出租屋，泪眼涟涟，惹人疼爱。老李坐在一旁安慰她，像哄自己的女儿，把她哄笑起来。
李爱莲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出来时像变了一个人。
“哥，你坐着，我给你做好吃的。”
李爱莲做了一桌子的菜，打开一瓶酒，拿出两个酒杯，斟满，然后回到房间换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服。
老李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李爱莲今天受的刺激不小，她平时是不喝酒的，今天怎么也喝起酒来。
李爱莲举起酒杯说:“哥，为我们今生的相遇干了这一杯。”说完，她一饮而尽。
她又斟满酒，举起杯:“为我遇到哥，有了新生干杯。”
她斟满第三杯酒:“哥，为我们今生不离不弃干了这一杯。”
三杯酒下肚，李爱莲脸泛红晕更加迷人，像朵盛开的桃花。
“哥，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我们结婚吧，今天就是我俩的婚宴，两个人的婚宴。”
老李打心里喜爱李爱莲，早有此意。这突然到来的幸福像潮水冲向他，冲得他晕头转向，找不到北。待他反应过来时，李爱莲已铺好了他们的婚床。
第二天老李起床上班，神清气爽，感觉年轻了十岁。
幸福是什么?各有各的看法。幸福是不会挑门第的，当两个人缘分到了，走到了一起，两心相悦，恩恩爱爱，粗茶淡饭也胜过燕窝鱼翅。
暑假到了，老李上大学的女儿婷婷放假回家，李爱莲和老李专门去火车站接女儿。婷婷初见李爱莲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声“妈”叫得李爱莲
泪水汪汪里滴进一粒鸟鸣。婷婷从小未见过妈妈，爸爸总是说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从那个时候起，婷婷心里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妈妈回家的渴望。现在终于盼到妈妈回家了。一家人可以团团圆圆地在一起，永不分开。为了纪念团聚，他们一家三口还去了张家界旅行，特地走了一趟“云天渡”玻璃桥，留下了他们幸福的倩影。
李爱莲又回到工厂上班，这一次不是做清洁工，而是到品质部做助理。
余美丽在手机事件后辞工走了，奔杨经理去了，原来余美丽是杨经理的地下情人，手机事件是她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搞臭李爱莲，替杨经理出气。
拔开云雾见天日，恰逢人间四月，鸟语花香，老李和爱莲就是相思树上筑巢的一对幸福的雀儿。
六月，公司派李爱莲和几个同事到深圳一家工厂验货，忙了一上午，挺顺利的。他们与深圳工厂交接完准备回厂，在出厂的时候，李爱莲却在厂门口被保安拦了下来，保安从她的手袋里搜出了一件样品，那是深圳工厂新研发的，还未对外发布。他们一口咬定李爱莲是商业间谍，把她扣了下来，李爱莲觉得委屈，自己明明没有偷这个样品，一定有人栽赃，这回又是谁呢?
她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偷偷地盯着她，那幸灾乐祸的眼神多么熟悉，不是别人的，正是曾经骚扰过她后被老板炒掉的杨经理，原来他跳槽到了这里，真是冤家路窄。她冲过去，一把揪住他，吼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正在拉拉扯扯之时，一个女工突然走到她面前，揪住她，歇斯底里地吼叫:“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是你杀了我哥!”
对于这突于其来的一击，李爱莲却异常地冷静。
“你胡说什么呀?我并不认识你。”
李爱莲是杀人在逃犯。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工厂，也传到了老李的耳朵里。
据女工口述，她哥哥好酒好赌，却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每一次输了钱，他就去喝酒，喝了酒，性格变得暴戾，对她的这个好看的嫂子拳脚相加，嫂子受不了，想离婚又离不成，最后用一包耗子药要了他哥的命，逃走了。
警方传唤了老李。面对警方的询问，老李一口咬定，她就是自己的妻子李爱莲。
相处这么久，老李已经确信她就是自己的妻子李爱莲。
十五年前，女儿才五岁，妻子爱莲离奇走失，从此毫无音讯。老李带女外出寻妻多年，没有找到，以为妻子出了意外，回家的心也死了，他就留在沿海城市打工，一个人抚养女儿。
现在的这个女人是妻子李爱莲还是杀人犯?他要不要向警察说出实情呢?
他的内心矛盾，剧烈挣扎着。点点滴滴如同一把把刀子铰着他的肉心。
他突然惊醒。看到爱莲就睡在自己的身旁，鼻息均匀。还好，只是做了一个梦。
老李再也睡不着觉，轻手轻脚地下床，一个人到屋外，燃起一支烟。那烟火在黑夜里忽明忽暗，应合着老李明灭不定的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