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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忠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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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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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暗棋

暗棋(短篇小说)

苗忠表(浙江舟山)

休与之山,其上有石焉,名曰帝台之棋。――《山海经?中山经》。注:“博棋也。”

尧造围棊,以教子丹朱,或云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棊教之。――《博物志》。

棊,博棊也。――《说文》。

五簙或谓之棊。――《方言》。

故行棊者。――《淮南子.泰族》。注:“谓六博也。”

她,一个淡如素栀且训练有素的军统女特工,却忍受着命运的劫难和时世的作弄。在抗日战争即将胜利,解放战争刚将爆发的紧要关头,天真以为终于可以和托付终身的爱人熬着“带鱼蘑菇汤”,同享天伦之乐,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别人手中一枚谋权夺利的棋子。经历了所有的伤痛之后,她步步为营,带着对世俗的爱与恨,走上了一条终无结局的不归路。

天刚蒙蒙亮,高红梅拉亮了床头的灯,淡蓝的窗幔和雪白的墙上爬满了清冷的寒意。摆在墙角边上的那个大座钟不断发着“卟嗒卟嗒”的声响,在寂静的凌晨听得格外清晰。座钟旁边的那只巨大的金鱼水缸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五色的冷光,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小鱼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变幻莫测、翻来覆去地游动着。一阵清凉的寒意向枕边的她游弋而来,全身都还蒙在被子的高红梅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下意识地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5点34分。对于墙角的那个大座钟,高红梅根本连瞄都没瞄一眼,自打她搬进这幢楼后,座钟下面那个陀螺似的吊挂就从没敲过一记正确的,想不误事还得靠这手腕上戴了10年的意大利表了。

高红梅踢开被子,披着那件红得耀眼的睡衣一骨碌翻身下了床,这件睡衣包括所有的贴身物品都是她特意从南京带过来的。她喜欢刺眼的色彩,尤其是红色。每次见到红颜色,哪怕双手粘满的是鲜血,她就会莫名地亢奋起来。

高红梅不同于其他女人,这个不是她最早给自己下的定义,刘顺义就曾经说过一句话,高红梅,你不象是一个女人,你原本是一个男人,投错了胎才做的女人。刘顺义是隶属于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南京站特别行动一处的少校处长,她的顶头上司,他的话相比之下来说比较有权威性。高红梅每每掂量起这位刘大处长的话,有时感觉还颇有点深度。在等级森严的特别一处,刘顺义的话无疑于是从太上皇口里嘣出来,没人敢违背。

高红梅撩起窗幔,微微打开了窗子,一股冷飕飕的风从狭窄的缝隙间挤了进来,正好扑到只穿着那件单薄睡衣的高红梅身上,她猛地激灵了一下,这是啥鬼天气……还正应了海岛上一句有名的俗语:正月冷死猪(寒死龟),二月冷死牛,三月冷死捕鱼夫。

街上空无一人,一盏盏编排得错落有致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照着街面,一片死寂。对面就是著名的沈家门渔港了,一条条排得横七竖八的渔船桅杆上挂着一盏盏昏黄的灯笼,朦朦胧胧地照着整个洋面,泛着一轮轮银闪闪逼人的寒光……高红梅连忙别上窗销子,全身冰凉凉的。她裹紧睡衣,走到厨房里倒了一杯热茶,嘘了一口,尽是苦苦的茶末味。她喝茶从来不喜欢带茶叶,或清水,或咖啡,今天咋就连开水都作弄起人来了?她有一个规律,就是开杀戒前从不喝咖啡,如果在这个时候沾点咖啡,就算那么一丁点,清晰的思维就会立马模糊起来,作为一名狙击手来说这是最为致命的。她以前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温柔的致命弱点。1941年夏天,她奉命去东北暗杀一名日本关东军重要首脑人物时,就因为自己沾了点咖啡,非但没有完成任务,还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当时,那个关东军军官和其他同僚正在一家饭店喝酒作乐,她就在离饭店后窗只有十米远的小山坡上,将手中的德国造Kar98k狙击步枪对准了那个正傲慢举着酒杯的大佐,不知咋地,高红梅手一抖,拖着血红轨迹的弹头擦着那个大佐的头皮呼啸地飞了过去,将前面那块齐人高的玻璃击得粉身碎骨,等她再从瞄准仪上找寻目标时,突然发现瞄准仪里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正紧紧罩住了她,要不是当初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她这朵美丽妖艳的军统之花就败谢在东北的黑水河畔了,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窗外开始下起了滂沱大雨,迎风飞扬的雨很快布满了窗外的灰色空间,雨水顺着窗沿湿漉漉地挤进屋来。高红梅喝完茶,将杯子顺手往水斗里一放,她打开窗子,再次朝街上看了一会儿。整条街面和天空浑为一色,灰茫茫的,潮湿的柏油马路偶尔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有的露着头在路上疾走,有的打着伞沿着街面店铺前慢吞吞地跳跃着走,不时躲着一个个浅浅的水坑。

高红梅擦了一把脸,撸上帘子,开始收拾行装。她将那件红得耀眼的睡衣脱下,扔到狭小的床上,轻松地将一件红色的拉链衫套上,然后将散乱的头发盘了起来,扣上一顶洁白新潮的压舌帽,下身是一条浅灰色西裤,脚上穿了一双厚实的黑色皮靴,皮靴的外侧各设计了一个小皮囊,插着两把锋利的匕首,只留着短短的柄在靴外。高红梅提起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衣橱的内格,拎出一把Kar98k狙击步枪,这Kar98k狙击步枪的设计理念很独特,它是由德国枪械制造商毛瑟公司发明的,是一种轻便,易携带的个人火控兵器,有着决定性的火力,在任何距离只要狙击手利用其射击精度找到对手的致命点,哪怕200公斤的生物都将被一举击毙。98K是高红梅最喜爱拿得最顺手的狙击枪了,有98K在身边,她就感到了一种自信,一种安全感。高红梅将这把已经经过特殊处理的狙击枪小心翼翼地装入盒子,打开了房门。

外面很潮湿,墙面和瓦砾上到处都布满了水渍。

雨明显小了许多,码头附近,有几个渔民正在解缆绳,三三两两的渔船徐徐升起破兮兮的帆,慢吞吞地驶离了码头……

高红梅拎着盒子,啪嗒啪嗒踩着柏油路面,路过码头,她看见那些渔民的身边摆满了一筐筐泛着贼亮银光的阔带鱼,银晃晃浓嘟嘟的水不断从筐的缝隙间汩汩流出,汇成一条条细流渗入了码头下的大海。高红梅用手捏了捏带鱼,滑爽爽的鲜骨得很。她掏出钱交给其中一个渔民,顺手挑了几条大的。她想买几条新鲜贼亮的带鱼,等把事情处理完后,带回家烧给安康吃。安康的老家在对海的宁波,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新鲜的带鱼了,喜欢她亲手做的带鱼蘑菇汤,说每次吃她熬的带鱼蘑菇汤,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高红梅很清楚地知道,无论是过去的军统还是现在的保密局,无论是戴笠当家还是毛人凤入主其中,她和安康永远都是顶头上司们手里的一颗棋子。1945年以前对付的是东洋人和共产党,东洋人快投降了,原本以为这种暗无宁日的日子可以稍作歇息了,随着国共和谈破裂,保密局首当其冲再次向老对手斗起法来,当然,这种斗法自1927年军事委员会密查组成立和1932年复兴社特务处改组后就一刻没有停止过。这种暗棋式的生活是险象环生,充满了刀光剑影,作为一名军统特工,同时又作为一个妩媚可人的女人,高红梅向往与安康那种男耕女织、卿卿我我的平静生活,虽然这种温馨的镜头离自己已经越来越遥远了,遥远得伸不可及。但每每想起给安康烧菜煲汤的场景,高红梅总会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有一个问题总是鼓捣不清,象她这么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参加军统第一个规模庞大的特务训练班----临澄特别训练班?当初的头脑是狂热的。“八一三”上海战事发生后,戴笠原来打算在上海或南京举办一个大规模特务训练班,但没有预料到上海和南京那么快就沦入敌手,因而未能进行。一九三七年冬天,他逃到武汉之后,便指派原在上海附近松江、青浦两县主持苏浙行动委员会武装特务干部训练班的副主任余乐醒和谢力公两人,到湖南去积极筹备,并手令军统湖南省站站长李人士要尽全力从事协助。筹备处刚一成立,军统人事科即通令所有外勤各省省站组,转令所有特务介绍可靠亲友前往受训。条件是思想可靠,身家“清白”,不分性别,年龄在十八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初中以上程度,身体健康无显著特征和暗疾,并规定当时已参加军统工作的内外勤工作人员愿意参加受训者亦可调训(这些人可以在学生中起考核监督作用)。以后在年龄上实际没有限制,其中有不少三十多岁的人。通令中还规定各地选送的学生,应由各省站组负责人先行考核,以防异党分子混人。如学生将来出了问题,原选送或保送(工作人员调训称为保送)单位要负全部责任。当时特训班招的女生比较少,从事的也都是各站电讯业务,高红梅就是那个时候经姑姑的老同学训练班的副主任余乐醒介绍才进入了特训班的,在一次射击考核时,因成绩突出,破格录用到军统南京站从事外勤工作,成了军统系统数一数二的女狙击手……

高红梅将钱递给称鱼的渔民,报了一个房号,要其中一个人把鱼送到楼上去,放在门口就行了。她向渔民们打了个招呼,那些人善意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高红梅拐上了柏油马路,雨越下越大,她躲到一家店铺门口的屋檐下,撸了一把湿漉漉的水,抬起手腕,手表指针正好指向了6点30分。她跺跺脚,后悔这么一歇一下的雨怎么没有带把伞出门?已经快接近预定的时间了,她焦急地前张后望着。远处跑过来一辆人力车,高红梅使劲招着手,那个人力车夫咯吱一声将车停在她的身旁,高红梅刚要迈上去,一个戴着礼帽腋下夹了一只皮包的中年男子猛地抢先跳上了车。戴着墨镜的高红梅粗里粗气地大声呵斥,“你他妈的瞎了眼啦?竟敢抢老子的车!”那个中年男子怔了怔,看着衣着光鲜却凶神恶煞般的高红梅,吓得浑身颤抖,咕哝着不由自主地跳下车来。高红梅将一叠钱扔到车夫的怀里,说了一句,“到高庙教堂口,要快点!”车夫见到这一大叠钱,裂开了满嘴的黄牙,呵呵地笑着,数都没数一把就揣进怀去。车夫低头哈腰着殷勤地用肮脏的袖子使劲在座垫上擦拭着水渍。高红梅一把推开车夫的手径直坐了上去,示意他快点拉车。

对于父亲,高红梅是愧疚的。高红梅从小都是一个顽皮的疯孩子,虽然是女孩,却喜欢干男孩子们的事。

高红梅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时候,才知道父亲原来是一个职业枪手的。

记得那是在民国18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天渐渐暗淡下来,父亲和龙叔一前一后朝停靠在弄堂口的“雪铁龙”走来。正在车内兴奋地摸这扶那的高红梅一看父亲他们朝这边走来,心里不由“咯噔”一怔。她平时最畏惧的就是父亲了,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不知为啥,父亲总是严厉地关照她和其他妹妹们绝不能碰“雪铁龙”里的任何东西。正玩在兴头的高红梅赶紧从另一边车门溜下车来,看四下无处可藏身,只好偷偷打开后备箱,一个鲤鱼打挺钻了进去……

不一会,车子终于动了起来,她心里暗暗发乐,嘿!他奶奶的,名牌车性能就是好,没有一点颠簸,躺在这沉闷的后备箱里感觉好爽啊,真他妈的想美美睡上一觉。

很久,车子嘎地停了下来,传来了两声关车门的声音。高红梅偷偷打开后备箱盖子,只见穿着宽大得快要飘逸起来的黑色风衣的父亲和龙叔,一前一后朝一处隐藏在树林中的大房子走去。等他俩进去后,院子外的栏珊门紧紧地关上了。高红梅心里充满了好奇,总想看看平时神秘兮兮英雄气十足的父亲究竟在干些啥?

她铆足吃奶的劲吃力地翻过高大的栏珊门,父亲他们早已闪进一道破旧得喷射出无数道亮光的门。这是一座好象已经久不住人的乡间别墅,布满灰尘的窗子还能望见里面的一切。她踮起脚,屏住呼吸,微微地探露出小半个脑袋。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中间摆放着一张办公桌,一前一后坐着两个头发花白但穿戴整洁的老头子,其中一个老头嘴里还叼着一支硕大的雪茄烟,正若无其事地朝另外一个戴了一副黑边框眼镜的老头吐着烟圈。突然,黑边框眼镜老头咆哮起来,他神情显得很生气很激动,抓起桌上的一大叠文件摔到雪茄老头的脸上,将他叼在嘴上的雪茄烟都打落在地上了。

穿着黑色披风的父亲和龙叔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高红梅顿时呆住了,只见父亲和龙叔撩起披风,将两枝黑黝黝的冲锋枪拽了出来。那个雪茄烟老头一见,猛地爬起身来,一脸的恐慌。父亲和龙叔始终没有说话,操起冲锋枪朝他扳动了扣机,强大的火苗顿时将那个雪茄老头吞噬了,血肉横飞,“哒、哒、哒”,殷红的血象一根根巨大的藤蔓爬满了雪白的墙……高红梅吓得赶紧蒙住了眼睛,感觉喉咙好象有无数条小虫子在不断游动,佝下身子在墙角猛然呕了起来。

“谁?谁在外面?”

屋内响起了一片嘈杂声。

高红梅赶紧拔腿朝栏珊门跑去,紧紧锁住的门只有下面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她趴在地上试图爬过去,但缝隙实在太窄小,铁门底轴将她身子紧紧箍住。脚步声越跑越近,她吓得差点哭出声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黑色的身影蹲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将冲锋枪隐入宽松的风衣里。

“大哥,是谁?可能全都看见了,干脆一枪崩掉算了?”

“是我女儿梅子。”

“梅子?他咋会在这里?”

父亲将她拽了出来,打开门,高红梅挤出身子赶紧跑到车边。

“快!快走!”

龙叔是父亲的金兰兄弟,是父亲最贴身的人,他在后面不断催促着。

“快!大哥,麻哥带人杀过来了,快带梅子上车。”

“他妈的!他怎么这样?”

“你还不了解他吗?过河拆桥,何况现在秘密都被梅子知道,更要杀人灭口了。”

三人赶紧钻进车子,龙叔发动了引擎,“雪铁龙”快速地滑了出去,车后,一颗颗弹头砸得车皮“砰、砰”作响……

父亲摇下车窗,抬手朝车外猛扫了一梭子,车后顿时传来了一阵阵鬼哭狼嚎声。

那杆冲锋枪贼亮贼亮地就倚靠在我的身边,高红梅伸过手摸了摸,烫呼呼的。

“你摸这干吗?这是你摸的吗?兔崽子,你是一个女儿家,给我听好了,以后好好给我念书,绝不能碰枪!”

父亲一把推开高红梅,狠狠地呵斥着。她吓得赶紧缩回了手,低着头始终不敢出一口大气。

从父亲和龙叔的互相谈话中,高红梅终于明白父亲是干什么的了,父亲是一个枪手,是一个为上家花钱消灾的职业枪手,龙叔也一样。父亲和那个所谓的黑帮头子麻哥的决裂,是因为她亲眼看见他们枪杀了那个雪茄老头开始的。后来据龙叔私下告诉她说,如果没有出现这档子事,麻哥也会翻脸的,因为麻哥每杀一名政要就会将知情人杀掉,枪手也不例外。

回到家里,父亲只和母亲嘀咕了一句,说有个生意场上的对手要杀他们全家,母亲吓得整理了一些金银细软,带着高红梅和四个年幼的妹妹跟着父亲赶紧连夜搬了家。

父亲将那杆心爱的冲锋枪擦拭一新,偷偷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从此,全家人隐姓埋名,在另一个城市的农庄里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新家的住址只有龙叔知道,他帮他们安顿好后,跟父亲说,他将去南京投奔一个正在中统做事的远房表哥,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天,高红梅和父亲一起到离庄园不远的海边钓鱼,回家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她和父亲扛着鱼具一路有说有笑,融融洽洽,高红梅心里暖暖的,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受到过的。父亲是个严厉的人,自从脱离了那个组织,他就象换了个人似的,对母亲对她们都变得关心和爱护起来。可每当高红梅问父亲过去所发生的事时,他才会对她发火,还说以后绝对不许她碰枪,否则就打断她的手……

今天晚上可奇怪了?每逢这时,家里都是灯火通明,可今晚却……

父亲好象意识到了什么?他扔掉鱼具,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紧紧捏在手上,朝高红梅摆了摆手,然后蹑手蹑脚地向房门靠了过去,她赶紧扔掉东西,顺手操起一杆筢子跟在父亲的后面,悄悄推开虚掩的房门……

灯亮后,高红梅和父亲顿时都惊呆了,母亲和四个妹妹全都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靠近母亲身子的地上,写着两个血字:龙海。龙海是龙叔的名字,为什么母亲临死的时候会留下这两个字?难道龙叔当时也在现场?

父亲象明白了什么?他的样子象一头发怒的狮子,顿时咆哮起来。

“龙海!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杂种,我高彪和你不共戴天!”

难道真是龙叔投靠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麻哥了?

埋葬了母亲和妹妹们的尸体,父亲和高红梅在一座座墓碑前磕了几个响头,就一把火烧了农庄,乘上“雪铁龙”绝尘而去。

不知道父亲开车究竟去哪里?只知道车轮在一刻不停地转动着。一天一夜后,高红梅和父亲来到了一座大湖边,父亲告诉她说,这就是太湖,已经和上海不远了。

太湖边上的一幢小别墅里,住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长得很标致。一见父亲和高红梅走进房子,显得很兴奋。

“彪哥,你终于来了!人家都想死你了!”

说完,张开白藕似的双臂朝父亲拥了过来,父亲朝她使了个眼色。

“哇!是阿梅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都成大姑娘了!”

“梅子,快叫梅姨。”

“梅姨好!”

梅姨摸着高红梅的头爱怜地说。

“唉,只可惜孩子这么年轻就失去了妈妈。”

“以后还请你多多照应了。”

“你这是找对人了,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将房子重新整理了一番,给孩子也腾了一个房间。”

“真是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些年我不是有了你的庇护才活得有滋有味么?”

高红梅知道,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和父亲的关系不一般,不一般到啥程度她就不清楚了,反正她已经明显感觉到两个人的暧昧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父亲将她安置妥当后,就开着车子出去了。高红梅不知道他将去哪里?去干啥?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同行?父亲临走时,将一把精致的左轮手枪塞到她的手里。

“这枪是给你防身用的,记着,梅子,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开枪,我不希望你以后也成为象爹一样的枪手,决不能!”

说实话,内心深处,高红梅是非常理解父亲的。母亲和妹妹们都死了,家里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变故,作为枪手出身的父亲哪能住得安稳呢?父亲去了哪里?高红梅没有问梅姨,其实也不敢问,总觉得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和父亲不是同一条道上的。

那天半夜,高红梅听见隔壁有响动,赶紧起来,蹑手蹑脚将耳朵贴着门口侧耳倾听,梅姨正在听电话,声音很轻,她只断断续续听到:“他现在出去了……不会,他女儿还放在我这里……对!可能的……我……我怕……”

高红梅猛然怕了起来,感觉最近可能会有可怕的事发生,她祈求父亲早点回来带她走,这里的空气实在太沉闷了,沉闷得怕人……

三天后,父亲开着他的那辆“雪铁龙”风尘仆仆回来了,高红梅刚想把那天听到的话告诉他时,可梅姨一把拉过父亲,然后紧紧关上了房门……

半夜,高红梅被隔壁传来的一声清脆的枪声惊醒,来不及穿衣,一骨碌翻下了床,她赶紧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左轮手枪,小心翼翼地贴了过去。高红梅轻轻推开房门,透过缝隙,只见梅姨和父亲都倒在血泊中,他们面前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手上的二十响的枪口还冒着一股淡淡的青烟。

“龙……海,原来真的是你!你……你……”

“彪哥,你到阴曹地府千万不要怪兄弟无情,你也知道,作为枪手,谁出的价码高就替谁办事。

“谁……?出了多少钱?你……你竟然为了钱出卖自己的兄弟?”

“先不要问谁出的价,我对你已经受够了。这么多年来,你永远充当着大哥的角色,我总是被你踩在脚底下,现在,有人出一千块大洋想买你的人头,我干完这一票也将远走高飞了!最后再叫你一声大哥,到阴曹地府和嫂子她们团聚去吧。”

“你……你……我真后悔做枪手!下辈子绝对不再做枪手!”

“晚了!大哥,我要送你上路了。”

龙叔显然听到了背后高红梅所发出的蹩脚的响动,他猛地转过身来,她双手颤抖着,端着那把左轮手枪紧紧地盯住了他。

龙叔将双手高高举了起来,一脸的微笑,分不清这是微笑还是奸笑?高红梅从来没有摸过枪,她在心里默默地发誓,这是她第一次高高举着枪,就这么零距离面对着一个杀父仇人,这个仇人竟然是父亲最亲密的战友,最挚爱的兄弟。

“开啊!你快开枪啊!你这假小子也竟然玩起枪来了?”

“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

龙叔还在缓缓挪动着脚步向她逼了过来。

“你有种!你父亲不希望他的后代再成为一个枪手,你出息了!好!开枪吧?你开枪啊!”

“我……我……”

“梅子,不要开枪啊!”

父亲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

“梅子,不要开枪,你这么一开,就会走父亲老路的,这条路是家破人亡的不归路,我不希望我的子孙永远在打打杀杀中过一辈子,不要啊!”

“来啊!你这假小子,来啊!有种就朝我这里开枪!”

龙叔拍拍胸脯大声叫嚷着。

啪……啪……

一股股殷红的血象一根根巨大的藤蔓顿然爬满了雪白的墙,龙叔象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轻地扑到在地上,一股黝黑的血从他的身子底下缓缓蔓延开来……

父亲一手捂着胸膛,一手端着枪,枪口正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

高红梅摔掉手中的左轮手枪猛地扑了上去,紧紧抱着了父亲的身子。

父亲朝自己的胸口指了指,她赶紧从他的内衣口袋掏出一张已经被血浸透的纸。

“梅子,这是你姑姑在上海的地址,身逢乱世,尽快离开大陆,爹已经和你姑姑说好了,她们会带你去香港,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生活,决不能象爹这样碰枪,走爹的老路,记住了么?”

“记住了,爹,今生今世决不碰枪,决不做枪手。”

父亲的身子渐渐冷了起来,仿佛累了,乏了,即将惬意地睡去。高红梅将他平整地放在地上,抱起那床百合花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她拎起父亲的皮箱,顺手将一杆点燃的火把抛进了屋子,刹那间,熊熊的烈火将整幢房子无情地吞没了。高红梅打开皮箱,将箱子内父亲所有心爱的枪全都抛进了火里,转身融入了苍莽的暮色中……

高红梅却没有记住父亲临死前的那番话。

刚加入军统时,高红梅多少还有点愧疚,但随着手上粘的鲜血越来越多,也就慢慢释然了。

高红梅三天前刚来到这个海岛小城市。她是悄然进来的,没有惊动岛上的国民政府和各种特务机构。此行的目的只有处长刘顺义一个人知道。作为一个职业军人,服从命令就是天职,其他的都不能去刻意了解。何况,一个狙击手多了解份外的事对自己的安全没有任何好处。

三天前,高红梅被刘处长单独叫到了办公室。刘顺义打开一份标着绝密的文件夹说,“据可靠情报,有一股日本间谍正打算从舟山群岛进入大陆,日本人将对我大陆的重要军事设施进行侦察。你的任务就是务必将他们消灭在进入大陆前的舟山群岛。”高红梅接过一张小纸条简单地浏览了一下,她不解地问,“小日本不是早投降了么?还在搞间谍活动?那舟山不是有国民政府的警察局和保密局、党通局方面的特工么?为何要我们特别一处的人去干?”刘顺义鹰一样的眼睛紧紧盯住了高红梅,“这也是你问的?你的任务就是坚决消灭这股日本间谍!”“是!”高红梅朝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不敢再多问什么。“此去凶多吉少,务必要保护好自己,只有自己安全了,才能保证顺利完成任务!”说实话,这次行动刘顺义并不舍得用高红梅,毕竟是多年的上下级了。虽然干这行不能讲感情,需要铁血,但这份吝香惜玉的心还是有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高红梅是一颗棋子,他刘顺义何尝也不是?他指着桌上一个个密封的黑色小锦囊说,“此次狙击行动的每一步计划都已经封在这些小锦囊里了,这是上峰安排的,我也不清楚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你每干完一步就打开下一个锦囊,但不能全部打开,记住了?”“是!记住了!”高红梅对于这个铁血无情的上司总是抱着一份敬畏,她看着刘顺义严肃的脸点了点头。“这次行动代号就叫‘狙击手’,不能惊动任何人!整个特别行动小组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任何后援,没有电台联络,只能靠你手上的这八个锦囊,如遇特殊情况自己可以酌情处理!”

这就是高红梅来舟山这座悬水孤城的唯一目的。她曾经苦思泯想过,这么一个重大的行动为何只派自己一个女流之辈去实施呢?难道是那几个日本特务乃豆腐渣做的?或许是自己因为是女人更容易实施狙击?或许……

从刘顺义的办公室出来到飞机场路的家中需要经过一条狭长的石板路,路的两旁开满了红得醉人的枫叶儿。那个细雨绵绵的秋日,高红梅独自走在这熟悉的城市小径,呼吸着被雨水浸湿的土地散发出来的泥土的芳香。小径两侧,高大的枫树已被火红的枫叶所笼罩,经过雨水的反复洗涤,原本红火的枫叶显得格外妖艳,加之地上厚厚的落叶,天地仿佛已连为一体。配合着枫林间的雨雾,给人一种身临仙境般的感觉。高红梅漫步踏上青石台阶,漫无目的地走着,此时的她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另人陶醉的美景。她随手捡起一片刚刚飘落的枫叶,心里有了一丝丝的无奈。枫叶原本是枫树的一部分,而季节的交替却无情地将它们隔开,虽然彼此间都依依不舍,但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毕竟,没有枫叶的枫树没有人会去欣赏,而没有枫树就更不可能有枫叶。现在它们只能远远地守望着,兴许它们在伤心,兴许它们在哭泣,枫叶和枫树间是多么希望能够长厢厮守、永不分离。她仿佛觉得这枫叶和枫树其实就是她和安康……

那天夜里,捧着安康清瘦突兀的脸,高红梅咯咯地笑了……高红梅骨子里本来就是一个柔媚的女人,进入这个特殊组织的时间久了,手上的血沾了刷,刷了沾,心渐渐变得硬朗朗起来。这个不是安康在说,连她也觉得自己在潜移默化地变化着。

安康是她心爱的人,虽然不是同在特别一处,但毕竟也是国军第115师少校参谋,是乘坐在同一条船上的共渡人……

高红梅穿上那件红得耀眼的睡衣妩媚地抱住了安康,象一条刚从天界下凡的蛇缠绕着安康,仿佛要把眼前这个心爱的人儿榨出一汪水来。安康搂着她的玉脖,蓬松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安康一把撩开深深地吻了下去。高红梅越缠越紧,樱桃小嘴紧紧地吸吮着,“噗哧噗哧”喘着粗气……

灯亮了,是高红梅拉亮了灯。风雨过后的高红梅彻底还原了女人的娇媚,她仿佛不再是一个狙击手,一个杀人无数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她就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渴望安康那双宽大手掌温柔抚摩的女人……

“明天我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要很长时间?”

“去一个海岛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三天后就可以回来。”

“哦。”安康怔了怔,没有再问,其实他知道对于高红梅这样的职业,再问下去也是白搭,这就是纪律,作为军人,他比谁都明白。

高红梅用盒子推了推车夫的后背,人力车在一堵白色的矮墙边停了下来,前面就是高庙教堂了。高庙教堂又叫玛丽亚教堂,1900年,美国传教士马加什到中国传教时所建造,教堂的南门正好对着这堵白墙。基座为石制,高耸的尖顶尤其引人注目。高红梅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她小心翼翼打开第二个锦囊,上面清晰写着:找教堂左边的第一户人家,寥寥几字,高红梅飞快地将纸条吞入肚子。她提着盒子敲响了锦囊中提示的第一户人家的门。门吱呀一声开了,缝隙间探出一个脑袋,接着,挤出一个中年男人来,他紧紧盯着她,目光中闪着一丝狡黠。

“你找谁?”

“我想采购几束百合花,是夜莺介绍我来的!”

高红梅小心地说着暗语,她不敢多说一个字,多说一字就意味着暗语的不明确,这将导致被人拒之门外,更可能会在任务未完成前招来杀身之祸。

“是夜莺?”

“我需要今天刚摘的百合花!”

“进来吧?”中年男子的话更吝啬,每次说话只有可怜的三个字。他将高红梅让进屋子,然后朝楼上驽了驽嘴,高红梅将盒子背在肩上,顺着陡峭的木质楼梯一直攀爬到了四楼。四楼是一间不大的房子,没有什么陈设,连最起码的椅子桌子都没摆一张,更不要说床和箱子了,纯粹就是一间空房。房子的角落布满了蜘蛛网,一只只形状怪异的花蜘蛛一动不动地伏在网兜上,一片死寂。房子的布局象一座碉堡,四面的墙各开着一个窗子,透过这些窗子可以看到外面四处的情况。房子南面,点点白帆无拘无束忽隐忽现地撒在碧绿葱翠的洋面上,其他的窗外尽是成片成片的绿荫。高红梅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她不是来欣赏这窗外风景的。她将盒子轻轻放在地板上,生怕地上厚厚的尘土扬起会粘着自己的宝贝。打开盒子,高红梅提起98K狙击枪熟练地装配起来。98K狙击枪原本有一米多长,为了携带方便,高红梅在不破坏枪械原理基础上锯短了枪管,以便能装入这只特制的小盒子里。98K使用7.92x57mm的步枪弹,一个弹夹5发,从98K枪口射出的7.92mm弹对无防弹衣的胸部造成75点伤害,有防弹衣则为65点,头部无论有无头盔一律一击毙杀,这98K狙击枪可以说是威力无比,用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能从高红梅的枪下逃过生。

高红梅将沟槽外管紧紧地别牢固了,她拧正折叠的准星,固定好提把和短导轨镜座,然后推上了弹夹。高红梅将装配完整的狙击枪小心谨慎地倚靠在墙上,她打开了靠着教堂的窗子,将头稍稍伸出一点,掏出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这是攻击教堂内敌人的绝佳地段了,不仅可以居高临下看清楚教堂院子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就连教堂二楼三楼内所有人的动静都一目了然。高红梅不由得暗暗佩服起刘顺义的智慧来,他一定是预先知道了对手的行动计划,一定先期来勘察过这里的地形。高红梅不由自主地暗暗笑了笑,她自嘲着对手的愚笨,怎么能将栖身之所选择在这么一个视野开阔的教堂呢?也不知道那几个猪脑一样的日本倭寇咋会想出来这么个鬼主意,藏身教堂就算最安全了么?站在这居高临下的屋子里,她用这么一杆98K狙击枪就可以将教堂内所有的人都送去见阎王。一个人就足够了,这个人不会是其他人,就只有是她高红梅了。

高红梅打开了第三个锦囊,纸上简短地写着几个字:将教堂内所有的人统统干掉。刘顺义说得不错,这些锦囊就是上峰对她下达的命令,也就是说它们是指挥高红梅下一步行动计划的无频率电台,只有依靠这些,才能和远在南京的指挥部紧密联接在一起,下一步该怎么走?下一步该实施什么?看了锦囊上的提示就一目了然了。

教堂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知了正躲在教堂围墙外的那株苦楝树稀疏的树冠中不停知了知了地叫唤着。高红梅将狙击枪伸出窗子,对准了院子和整个教堂。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高红梅不由自主地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7点50分。她的额头渗出了一丝丝的汗水,连手心都有点湿漉漉了,她不明白今天的眉头为啥老是皱动?全身为啥老是出冷汗?象她这么心硬且训练有素的职业狙击手是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的。她想努力整个明白,但已经没有时间去整了,对手可不允许她用更多的时间来进一步考虑和思索。

7点55分,沉闷的空气终于被一道“咿呀”声打破了。教堂的大门裂开一道缝隙,一些人挤着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是两个渔姑打扮的女人,她们怀里各自抱着一个圆圆的木桶。日本间谍中还有女人?这个简单的问题马上被高红梅高速运转的思维否定了,日本间谍为啥不能有女人?就象狙击手中有她这样的女人一样的道理。这个机会无疑是最绝佳的,更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高红梅不假思索扣动了扳机,“噗!噗!”两个女人捂着头绵绵地倒了下去,木桶晃晃悠悠滚出了老远。跟在后面的几个男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纷纷七手八脚地扶住了她们。“噗!噗!噗!”高红梅仿佛成了一个见血就会高度亢奋的机器,她看见远处那两个中了弹的女人头上的血在不断地喷溅出来,兴奋得连连扣动扳机,“去死吧!小日本!”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男人们纷纷捂着胸脯倒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高红梅紧紧盯住教堂的每个角落,每一扇窗子。三楼晃动着一个人影,显然已经看到了院子里的情况,正使劲往腰里掏着什么,高红梅瞄准那人的心脏部位狠狠扣下了扳机,那个人连对手躲在哪个方位都未搞清就重重扑到在三楼的窗子台沿上,殷红的血顺着白皙的墙面慢慢滑漫了下来,象一朵怒放的郁金香诱惑着高红梅。高红梅紧紧抱着枪,丝毫不敢有所懈怠,继续寻找剩余的目标,她习惯地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正好8点正,再也没能看见有活着的目标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蹲下身退出了空弹夹,将另一个压满了黄澄澄子弹的弹夹重新滑入槽膛。高红梅掏出第三道锦囊:战斗结束,靠近目标检查一下,还有没有活口?如果有就坚决消灭。高红梅快速将地上的弹壳收拢起来装入口袋,她可不想给对手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这是每一个狙击手最起码得懂的常识。高红梅将盒子背在肩上,掏出一块黑布裹住了脸,她提着狙击枪迅速退到楼下。门依然紧闭着,但早已不见了那个接头男子的踪影。高红梅一声不吭拉开门,端着枪朝教堂快速扑了过去。

通往教堂的路全部都是用一块块一米见方的青石板铺成,高红梅的速度很快,她不明白自己这么一个女人竟然能迸出这么大的爆发力,100多米的距离只用了几秒钟时间。兴许这会儿没到做祷告时光,始终不见有人从这条路上经过。冲到教堂的围墙边,高红梅平端着狙击枪冷冷地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整个院子一片死寂,几个渔民装束的男女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殷红的血四处汇成了一条条细小的血流肆虐地流淌着,无数只苍蝇嗡嗡嗡地在凝固的血污上不断盘旋着,整个教堂象成了一个天然的屠宰场。跨过一具具死尸,高红梅将枪口紧紧抵着地上的尸体,仔细地逐一检查着。其中一个人被压在了另一具死尸下,还在微微蠕动着。高红梅撩起脚将一把驳壳枪踢出老远,她一手紧紧扣住扳机,一手将那个人翻了个身,顿然目瞪口呆了,是安康!他怎么也在这里?竟然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大襟布衫灯笼裤。高红梅脑子一片混沌,快象要炸裂似的疼。安康的伤是在左胸口,伤口上的血凝成了黑乎乎一团,受了重伤的安康紧闭着双眼不断抽搐着,高红梅连忙搁下枪将他抱了起来。

“阿康,阿康,你怎么也会在这里?你说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红梅使劲晃动着他的身子,快要哭出声来。安康喘着粗气,口里不断泛着血红的泡沫,看样子伤得不轻。躺在高红梅怀里的他不断打着冷颤,声音细微到了极点。

“我是东海游击队的,是你们的老对手!”

“老对手?共产党?你是共党?”

高红梅糊涂起来,刘顺义当初不是叫她来狙击日本间谍么?怎么变成了共党?现在不还是国共合作时期么?还要对共党赶尽杀绝?刘顺义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叫她来狙击东海游击队的领导?这个已经在自己身边睡了无数个日夜的男人居然是共党?高红梅猛然悟到了什么。

远处,警笛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吵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高红梅使尽吃奶的力气将安康背了起来。她不敢多想,安康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现在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把他从这个危险的困境中救出去,毕竟他是自己心爱的人,其他事情等出去后再道个明白了……高红梅不慌不忙地打开了第四个锦囊:车夫是自己人。

石板路的尽头停着一辆人力车,那个车夫使劲朝他们挥着白毛巾。高红梅不假思索朝他跑去,“快,快把他放到车上。”高红梅将安康平整地放到车上,“滨江路35号。”车夫拉着他们快速离开了教堂。

车夫显然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他选择走的是小路,一条狭窄的小弄堂,刚好能容下一辆人力车通过,走小路显然近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到了高红梅落脚的“滨江路35号楼下。高红梅将一大叠钱塞到车夫的怀里,叮嘱说,“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们在这里,否则我对你不客气!”“那是!那是!”车夫将钱塞进衣兜,神色紧张地对她说,“你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说完,转眼就消失在了小巷深处。

高红梅扶着安康吃力地攀上了二楼,楼道内一片死寂,空气凝固了,沉闷得让人快要窒息了。那包带鱼依旧倦曲在门边,察觉不出有什么意外之处。高红梅熟练地打开门,将安康扶进了房间,她从厨房的格窗里翻出绷带帮他紧紧缠住了伤口。高红梅搂着奄奄一息的安康凄凉凉地笑着,她扬了扬手上的带鱼,“你一定要挺住!等会我就带你回家,做带鱼蘑菇汤给你喝。”安康紧紧捂着伤口,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地说,“红梅,现在我们处境很危险,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不要怕!这里很安全。你不会死的!我一定要把带回家去。”

“啪!啪!啪!”房间里传来几阵掌声,房门同时打开了,几个人从里面涌了出来,几支黑森森的枪口对准了高红梅和安康。人群后,刘顺义拍着掌闪了出来,“说得多精彩!你们还有走的机会么?”高红梅闪电般拔出一把精致的勃郎宁对准了刘顺义,勃郎宁身上的烤蓝闪着骇人的寒光,摄人心魄。“怎么会是你?”高红梅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顶头上司刘顺义竟然也会在岛上,竟然还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竟然带着大队人马以这种嚣张拔弩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

在这一散发着浓重硝烟味的场合里,刘顺义讲得很轻松。

“记得公元1745年,瑞典哥德堡号商船从中国宁波起程,在离歌德堡港口800米处触礁沉没。240多年后,瑞典的海洋考古专家对这艘古商船进行打捞,从中发现了一种名贵绿茶。通过考证,这种古茶就是产于中国舟山中部黄扬尖的极品名茶‘普陀佛尖’”。

“这和‘普陀佛尖’有啥关系?”

高红梅纳闷了,手上勃郎宁黑森森的枪口始终对着刘顺义。

“有关系,关系还大着哩!‘普陀佛尖’是我们中国的瑰宝。它是舟山中部山区独有的一种茶叶,这茶树处于半野生状态,只有在海拔500米以上丘陵山上才能长成,采摘不易,制作就更难,需要37道工艺才能成型,做好的‘普陀佛尖’,带有天然的野花芳香,冲泡时,一根根直立于杯中,如枪如戟,载沉载浮。‘普陀佛尖’鲜芽炒制工艺有一套严格的流程,鲜叶、摊放、杀青、毛烘、摊凉、足烘、拣剔、补火……”

此时此刻的刘顺义好象褪去了大特务的面纱,俨然成了一位炒制“普陀佛尖”的专家。

当枪口至始至终对着刘顺义时,高红梅脑子里的所有脑细胞都在高速地调动起来,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考虑这个问题,并设计出相应的对策来。“普陀佛尖”和自己的任务有啥关系?“普陀佛尖”和安康又有啥关系?这个问题始终困绕着高红梅,但思维始终联接不起来。

“‘普陀佛尖’是云方茶庄的当家品牌,当年云方茶庄在海中州各大茶庄中后来居上,与‘普陀佛尖’不无关系。从云方茶庄当家郑老爷子的祖辈开始,云方茶庄就和瑞典国东印度公司打交道,专为他们采买“普陀佛尖”,东印度公司有三条大商船,往回运载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其中茶叶约有一半是来自云方的‘普陀佛尖’。‘普陀佛尖’茶在我们的盟国美国也深受欢迎,美国贵族们以品饮‘普陀佛尖’茶为时尚,一时,‘普陀佛尖’贵为珠宝。”

“这跟安康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时下共产党势力越坐越大,而党国跟美国高层的关系也越来越微妙,武器供应、专家配置等都明显减少和制约……”

“党国想用‘普陀佛尖’去跟美国佬讨价还价?”

高红梅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只说对了一半。”

“我说对了一半?”

“美国国会的那帮赤佬不仅要的是‘普陀佛尖’,但更感兴趣的还是它那37道制茶工艺秘方。”

这下高红梅全明白了,自己的国民政府是想拿国宝讨主子美国佬的欢心,换取枪炮继续内战。

“但我现在还有一个地方不明白,这些和安康又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而且是切身的关系!”

高红梅将头转向了安康,他紧紧地捂着伤口,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中不断地渗透出来……

“秘方在你身上?”

“这是国宝,不……不能交给美国人,我们……我们要对子孙们负责……”

安康脸色苍白,讲话的声音细微到了极点。

“不错,你狙击的就是共产党东海游击队主要领导人,日本间谍只是上峰的一个措辞。我们注意你的心上人已经不是一天二天了,他的身份是第115师少校参谋,但他还有一个另外的身份就是共产党东海游击队副司令。他侦听到了有关情报,先我们一步搞到了‘普陀佛尖’那37道制茶工艺秘方,并想通过设在舟山的地下交通站,将秘方送到延安去。我说的没错吧?我的安大参谋?”

刘顺义蹲下身,抚摩着安康那稠密的黑发,然后从安康胸口的暗袋里掏出一张泛黄并粘着斑斑血迹的纸条,嘴角闪过一丝丝狡黠的凉意。他缓缓直起身子,抖了抖手中的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纸条,转而盯住了高红梅。

“我今天就是要看看你这个党国特工精英是如何处置自己心上人的。你的表现不尽人意呐!我的高大小姐!”

高红梅脑子一片浑浊。平时觉得自己很聪明,这么多年为党国尽心尽忠,到头来却是被人玩弄于股掌。

“你,你!”

一股浊气堵住了高红梅的喉咙。

“我为党国尽心尽忠,你们竟然这般待我?”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上峰的意思。你打开剩下的锦囊看看,不就一目了然了?”

高红梅满腹狐疑地打开了剩下的全部锦囊,竟然张张都是白纸。

“此次狙击是一次永远没有回头的行动。为了不留下任何痕迹,给共党受之以柄,只有让你这个女海匪代之受过了,你现在的身份就是经常出没与东海的女海盗梅姑。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这些事情都敏感得很呐!”

“这么多年,我只是你手里的一枚小棋子?”

“对!你是党国的一枚小棋子,我们每一个人都是!”

“我要杀了你!”高红梅咬牙切齿抖动着手上的勃郎宁。

“快将枪放下!你竟敢拿枪指着你的上司?成何体统!你开枪!有种你朝这开枪啊!”

刘顺义凑上脑袋,将脑门紧紧顶在冰凉的枪口上。

这么多年来,刘顺义摸透了高红梅的秉性,她断然是不会朝她的上司开枪的。高红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一松,勃郎宁晃晃悠悠掉落下来,躺在地板上的安康竭尽全力接住了勃郎宁。“她不敢开,我敢开!”啪!安康扳动了扳机,一颗子弹正好穿透刘顺义的眉心,一股黝黑的血从他那油亮的脑门上滑淌了下来。刘顺义两眼睁得象牛眼一般大,也许他正在努力思考这颗致命的子弹到底是谁开响的。高红梅飞速拔出数把匕首朝刘顺义身后的便衣们狠狠地射了出去,整个房间血肉横飞,那些便衣措手不及,纷纷倒地毙命……

高红梅蹲下身,将安康扶了起来。

“刘顺义死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还是跟我走吧?”

安康紧紧拉住高红梅的手。

“我双手沾满了你们共产党人的鲜血,我们水火不容,我们永远都是死对头!”

“只要你现在回头,我们会大力欢迎的。我此次来海岛,一则是不惜自己的生命也要将这秘方送到延安,送到人民的手里,还有就是把你这个神枪手带回我们革命的阵营去,这也是我们支队领导的意思。”

高红梅猛地甩开安康的手,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棋子!我们都是棋子!你竟然是共党安排在我身边的一枚暗棋!”

“梅子,我们都是棋子!各为其主,我们都身不由己啊!还是跟我回解放区吧?我们从头再来!”

“已经太晚了!我杀了你们那么多的人,现在连上司都被我杀了,我罪不可赦……”

她抱起那杆98K狙击枪紧紧抵住了自己的喉管。

“不要!不要啊!”

安康吃力地挪动着身子,颤抖着伸出手,大声嚎叫着。

“红梅,快将枪放下!”

高红梅将那张染血泛黄的秘方塞进了安康的口袋,然后目光痴呆地紧紧盯着他。

“你好自为之吧,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来世再熬带鱼蘑菇汤给你喝,爹!娘!女儿也来了……”

高红梅徐徐闭上眼,颤抖着手,狠狠地扣下了扳机,“噗!噗!”殷红的血象一根巨大的藤蔓爬满了雪白的墙……

爱一个人,就该为他付出一切,乃至生命。高红梅含着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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