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上午,村里开了一个村民代表大会,破天荒地把我叫去了。乡里来了几个干部,会上讲得最多的是如何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问题。其实就是发动村民种菜。会上说,从今以后,大家种的菜不用挑到集市上去卖了;现在有老板放订单,菜种由老板提供,产出的菜也卖给老板;到了摘菜的时候,老板每天都会派人在村上的礼堂里收菜,从不赊账,付现钱。会上,村长还表扬了我,称我是勤劳致富的带头人,是“种菜状元”,是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表率,全体村民都要向我学习。此时此刻,我真是激动不已。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村长还表扬了我,我第一次参加村民代表大会就受到了村长的表扬,而且还当着那么多人表扬我,我能不激动吗?这说明我原来的做法一点也没有错,看起来,我丝毫也不比那些“打工崽”差,不然,村长怎么会称我的“状元”呢。这真是“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仔细想想,这些年的苦总算没有白吃,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最后,乡里的干部还讲了话,说这是“订单农业”,这是我们农民脱贫致富的好路子,希望大家一定要把今天的会议精神贯彻好,落实到每家每户;到了年底,乡党委政府还将从全村种菜户中评出先进、评出种菜“模范户”“先进户”,给予物质和精神上的奖励,全面掀起懵懂村的种菜高潮,使懵懂村的村民早日走上脱贫致富奔小康的金光大道……村民代表们一片雀跃,并报以热烈的掌声。会后,乡村干部还跟村民代表们一起共进中餐,并向代表们一一敬酒。代表们感激涕零,齐声称道,这才是为民着想的好干部啊!临走的时候,代表们都纷纷表态,一定不会辜负上级领导的期望,一定要把懵懂村的种菜“事业”搞得有声有色。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世上竟有这等好事,连种出来的菜也不用挑到农贸市场上去卖了。我早已厌倦了上农贸市场卖菜,每日天没亮就爬起来姑且不说,还要挑着100多斤的担子走20多里的路,实在是太辛苦了。本来我是可以拉板车去卖菜的,虽然去的时候一直是十分顺溜的下坡路,但是,返回之时,即使是拉着一辆空板车爬完这20多里的上坡,也会累得你筋疲力尽的;别小看一辆空板车,车架和轮子加起来也有一两百斤。另外,每次还要花上一块五钱在农贸市场的面摊上吃一碗水粉或者面条,清汤寡水的,钱又花了,吃又吃不饱,太不划算了。
最麻烦的就是碰上菜不好卖的时候,起初,太便宜了又不甘心卖,到了中午12:00之后,就是再便宜也没人要了。如果把它放在农贸市场的某个店子里待明天再来卖,店老板至少要收你2块钱一担,而且你还要有熟人,否则就逼着你把它挑回去。如果把它挑回去吧,又实在是吃不消,况且,回家之后还要到菜地里去浇水、施肥或者杀虫,如此反复地折腾,就是钢铁打的身子也会软呀。其实,懵懂村也有一辆专跑农贸市场的农用三轮车,每日来回跑两趟,有时候,也就只得坐农用三轮车回家,但是,这又要花去3块钱,如果挑的是便宜菜,那还不等于有冤枉挑了几十斤。有时,如果是隔夜不能卖了的水菜,我就干脆把它倒进农贸市场旁边的那条河里算了。本来,我可以把没有卖完的菜随便倒在农贸市场哪个角落,或者顺手倒在我放担子那个位置;有一次,我刚刚把菜倒掉,人还没走几步,就有一些提篮子的人就蜂拥而来,一边把菜捡到篮子里,还一边说:“嗨,怪可惜的!怎么这么好的菜就把我丢掉呢,难道是没用气力的?是不是我种的,怎么这么糟蹋东西?真是一个不食盐米的!说不定是从哪里偷来的呢!”此时,我真是气得七窍冒烟,恨不得拿起扁担去打那些人一通。可是,你又能奈何得了谁呢?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吃亏。哎!谁叫你是一个农民呢,又有谁叫你选择了种菜这个门路呢?真是自作自受,正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俗语:“木匠背枷,自造的。”但是,如果你真的要把那些卖不了的菜倒进农贸市场旁边的那条河里的话,你最好别让人看见,特别是不要让市场管理员看见,否则,你非吃大亏不可。有一次,我就让市场管理员当场抓住,硬是要罚我10块钱的“污染费”;那天我一分钱菜也没有卖,身上只有一块多钱用来找补的角票;我左求又求,说上许多好话,还是“嘴说出血都等于吃了红苋菜,”就是不我的领情;说把身上只有一块多钱角票全给我们也不肯,少一分钱都不行,我们还说这是政策;后来,只好向同村来卖菜的借来10块钱。
现在好了,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
二
我是懵懂村最早用稻田种菜的,而且一种就是大面积;我把自家的责任田种上了蔬菜,用我的话来说这叫“规模效益”;最开始那年,村里的人就议论纷纷,说什么自古以来稻田是用来种粮食的,哪里见过把成片的稻田用来种菜的;只有粮食才能成餐作顿,小菜能当饭吃吗?把成片的稻田用来种菜,简直是对稻田的糟蹋,是不务正业!这种人不灾饭吃才怪!
妻子春花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心里很不是滋味。劝了丈夫好几次:“我们还是不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多多少少种一点粮食,到时候,万一……也有口饭吃。”
听春花这样说,我的心里挺不悦,我愤愤地呵斥春花:“臭女人,你这不是在送造化吗?难道你就希望我种不好。我的事最后你别管, 也不用你操心,即使真的没饭吃了,我叫花也会去讨给你们吃,绝不会饿着你们娘崽。”
我本来就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我想要做的事情,就是九条牛也不能把我的心拉回,谁也无法阻拦我。见我真的铁了心,春花也就无话可说了。
那一年,我种了一亩瓜菜、一亩豆角和一亩葱、姜等香料。我起早贪黑、精耕细作,像服侍自己的儿女一样服侍着那几亩蔬菜。我常常悄悄地对它们说:“菜儿们,你们快快长大吧,你们快点开花、快点结果吧,今年一定能够卖上好价钱。”
那些蔬菜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好像十分听话,一切都顺着我的意思在拼命地长大;一个多月后,一株株、一棵棵都出落得水灵水灵的。你看,那一棵棵瓜苗就像一条条游龙一样生机勃勃地争相趴在垄厢上,像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蓬松且葱茏,充满着青春的气息,微风吹过,泛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那一株株豆苗争相缠绕在竹竿上,间或开着些蓝色的小花,清纯且典雅,散发着阵阵淡淡的幽香……我看在眼里,喜在心底,仿佛看到了一缕缕希望的曙光。
我痴痴地站在田埂上,想象着丰收的情景,那些瓜呀、豆呀、葱呀、姜呀,一个个都好像长了脚似的,排着整齐的队伍,纷纷走到我的跟前,亲切地齐声喊我“爸爸”;它们高矮不一,形象迥异,五颜六色,形态可掬,那水桶般的冬瓜、那磨盘般的南瓜、那圆溜溜的西瓜、那又长又白的豆角……不知不觉,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时而发串串爽朗的笑声;笑声响彻田野,响彻天空,回响在深夜的梦里。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不是随人的意志而转移的,俗话说得好:“天下由人算,世上无穷汉”。农历5月,山间原野到处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山上桃李满枝头,山下瓜香飘田野。在我的精心呵护下,那一垄垄厢面上,渐渐地挂满了幼嫩的果实,晶莹剔透,玲珑可爱。再过10天8天,我种的那些瓜菜和豆角就可以陆陆续续上市了。正当我满怀着希望欣赏着我的劳动成果的时候,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发生在节骨眼上。
一直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拉下了乌黑的脸孔,紧接着是狂风大雨,闷雷惊天。起初,我还以为是季节性的惯例“涨端午水”;谁知,我们祖祖辈辈农民赖以生存的天公却跟我开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大”玩笑,风逾来逾烈,雨越下越大,发疯似的,一发不可收拾,一连下了7、8天。下得是天昏地暗、山崩地裂、洪水泛滥……吓得我心慌意乱、急躁不安,一阵阵狂风如一把刀子刻在我的身上,一串串暴雨如一串串子弹射在我的心上;望着黑色的天幕,望着滂沱的雨帘,我歇斯底里喊道:“这下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戴上斗笠,背上蓑衣,走到菜地一看,到处是一片狼藉,那些蓬蓬勃勃的瓜苗已被风雨打断,那些亭亭玉立的豆苗已经连竹竿一起夭折,那些如孩童一般活泼可爱的嫩瓜和豆角已经奄奄一息,这些可都是我的孩子啊!我呼天抢地哭喊,喊天,“轰轰”的雷声在响应;喊地,狂澜的洪水在作答。
这可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啊,怎么就偏偏让我碰上了呢?而且来得是那么突然,令我防不胜防;这是天灾,这是人类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即使你是一个天文学家,抑或你是一个预言家,能预测到世间的一切灾害和灾难,你又能这样?你总不会搬块石头去砸天吧。还是俗话说得好啊:“人难人,开心孔;天难人,断人种。”你能防得了吗,我能防得了吗?任何人也无力回天!
我是一个从不气馁的人,第一年失败了,第二年从头再来;俗话说:“牛屎菜也有三天花开”,经过几年的跌打滚爬,我终于成功了。到了第二年,我不仅把原来投资所欠的借款还清了,而且还有了一点点积蓄。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种菜的人越来越多、农资成本的日益涨价,种菜是越来越不划算了。
三
正当我想另找门路的时候,乡村两级领导为我找到了种菜的新出路,给我重新树立了信心。有乡村领导的支持,今年,我要大干一场,我不能辜负领导对我的期望,我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种菜状元”。我不仅保持了原来的种菜面积,还把我们自然村几户全家出去打工的农户的田按每年每亩200斤稻谷租了下来。
所谓“订单农业”,就是老板要你种什么你就必须种什么,老板包回收产品,老板与农户之间签订购销合同。这一年,通过乡村两级的宣传和发动,懵懂村共发展蔬菜种植面积200多亩,签订合同100多份,合同签订率达80‰以上;也就是说,村里除了那些全家在外打工的农户之外,其余农户都跟老板签订了种植蔬菜的合同。今年,老板发放的菜种主要是西葫芦和茄子,像种双季稻一样分两季来种,上半年种西葫芦,收了西葫芦之后再种茄子。
刚刚立春不久,懵懂村的田野上,就呈现出一片繁忙景象。整整闲置了一个冬天的土地,焕发着勃勃生机。虽然,懵懂村的大部分劳力都出去打工了,但是,村里的老人们对这个“订单农业”的新鲜事儿还是支持的。你看,我们已经在各自的责任田里开始整地了,都在为头茬西葫芦的统一播种做好准备。虽然我们不像我那样一种就是5、6亩,我们都只是零星地种了一点点,有种一两分地的,有种三四分地的,甚至有种几厘地的,种得较多的也就是几分亩把地,因为我们不敢种多,我们要以种粮食为主,我们怕冒风险,我们怕没有饭吃;但是我们都把种菜当作一件大事来做,丝毫不敢马虎。
转眼间,就到了采收西葫芦的时候了。老板没有食言,从采摘西葫芦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在村上的礼堂里开秤收菜,哪怕只有一两千斤,也会开专门开一个货车来把它拉走,说是拉倒别的村子一起凑车,然后拉到南方去。虽然懵懂村种了那么大的面积,但是刚开始的时候都是零零碎碎地摘;渐渐地,它的产量会一天一天地多起来,甚至成倍地增长。
今天是开秤收西葫芦的第三天。我今天可不像前两天一样,只我和春花每人拉一板车,而是每人拉了几板车西葫芦走进了村上的礼堂。今天来卖西葫芦的人特别多,有用篮子提的,有用箩筐挑的,唯独我家用板车来拉,我和春花只好规规矩矩地排在最后面。
终于轮到我家了,一过秤,1600斤;按3毛钱一斤结帐,共480块钱。见我一天就卖了几百块钱,老板一边数钱一边对我说:“今年你就会发财。”那些同时在场卖西葫芦的村民,也纷纷向我投来羡慕的抑或是嫉妒的眼光,并发出一片“啧啧”声。我接过钱数了数,脸上露出了掩盖不住的喜悦。我边走边掰着手指盘算着:今天卖了480块钱,昨天卖了200块钱,前天卖了160块钱,才卖了三天,就卖了800多块钱,差不多可抵那些打工的一个月工资,嗯,还是种菜划得来!照此推算下去,再摘它一、二十天,我种的这几亩西葫芦,那至少也可以卖到8000块钱,甚至上万块钱!想到这里,我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次日清晨起来,天阴沉沉的黑。刚吃完早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而且越下越大,门前的檐水倾盆如注。凝视愈来愈沉重的天空,望着越来越大的雨水,我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愁云:这么大的雨,怎么去摘西葫芦?如果等到明天去摘,西葫芦就会老,就会超重,就不值钱。因为老板说了,只收一斤左右的标准瓜,超重的倒给钱也不要。西葫芦这倒灶瓜,就是长得快,今天只有小杯子那么大,到明天就可以摘了,而且刚好是一斤左右,所以天天要摘,隔一天都不行;如果碰到气温高、水分足的时候,一天还摘两次呢。如果今天不去摘那损失可就大了,几百块钱呢。
我和春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各人拉着一辆板车,吱吱忸忸地消失在大雨中。也许是下雨的缘故,今天地里的西葫芦特别多,我和春花都总嫌自己摘得太慢,好像永远摘不完似的;后来一想,也许是头上的斗笠、身上的蓑衣在碍事,影响了摘瓜的速度;于是,我们便把斗笠和蓑衣都解了出来放在田埂上。为了把今天必须摘的瓜摘完,夫妻俩就这样毫无遮挡地顶着暴雨,一直忙到傍晚。两人一起摘满了一板车,我就开始一边把它拉回去,等我拉着空板车返回菜田的时候,春花已经把另一板车装满了,拉了一板车又一板车,我如此往返了4次,最后还剩2板车,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还要继续拉,我要再往返2次,才能把今天摘的西葫芦全部拉到礼堂里;本来,春花也可以拉一板车的,但是,今天是下雨啊,而且还下得这么大,我又怎能忍心让一个女人受这般生罪!当我把那些西葫芦全部拉齐到礼堂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今天总共是2300斤,一结账,只有69块钱。我接过钱,火了,以为老板算错了,正欲瞪眼怒目地跟老板理论,老板看出了我的表情,急忙说:“没错。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我们接到广东那边打来电话,说广东那边涨大水了,有几处公路被冲垮,我们无法把收到的菜运过去,所以我们临时决定只收3分钱一斤,我们只好把收来的西葫芦全部倒到河里。没办法,谁叫我们跟农户签有回收合同呢?我们自认倒霉,因为我们不能失信啊!”
我悻悻地接过钱,拉着一辆空板车,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可是,此时的空板车,却比满满的一车西葫芦还要沉重,拉起来特别费劲,我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好不容易才走回了家!
雨,一直没有停下来。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汹涌的洪水从东山水里渐渐漫了上来,淹没了房屋,淹没了村庄,淹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大声疾呼:救命啊!救命!春花被我的嚎叫吓醒,慌忙拉亮了电灯,并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火一般的烫手。
四
天刚蒙蒙亮,在懵懂村通往县城的乡道上,春花拉着一辆板车向县城的方向小跑着奔去。板车上,被棉被裹了几层的男人,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呻吟。
两天后,我出院了,花了1800块钱。
西葫芦一直只卖3分钱一斤。我再也没有去摘瓜了,我才懒得去摘呢,3分钱一斤,谁稀罕?你说说,一斤3分钱,3分钱能买到一点什么?能买到一盒火柴吗?还能买到一个纸包糖?10斤才3毛钱,3毛钱又能买到一点什么?能买到一斤米吗?还能买到一斤盐?100斤才3块钱?3块钱又能买到什么?3块钱至多只能买到一包“相思鸟”香烟,3块钱至多只能到小镇上去吃一碗素面!1000斤才30块钱,30块钱又算什么?30块钱抵不上在单位上班的人的一天工资,抵不上那些当官的抽一包烟!10000斤才300块钱,300块钱能起什么作用?300块只能到医院去打一天吊针,你看,我这一感冒,就花了1800块钱,你算算,花了多少斤西葫芦——整整60000斤啊!60000斤等于多少板车?等于多少担?
雨过天晴,懵懂村的西葫芦全部烂在了地里,甚至连瓜苗也枯萎了。我和春花两人,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把两亩地的西葫芦地全部种上了茄子。
没想到,刚过几天,西葫芦却突然涨价了,而且卖一块钱一斤。
我痴痴地站在田埂上,望了望我那几亩上好的地,望了望地里刚种好的茄子,望了望那片遥远的天空,哂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