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你初中刚刚毕业。你的父亲患了老寒腿,再也没有下过水田。
“惊蛰春分,牛牯乱纷纷。”春耕时节,乡村田野到处呈现一片热闹腾腾的春忙景象。
牛哞声声,泥浪滚滚,吆喝阵阵。
你表演的第一支舞蹈就是《犁田》。没有脚本,没有经过排练。你扛着一架笨重的铁犁,牵着一头老牛,就这样匆匆忙忙走上了舞台,开始了你的表演。
走近田间,那长满了一层绿油油的小草的、闲置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旱田,早已被你的父亲灌满了一田春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水田。微风吹过,泛起阵阵绿色的波浪。
父亲旁白:“水田水田,无水不成田;犁田不灌水,种田不稳水。”
这一天,你的父亲叼着一杆旱烟站在了田埂上。既当教练,又当观众,还要当评判。
按照常规,犁第一轮田,要紧挨着田坎从里面开犁,到了第二轮“抄田”再从紧挨着田埂从外边开犁。
在父亲的指导下,你把牛轭套好在老牛的肩膀上,左手紧握着犁把,把犁头深深地插进泥土里,右手牛鞭一扬,脱口而出:“走!”
父亲旁白:“第一犁的犁坯要倒向外边,第二犁开始再倒向里面。”
老牛耸了耸肩,“哞”的一声吼叫,身体向前倾斜,拖着沉重的犁铧,沿着田坎下边走走停停。
父亲旁白:“田坎边有石头,要慢一点。”果然,你听到了犁铧与石头碰撞的声响。
到了另一个田头,你正想叫一声“呃”要牛停下,老牛没有再走半步。
父亲旁白:“这是一头熟牛,到了田头,它自然会停下。”
你用力翻转犁头顺便翻开紧压着犁头的那块犁坯,提着犁铧站在田头,吆喝一声“转弯”。老牛慢慢转过身来,走进了那条深深的犁沟。现在是第二犁,你心中牢记父亲刚才所说,把犁坯翻过了田里边。
到了最开始开犁的那个田头,你又提起犁铧,吆喝着“转弯”。
父亲旁白:“从现在开始,每次转弯之后,要“”丢犁(术语),把田犁成镰刀弯形或者月牙儿形,才能够犁到泥巴。”
你依照父亲的说法,把犁头放在远离犁沟20厘米的地方插下,老牛沿着犁沟前行,踢起了一路浪花。这一犁,没有犁到一点泥巴。见此情况,你急忙把牛赶往右边靠一靠,随口吆喝:“撇!瞎拐眼!向右!”老牛猛然调转头来,瞪大牛眼狠狠瞪了你一眼,回过头去,继续前行。
父亲旁白:“撇是向左,捺是向右。这是一条教人的牛。”
此刻,你的脸红了又红,被父亲说得无地自容。
在父亲的指导下,你先在两头犁几行短犁,待把田犁成形或者月牙儿形,才慢慢拉起了长犁。
父亲见你逐渐上路,舞步逐渐与牛搭配和谐。他带着会心的笑容回家去了,他要回去给你送饭。
你坐在田头吃饭的时候,老牛在田坎边胡乱吃了几口嫩草之后,也做到了田边,与你面对着面。此刻它再也没有向你瞪牛眼了,而是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仔仔细细地把你打量。目光中充满温存、怜悯和慈祥。
你猛然一惊,似乎想起了什么。
父亲旁白:“他就是你小时候跟你形影不离的那头小黄。”
于是,你的眼前出现了一幅10年之前的画面。
那是值得回忆和怀念的美好童年时光。那时你和它都还少不更事,你总是和它一起,在父亲面前调皮玩耍、任性撒欢。你和它也曾一起历经过狂风暴雨、酷暑严寒。曾记否,在一次暴风雨中,你怕小黄被暴风雨灌倒,毫不犹豫地脱下你的一件外衣,搭在了小黄身上。那时,小黄才刚刚出生一个星期。
还有一次,小黄无意间掉下了一个2米高的田坎下,小黄和它的母亲都急得“哞哞”乱叫。当时你连想都没想,就用背部紧贴着田坎蹚了下去,抱着小黄走了10多米弯道,把小黄轻轻地放在了它母亲跟前。
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小黄眼角挂着的那一串晶莹的泪花。
在艰难困境中,你和它相濡以沫,相伴成长。
莫名的泪水模糊了你的双眼。
突然,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打破了你的沉思。向前张望,一只灰色羽毛的小鸟,栖息在老牛的犄角上,像在啁啾着你的心事。
当你重新套起牛轭时,父亲已经走了很远。遥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你的鼻子一酸,几颗豆大的泪珠,狠狠地砸在了牛背上。
父亲再也没有在田埂上唠叨了,没有旁白、没有画外音的舞蹈,该怎样表演?
好在老牛认出了你,你也认出了它。
你左手扶犁,不停摇动着犁把,右手扬鞭,不时地挥舞着竹鞭,老牛拖着犁铧,不停地向前走去。一前一后,一人一牛,一老一少,同步走在一条弯弯的犁沟里。你和老牛配合默契,不停地重复着一套简单的动作:转弯……前行……转弯……,把一支首次上场的《犁田舞》演绎得惟妙惟肖,精彩绝伦。
随着牛蹄踢起浪花的“哗哗”声响起,犁坯倒向水田的“噼啪”声也紧紧跟上,节奏配合得天衣无缝。那只灰色的小鸟紧跟着你,不停地在你头顶的天空盘旋。只要你吆喝一声,鸟儿也会跟着你鸣叫一阵。
世界就是如此奇妙,也许这就是人与自然的“天人合一”。
从你急切的表情中,老牛看懂了你的心思,知道你怨恨自己今天犁田太少。见你步伐越来越稳健,老牛“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骤然加快了脚步。
突然,只听“叮当”一声脆响,老牛趔趄着来了一个急刹车。你和老牛都差点摔倒。
你猜,准是碰到石头了。
你走近一看,一块犁头碎成了两片。
你心里在把老牛责怪:“你为什么不停下来。”
老牛在心里回答:“我只想帮你多犁田”
当你背着碎了犁头的犁铧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没有责怪你,反而安慰你:“毕竟是第一次。”
一阵“玎珰玎珰”的声响过后,父亲把一块崭新的犁头装好了在犁铧上。
这一天,你仅仅犁完了4分8厘水田。
经过了一年的早稻犁田、抄田、耙田,晚稻的犁田、耙田、打铺滚,你和老牛的舞技越来越娴熟,表演越来越精彩。你与老牛的配合更加默契,达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
这一年搞双抢的最后一天,你在犁一丘田埂上种满了大豆的水田。从来不偷吃豆苗的老牛,在你稍不留神之间,时不时地偷吃一口。当你犁完那一丘水田之时,满满的一田埂豆苗被老牛偷吃精光。
老牛的一反常态,你似乎视而不见,想怒又不敢动怒。几次举起竹鞭欲狠狠地抽打老牛,几次都把竹鞭举到半空又骤然停止。虽说这一田埂大豆,是你过年时一锅豆腐的原料,毁了实在可惜。但是这头老牛可是你的命根子啊。
双抢过后,老牛突然病了。
与此同时,你的父亲也一病不起。
你在服侍父亲的时候,一同在把老牛料理。
你到隔壁村庄请来了兽医,给老牛吃了20副中药仍然不见好转。
于是,你用竹子做一个斜口的竹筒,用米汤调酒糟小心翼翼地喂它。
直到一个阴暗的黄昏,老牛吼了一声“哦!……哞!……”,眼里流下了两颗豆大的泪珠。
好像在说:“我不行了。我死后,把我的肉卖钱,再买一头小牛吧!我下辈子还做你的牛!”
你抱着牛头我嚎啕大哭!
你刚处理好老牛的后事,随后你的父亲也跟着老牛撒手西去。
在你父亲出殡的那一天,天气突然放晴。空中时而响起阵阵牛哞声!
曲终人散,骤然一片漆黑。
数年之后,你躲进了一个深山角落。养了一头牛陪伴在你左右。
听到你喊它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