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稻田
作者:周廷发
父亲的稻田不多,最多只有四五亩田,像弯月似的,在坡底下,一层一层垒起,每一块田长不过二三十米,宽不过丈余。过去是出了名的旱田,可以说是十年九旱,旱情特别严重时,稻田裂开两三寸的口子,秧苗还未抽穗就变成了黄黄的枯草。
在我的眼中,父亲的稻田是最差的,一是因为父亲那些田太小,犁田时人和牛都转不开身,有的地方都犁不到;二是因为那些田太瘦,是一些薄田,产量不高,不耐旱,白天照着太阳,夜晚映着月亮,要收获稻子就微乎其微。
三十年前的秋天,生产队在分田时,那些瘦田都没有人要,后来还是生产队长给我父亲做工作说:“必元大哥,那些田虽是不太好,但都在一块,好管理,干活也方便。”老实本分的父亲也没有说行或者不行,不明不白的那些田就成了我家的人口田。父亲是个没上过学的人,不善言辞,为人比较憨厚,是经常吃亏的人,可父亲自己不觉得吃亏。父亲常说:吃得亏才在一堆。吃亏是神福。
父亲把田分回后,母亲是一顿数落:“你个笨家伙,人家都不要,才把那田给你,这明显不是欺负你这个傻呆呆吗?看你今后打不出谷子来,一家吃什么!”等母亲说够了后,父亲笑笑说:“烂田也得有人要,如果大家都要好田,哪有那么多呀!”面对父亲的回答,母亲鼻子都气歪了,看那阵势恨不能拿个棒子打父亲几下才解气。
自从那些田归我家后,父亲就把它们当作了心肝宝贝。第二天就扛着锄头去铲田坎。一个星期下来,那十来个小田被父亲铲得光光的,上上下下都看不到一根草。不过话又说回来,天道有时真是酬勤。父亲把田收拾干净后不几天,天就突然下了一场秋雨,这在十年九旱的仙乌嘴以往是很少见的。父亲赶忙牵着牛犁田去了,犁完了又耙,耙了又犁。有时牛都累了,拉不动了,父亲就举着棍对小水牛说:“再走几趟,把这一小块犁完了休息一下。”这时小水牛都会转过头来,用信任的眼神看一看父亲,甩了甩尾巴,那意思是:说了要算数哟!父亲手中举着的棍子从不打下去。休息时,父亲把牛牵到有草的地方,让小水牛多吃一些嫩草,这时父亲就用手轻轻地摸一摸小水牛的头和角,或者用手轻轻地挠挠小水牛的背,然后对小水牛说:“吃吧,多吃点,吃的饱饱的,一会还要干活呀。”小水牛好像听懂了父亲的话,抬起头深情地望着父亲,“呼呼”打了两个响鼻,又埋头吃了起来。
过去生产队只犁耙两次,可是父亲把那些田犁耙了四五次。最后又用耙梳把田坎糊得厚厚的、高高的,目的就是能蓄水,抗旱。一些族里的小辈见我父亲天天在田里忙,见面就开玩笑说:“二叔,你别费那些狗气力了,那些田弄不弄都没有好大个搞头的。”父亲乐呵呵地说:“哪个说的?弄了还是要比不弄好一些,说不定明年还能高产呢!”
在父亲的信念中,他始终坚守他自己的名言,那就是“人哄地皮,地皮就哄肚皮”;只要肯干,没有种不出粮食的田地。
弄完后的田,水总是装得满满的,远远望去,那一块块田,像一面面镜子,闪闪发亮,要是在阳光下,还亮得耀眼。如果是有微风吹来,那田里的水还荡起一层层涟漪。
弄完田父亲也没有歇着,他整天挑着箩筐到处扯野蒿,往田里倒,有时一天要弄五六挑野蒿。半个月下来,那些田里都堆满了蒿草,不几天,田里亮亮的水都变黑了,甚至是几百米外都能闻到一股臭臭的腐烂味。如果是站到田边,就能看到那杂草发酵后冒出来的气泡,乳白乳白的,飘浮在水面上。父亲为什么要不断为稻田弄杂草,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自己积的农家肥不花钱,去买化肥要很多钱;其二,化肥用多了,对田土有伤害,只能是越用越多,用少了就要减产。
每年的正月十五过后,就是春耕的大忙季节。那田里原本是黄得像海滩沙一样的泥土,在父亲手里几个月后,就变成了黑油油、泡酥酥的黑土,抓在手里,滑滑的、软软的。父亲又天天赶着小水牛,在那田里翻来覆去的犁,即便是下着大雨,父亲也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田里劳作,那份虔诚和执著,胜过祷告的教徒。
育秧的时候,父亲将一块田耙细后,用一根扁担将田赶得平平的,放干了水,那平的程度像是用水平尺量了一样。晾晒两天后,父亲就将发芽的谷种撒到了田里,也把自己拴到了田里。每天天不亮父亲就下了田,天黑了才回家,有时中午饭都是我们给父亲送去,甚至是午饭都不吃。父亲对我说:“要时时观察天气的变化,温度低了要给秧田灌水,温度高了,要放水,这样才能保证秧苗不烂。”
几天后谷种就长出了嫩嫩的鹅黄色的新芽,新芽像针一样,一根根立起。再十多天后,秧苗就变成了青青的,然后又变成绿绿的,煞是喜人。一根根秧苗长得又粗又壮。插秧时,父亲又把田耙了耙,直到田里的泥都软了。我们一家七口人全去了,即使是小弟弟不能下田插秧,也在田坎上负责递秧。两三天时间,父亲的稻田都插上了秧。按常理,秧苗插上后都要变黄,然后再由黄转青,可父亲的秧苗插上后就一点没黄,直接就转了青,而且很快就变得绿绿的。
夏天时,微风吹来,秧苗发出欢快的“沙沙”声,一块块秧田在风中荡漾起绿波。清晨秧叶上挂着一颗颗闪光的露珠,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像无数的珍珠在闪耀;稻田里升起一缕缕雾霭,氤氲弥漫,一种特有的秧苗的清香扑鼻而来,直沁肺腑。要是走在田埂上,能听到秧苗拔节的声音。那声音是一种自然的天籁之音,只有真正的劳动者才能听出它的美妙。父亲就时常站在田里,和这一垄一垄的秧苗对话。如果有一棵秧苗倒了,歪了,父亲就轻轻弯下腰,慢慢将秧苗扶起,再给它培上一些土,这样秧苗就不会再倒了。有过路的人夸上两句说:“哟,你这秧苗长得不错呀!”父亲的脸就会像惬意的秧苗一样,笑得特别舒展、明媚,瓜子型的脸上就会泛起自豪感。哪怕是三十多度的高温,父亲也会戴着草帽照样在稻田里薅秧,扯稗子。秧长壮了,可父亲却晒得和田里的土色一样,黝黑黝黑的。
秋天稻谷成熟时,一块块稻田黄黄的,粗大饱满的稻粒像金子一样诱人。许多人看了都夸说,这谷子真的不错!这时妈就会说:“谷子是好,可那家伙没少费狗气力,人都晒得像铜人似的。”父亲这时最开心,脸上的皱纹都挂着喜悦,像那沉甸甸的稻谷一样。父亲那稻田的谷子亩产达到了一千六百斤,让全队的人都震惊了。
后来我们兄妹五人参军的参军,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相继离开了家。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在这三十多年里,那些田始终伴陪着父亲。值得父亲欣慰的是,那些稻田从来也没有干过,一年四季水汪汪、亮晶晶的。这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呀!
前年的夏天我回家看父亲(以往都是隔一年春节时回家,这一次是专门选夏天回去的),可到家后,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四处找,在不远的自留地里将母亲找到。我急忙问:“妈,我爸爸呢?”妈说:“你爸爸在坡底下那稻田里。”我忙跑到我家的稻田里,看到父亲在烈日下,戴着草帽,挎着一个竹筐正在给秧苗施农家肥。那秧苗油亮油亮的,与父亲齐腰。父亲的衬衣被汗水打湿完了。我大声地喊:“爸,这么大的太阳,快回家吧!”父亲听到喊声,扭过头来,看到是我,说:“廷发回来了,你等一会,我把这点肥撒完了就回去。”我站在田埂上,看着憔悴而驼背的父亲,用右手抓着黑乎乎的料肥,一下一下抛出去,那肥料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均匀地、唰唰地掉进了葱郁的稻田里。
父亲上坎时,我用手去拉父亲,看到父亲那干枯的、粗糙的手打满了厚厚的硬膙,像斑驳的树棍。我心里顿时揪住了,泪水溢满了我的眼眶。我噙着泪对父亲说:“爸爸,你别干了,你都快八十了,你看仙乌嘴这个村里,哪还有你这大岁数干农活的?”父亲平静地说:“没事,能做就做点,当农民不干活,那做啥子?”我说:“您都干一辈子了,该歇一歇了!人家现在城里人,六十岁不到就退休了,有的甚至五十多点就退居了二线,不上班了。”父亲又平静地说:“多少干一点好一些,不干活不舒服,干活也是个锻炼。再说,现在政策好,种地不交税不说,还给补助金,你说怎么不干呢?”我劝父亲说:“爸爸,您不要干了,种那么多也吃不完,您岁数大了干活不方便,容易出事。您好好保养身体,多活几十年,将来国家还要给农民发退休金呢!”父亲又说:“吃不完不要紧,可以卖给国家;再说,国家哪来那么多钱给农民发呀,我干到干不动就不干了。”
看着父亲苍老、枯瘦的身影,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疼,不停地在心里责问自己:为什么父亲那么大岁数,我们还让他干活?我们还能为父亲做点什么?我强忍着让泪水流进心里。
去年秋天,家里传来不幸的消息,说父亲在给稻田挑油菜梗时,一脚踩滑了,从两米多高的坎上摔了下去,右小腿折断了。我一下子懵了,我去年和父亲说的话成了咒谶。我对不起父亲。好在父亲出事那天,妹妹回家帮干活,急忙找车将父亲送到了医院,要不,后果就不堪设想。我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做完了手术,脚上打上了厚厚的石膏,面色特别苍白,满头银发,半躺在升降病床上。我对父亲说:“爸,您要好好养病,什么也不要去想。你要什么给我们说就行了。”可父亲却说:“对不起你们几个,让你们耽搁工作了。”我强压住泪水,平静地说:“爸,看您说的啥话,你养我们,不就是您老了干不动了,手脚不便时服侍您的吗?”爸说:“我没事,你们几个都回去上班吧,这里有你妈就行了,再过几天脚好了,我还要回去把那几个田做起,我那几个田不错。”
听了父亲的话,我转身走出了病房,泪水就像打开的闸门,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忙对妹妹和四弟说,赶快回家去把父亲的那几个田处理了,那怕是送人也得送出去。妹妹和四弟立即回到了家,着手处理,乡亲们听说我父亲的田不种了,一下来了二十多人,争着要种我父亲的田,四弟不想得罪人,只好把田又交回了村长手中。
父亲的稻田没了。我不知道没了稻田的父亲是何感受!
父亲一生都很累,可他从不说累,因为他老实、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