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阳屲上传来几声饿狼的嚎叫。
临近农历十五,夜晚很是宁静。天空的月亮已经快圆了,静静地挂在明净的天空。田野格外的明亮,也格外的寂静。此时庙滩子不远,瓦川河就像一个浪人,夜的愈静河水声越来越来越洪亮。天空皎洁的清波像无边无际的银光倾泻在郊野。陈俊立在庙滩前一棵老柳树下静静的远眺,白天泛黄的麦地,蓝盈盈的胡麻地,片片深绿的洋芋地,远远近近全变黯黑朦胧。但他的眼里依然清晰的映出白天那些地块子农作物的姹紫嫣红。他每路过一个地头不断听到庄稼生长拔节的声音和昆虫吱吱的歌唱。此时,空气变得清凉潮湿,弥漫着淡淡泥草腥味在月光里飘荡,直扑他的鼻息,使他感到神清气爽,精神愉悦。
月亮湾离马寒山原始森林近,狼和狐很多,白天有时看到狼在山头走动觅食的影子。为了预防野兽的侵袭陈俊就像以往一样,背着半自动步枪在河畔的洋芋地边走来。
他知道社员们白天劳动的又困又累,要掏洋芋总是选择近一点的洋芋地。月亮湾最近的洋芋地就在庄前面的河畔上。他知道这时候,没有人来这块洋芋地的,因为做贼的人也有一手呢!
忽然陈俊老远看见有一个人蹲在在瓦川河边的洋芋地蠕动着,那影子一动一动,显得很专注。无边的洋芋叶子在月光里就像深蓝的海洋,那人就像在墨绿波浪上飘荡。陈俊想肯定在偷掏洋芋。他蹑手蹑足走近时,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他想起杨楷文安排他巡逻时,高文学暧昧地说:“陈俊,巡逻碰上女的就那个一下算了,遇上男人就拉到生产队我们批斗吧!”
陈俊笑道:“那我担心你就把自己的婆娘打发出来!不过你要小心,把我遇不上,再把狼遇上,那就不好。狼不会把到嘴的肉不吃!”
“那就三六九,让你老婆出来,那时狼又不吃。”
“说是说,笑是笑。夜里巡逻,不要忘记拿家当。昨晚我都老远看见一只狼,那畜生就像狗一样大摇大摆,肚子饿的瘪溜溜的,从我们门前的渠里白杨树下走过!”杨楷文认真提醒。
月亮湾一带在清朝时树木繁茂,水草丰盛。豹子,梅花鹿,狼,狐狸很多,后来人口增加,森林锐减,大野物无法生存到马寒山里去了。就在十几年前,瓦川河沿岸碗口粗的黑酸刺茂密成片,西端红土坡滩也都一片沼泽水草丰茂。近年来,社员们当作烧柴砍伐殆尽,红土坡滩也逐渐开垦沼泽面积锐减。现在狼和野狐子依然普遍。
民间说狼是土地爷的狗,土地爷怕狗在外胡乱伤人就封了狼的口,规定:一四七,磨磨牙。二五八,去吃食。三六九,不动口。据说狼只有在每个月一四七这三天遇到人只会淌淌含水,每月二五八的三天,见人会吃,三六九的日子,狼的牙冠硬硬的被土地爷封住,张不开,看见人也视而不见。但是,月亮湾乃至新营方圆,被狼吃掉的人和家禽家畜,是不是全部在每月一四七这三天,谁也不素顾。
夜里出来“搞点吃的”陈俊很清楚是劳力少,孩子多的人。胆大的男人敢出门找点光阴,一般女人娃娃夜里出门真还怕狼呢!谁也清楚,在月亮湾附近的生产队,庄稼长起来,每到天黑就有人在院里大声喊那些贪玩的尕娃“在院里玩,别出大门小心狼把你叼去!”
陈俊巡逻时也曾老远发看见过几回做贼的身影,不过那人也明智,知道碰上难大怔。老远看见他就回了。抓贼不如詫贼,只要惊走就对,正儿八经抓住,能咋?实际那几家人也挺善良的,没有吃的才偷偷摸摸,他们也很无奈。那时,他刚从马场回来让巡逻时,总想把这些贼不论男女碰见要好好批评教育,严肃处理一下,哪有白天不好好劳动夜里偷好吃懒做,老实人白天劳动累的要死,不偷不摸,却没有吃的,让人咋想?但慢慢他知道实际完全不是那回事儿。但这时候,如果不管偷洋芋的人,洋芋正是生长的最佳时候,掏了一个洋芋,不一定就会掏死一窝子洋芋,破坏大,洋芋会减产严重。
“谁一个?你咋这么大胆?”
陈俊走到离那人有三五步距离,就严厉地问。
那女人猛地一怔慢慢回过头,陈俊看清楚原来是养猪员梅瑞,死了男人的年轻寡妇。
“你咋能干这事?”
“我咋能不?没有吃的了!”
六年前他从部队上回来,在生产队劳动看见这个女人,是李贵的媳妇。
那时候她梳着长长两根长辫子,圆脸,高挑身姿。劳动时总爱说爱笑。在他的眼里,这女人漂亮阳光活泼开朗。前年的冬季,李贵修梯田时被哑炮炸死。对这女人打击很大,话也少了,也不收拾打扮显的很邋遢。
陈俊有点很不满意。
“你看队里谁家有吃的?就你一家缺口粮?”
“李贵死了,你们当队长的知道我有多难行吗?现在吃上早顿没有晚顿,一个人的工分三口子人吃,眼看断粮今晚上到杨队长跟前借粮食,队里也没有一粒,没有借出来,两个娃吃不上,没有办法呀,屋里没有一点可吃的,你难道要让我们娘儿们饿死吗?不信你就看走!”
梅瑞站在壮实的陈俊面前,手里还拿着刚刚掏出的一个小孩拳头一样大的洋芋,没有一丝畏惧。却很伤心,一字一语说的缓慢很有。“生产队里没有粮食借了,陈队长,你说我咋办呢?”
陈俊以为这个女人会耍赖,或者死皮赖脸求他宽大处理。
如水的清辉泼洒在她憔悴的脸庞上,陈俊看到梅瑞腮边竟然挂着委屈的泪花,多像麦田叶子上闪动的露珠一样晶莹明亮。
“陈队长,我也不做难你,你处理也行。我也是没有一点办法了。就只好掏上几窝子洋芋填补几顿。”
“上阳屲狼在叫唤,你就不怕狼把你吃上!”
“狼吃上也好,总比看着娃娃挨饿强得多!”
梅瑞说到这里,想起她出门时孩子没有睡着,作为一个女人深夜提心吊胆抛头露面做贼,她又想假如李贵没有出事,不可能遭受这般洋罪,就有点委屈眼泪就簌簌挂在脸颊,没有心思辩驳,便沉默不语。
这个女人没有哀求他,也不那样死皮赖脸。陈俊无意中看见这个女人脸上簌簌而下的泪花。夜的冰凉让他微微打了一个战抖,他忽然感到夜色里淡淡的凉意有点渗人。
生产队的确没有存粮,李贵死后,生产队也照顾不上梅瑞又没有人帮忙,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生活的确艰难。不是在这个洋芋地里遇见,他也几乎忘记生产队里还有这样一个可怜女人呢。
听到这里,陈俊也就同情起来。
作为副队长他知道现在许多社员家里生活状况,便缓和口气,说:“掏了多吗少?那就把掏出的洋芋快拿上悄悄回去,免得别人看见!”
陈俊看到那女人踏着月光穿过那几颗古老的大柳树,走过庙滩,他的心里就像落满朦胧的月光一样迷蒙苍凉,无限怅然。他知道现在有几家能有吃有喝呢?不都是偷偷摸摸地做呢?他几次发现饲养院的那几个老汉把骡马的豆料都往家里拿,娃娃们都这样喊“人哭呢,驴叫呢,饲养员,偷料呢!”
这个女人正拉着嗷嗷待哺的娃子,也许真的过不去,难道眼睁睁看着娃子受罪?不像他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是万一被其他人发现就不好办。虽然这一两年没有前几年批斗人那么厉害,但那遗风犹在!前几天,听说王家庄子的一个祁家老汉就是偷洋芋被批斗后想不开上吊自杀。想到这些,不禁就产生一种悲悯之情。
陈俊怅然望着不远的瓦川河畔在月光里朦胧的树影,忽然觉得河水反而没有声音了。河水变得声音咋小多了?就像自己糟糕的心情。没有碰上贼,他倒希望碰上一个,可是现在碰上“贼”后,自己却心灰意冷,没那份抓贼的激情了。
瓦川河的水声忽然不再喧哗,听不到惊涛拍浪的气势。好像一个凶悍的汉子做错事而唯唯诺诺。陈俊不知近听水无声的真理,也许河水的悄然使他心绪低落?河水的悄然淡没了他的积极性和高涨的革命热情吗?听着这熟悉而近乎沉默的河水,想自己刚出门满怀信心,现在却变的心灰意冷,毫无激情。看着梅瑞消失在月亮下的树林,他的心就荡起淡淡的烟雾。觉得自己很疲惫,也有了回家睡觉的想法。
梅瑞今晚掏洋芋好像给陈俊泼了一瓢冷水,他再没有心思在继续巡逻,踏着月光慢慢回家。那女人月光下泪脸却在他面前晃动,久久不散去。他眼前就浮现出那天李贵被炸死的残像,还有梅瑞哭的死去活来的悲伤,他愈发内疚了。
那天北风凛冽。他走进生产队部的高房子时看见杨楷文队长噙满着泪花,低沉地对其他社员们说:“如果陈俊早点去梯田地,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等惨事啊!因为他绝对不叫一窍不通的李贵夯客去排哑炮!”
他站在梯田地怅然想起最近几年修梯田发生的一些事,就有一种抵触情绪产生。
腊月梯田大会战,夜里十点多,寒风凛冽工地上飘舞起雪花。因为完不成土方任务,人困马乏却不能散工,在大家稍微休息后,再加一把劲时,年轻力壮的高文学在梯田地里冻得呜呜咽咽哭出声,韩德福瑟瑟地发抖,吃着冻得咬不碎的麦麸子的馍哀求他早点散工回家。阴洼沟杨建军完不成一天的土方任务,被民兵押来批斗后,一气之下领上婆娘娃娃逃荒不知走哪里了,是死是活再也没有下落。王家庄子生产队为了完成土方,点着火把在工地上没完没了的大干,当发现时,张晨老汉连病带冻死在坎下……。
一个个有关修梯田的镜头,有关修梯田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晃动。
啊!修梯田难道不对吗?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人定胜天,战天斗地修梯田为了子孙后代,我们都过不去何必想那么远呢?为啥不让子孙后代去修?毛主席啊,毛主席,你老人家为啥一直就为后人着想啊?但看看前几年修的平展展的土地开始使劲的长起庄稼,他觉得党中央毛主席号召的没有错。他就不由想起县委书记郭斌得知王家庄子下夜修梯田的事后竟然严肃批评大队书记工作方法不对,并且还说目前我们虽然机械化程度差,全依靠人力苦干,但不能蛮干。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饿得慌!还是要把社员群众的身体放在第一位,才能依靠群众。看样子,政策是对的,是不是我们领会错了,执行错了?作为一个党员,应该是群众的模范啊!他看着工地上那血肉模糊李贵身子,男女社员悲切的眼神,他开始惭愧……
月光下,他一边走一边就回想。
那天,他开完民兵会实际很早,从来不听人谝传的他,那一会却鬼使神差地坐在大队部,听别人闲聊。就在梯田地里出事的消息传到大队部,他才神色匆匆的赶回。看到的是梅瑞悲痛欲绝的哭声,听到杨队长遗憾而悲凉的叹息。
今早在高房子里社员们还议论纷纷地说前天晚上,张家坡生产队的拳功手王鞭干吃罢晚饭去找队长借口粮往回走时,差一险被狼吃上的事吗?当时王鞭干河滩里遇到一只三条腿的狼,五尺棍打断成几截子,扫堂腿扫的河滩里石头刷拉拉地响,社员听见河滩上石头响,前去把狼赶走救了他。这里靠近马寒山原始森林,狼和野狐多是出名的。他不怕狼,因为身上背着半自动枪,可是梅瑞就没有害怕狼把她吃上?
唉,如果李贵在世,她能下夜去掏洋芋吗?
他远远尾随着那个女人,看到她的影子推开笆篱门进去了,就回家了。
李贵的爹,叫李德成,他和郭建华是表姑亲。
土改前是山背后的刘家湾搬过来的。因为李贵的奶奶就是这个庄子上郭建华姑姑,李德成年轻时正是兵荒马乱的民国时期,为了逃兵就挑着个货郎箱子走临洮上兰州,从不敢在家呆。土改前一年,阿舅郭文涛常年有病,郭建华尚小,觉得没有人照应,就把外甥叫到自家庄子上,希望是个照应。就把自个后山上的一晌山地送给李德成外甥,李德成两口子就来到月亮湾务地,土改开始,李德成就成月亮湾庄上人。李德成的老婆生育三个孩子因为医疗水平差,有两个孩子的天花夭折,只有一个李贵从小就伶俐而很健康,李德成两口子视如掌上明珠。李德成年轻时当货郎走乡串户,结识了十里开外的梅家庄的的梅瑞阿舅。李贵长大成人候,她阿舅把梅瑞做媒给李贵。
陈俊忘不了李德成以前对他的视如儿女的恩情。
土改不久父母过世,陈俊成了孤儿,李德成把他带到家里吃吃喝喝。那时候,李贵很小,常随跟他身后,把他哥哥长,哥哥短的喊。直到自己生活能自理了,才离开李德成家。后来他要去当兵时,李德成知道他穷的连个裤衩子都没有,就扯一尺布做了一件,在验兵的前一晚上拿来,对他说:“狗狗娃,把这个穿上,不然有人笑话,个人也不方便,在外面毕竟不像家里。”
他从失去双亲,再也没有人这样关心疼爱,这件事让他感受到一种慈爱和亲情,一直让他难忘,是多好的一个老人。当他从山丹兵马场回来,李德成夫妇早已病故。
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李贵,他内疚,他对不起那个老人。梅瑞在洋芋地里的话,是对他的谴责?是对他良心的拷问?
月光里,他忽然后悔起来,咋就这么巧,不会慢上几步,让那女人多掏上几个洋芋,她拿的那几个洋芋能吃几天啊?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太阳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空。生产队部高房子屋檐下的那个半截钢轨的钟没有敲响之前,社员们都在自家屋里休息。陈俊就把自己节余的半升粮匀了点装在袋子里,拎着来到梅瑞家。
梅瑞家在生产队饲养场跟前,房子面南背北,椽筑的土墙,柳条子编的大笆篱门敞开着。她正在院里弓着身子给猪倒食,看到陈俊就有点吃惊,以为昨晚的事没有平息,惊诧不已。
“这点余粮给你们娘儿们吧。你就拿到小磨子上推成面吃吧!哎,李贵他走了你也过得艰难。先凑活几顿吧。生产队这一半天就要开镰先弄些口粮呢,你别愁了。”没有想到陈俊却说。
梅瑞一怔,马上很慌乱语无伦次地说:“你吃的不多,这,这咋好?你赶紧拿回去!”
浓眉大眼的陈俊一脸严肃,诚恳说:“不要推辞,我有吃的,再说你要拉扯着娃,我一个人好办啊!咱们也一步临近的乡亲,却一点也给你帮不上忙,这点粮食你别嫌弃少。”
梅瑞说:“他伯伯,我咋感谢你了。大家都困难,现在谁家能给我们一碗面呢?再说我们孤儿寡母的,来也没人敢来,有谁看起呢?”
“你有这点就能吃到新粮食下来了,你夜里就不要再出去,夜里狼多担惊受怕的!”
“我昨晚没有办法了,天刚黑,我就听见鱼儿梁上野狐子就像娃娃一样哭,一个狼在上阳屲叫唤。昨晚猪圈边有狼的脚印呢!”
“那你给我找些草绳来,我帮你把猪圈上面再网一下!”
月亮湾这地方,一年四季狼狐狸多,动不动将农民饲养的猪仔,小鸡就被叼去。社员们为了防止狼叼走猪娃子,家家猪圈上就网上苪草绳绳。陈俊看到梅瑞的猪圈上稀疏的草绳就说。
梅瑞便从柴房里捞出一股子苪草拧成的草绳。陈俊双手一拄石头垒的猪圈墙跃上去,前后左右密密的网了一遍。跳下猪圈墙,边拍手上的土边切一次地说:“前几天晚上,天刚黑阴洼沟的周家老婆子填炕时,娃在身后站着,咋听一声响动,一转身娃不见了。结果叫一条麻狼叼上跑开了。那老婆子急了大喊,幸亏好的是下埂子的张守立刚吃过饭在大门上,就拿起一把铣一边追,一边喊,直追到红土坡滩里,在王家庄子的社员们围堵下,狼把娃放下跑了。娃娃脖子上被狼尿了四个牙印,但娃好着呢!昨天大队书记汉诗韵还把张守立表扬了。天黑,就别让阿辉到外面乱跑,你一晚上早点把大门栓了!”
“我昨天劳动时也听到人们说,听的也害怕!”
自从李贵走了,她和哪个男人说几句话,总觉得就像有许多眼光在盯着,此时只有她两人,就无拘无束,有点亲近温馨的感觉。
“前年一条狼就跑进院子,当时李贵追出去,它就一下子跳到墙头上,还回过头待理不理地看李贵呢!韩德福说狼进庄里不吉利,那是真的!”
“你再不要信韩德福迷信蛋蛋的话,你不要害怕,狼是土地爷的看门狗,一般土地爷把它的嘴封住着呢!再说家家低墙矮户的,狼进院很正常!我的院子里狼常来!”陈俊知道她把狼进院子跟李贵的出事联系在一起了,就宽慰。
梅瑞有点伤感的点了一下头,顺手聊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便垂下头,不再说了。
陈俊看到此情景,不由想到昨夜的那一幕,内心感慨起来,本想说几句安慰话,但是话像哽在喉咙间说不出来,转眼想起“寡妇门前是非多”,就以还有事情在忙为借口告辞。
梅瑞也就不再说,默默地就送出门。
走了几步,陈俊回过头就说“有事情就给生产队里说一声,能帮上忙的我们尽量给你帮。”就转身向生产队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