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转眼就到冬天了,几场大雪使月亮湾变得银装素裹,宛若银龙的瓦川河就结上厚厚的冰,喧嚣了春夏秋三个季度的河水开始寂静无声,失去了往日的热闹。
落雪初霽生产队组织社员出饲养院的牲畜粪,也就是称为“出牲口圈”由陈俊负责。尕脚老奶奶们拿榔头子打粪溜堆子,陈俊身强力壮就用架子车子和一帮子年轻妇女往出来拉。这些溜粪的女人老婆子,四十岁以上的全是小脚,就像杨楷文的老婆王花花是小脚,韩德福的婆子王雪琴,韩德贵的老婆李尕女,张德贵的老婆李玉英也是小脚,穿着三四寸长的鞋,帮着裹腿,干起活巍颤颤的,很不方便,时间一长脚就承受不住身子的份量,喊脚疼要休息。而她们的儿媳妇就不一样了,全是大脚,干活麻利干散,就没有小脚的那缺点。现在生产队女人小脚和大脚各占一半。于是陈俊就安排年轻女人拉车子从牲口圈里挖着往出拉,那些小脚老婆子在粪场专门拿榔头砸碎溜堆子。猪场的三个女人也被临时调来把砸碎的粪土往堆里扛,也叫“撺堆子”。
王花花看着年轻的梅瑞手脚很快的往堆上撺粪,羡慕地说:“现在女人就是好,你看大脚大手干活也麻利,我们尕脚老奶奶站都站不稳当,别说干活的艰难!”
詹玉云就快言快语说;“那谁让你把脚裹小呢?为了男人好看就遭这罪?”
“傻媳妇子,谁爱吗?裹脚时好好地骨头往折里弄,我不知道疼的?我八岁那年我爹就找来庄子上王家老婆子把我压住就裹脚,把我的脚骨头折折,用三尺长的裹脚布缠住,我走都走不成,但我爹就打的我在院子里走,那遭罪呢!”
“那为啥要裹脚呢?”詹玉云又问。
“过去男人就怕个家的女人跟上别的男儿跑了!”王雪琴就接上话,笑道:“我尕的时候那晚看到裹脚老婆子来,因为新营镇子上那个朱家老婆子给我姐姐裹脚就把我吓坏了,我就赶紧给我爸爸在炕上磕头求饶连哭带嚎,不叫裹脚。我爸就说不行啊,你长大就跟上别的男人跑,各家(自己的)男人追不上你。我就说我听你的话,我从不跟别的男人跑,不要裹我的脚,我怕疼。我爸他就阴着脸吸着旱烟慢慢说,傻孩子,天底下的女娃都得过这一关,不然会遭婆家的小看,甚至找婆婆家都找不上啊!我就说,我不找婆家,我老伺候爸爸你就行了。三说四说,就把我压在炕沿上就裹起脚来。那个死老婆子手劲很大,我只听到咔嚓一下就捏扁我的小拇指,我撕心裂肺的嚎,她就一圈一圈绑住了我的两个脚。拿上一个袁大头走时,还对我爸说,你们守好别让娃娃撤了裹脚,过上三四天就好了。”
詹玉云觉得很残忍,但很有兴趣:“我咋看你们尕脚老奶奶有的脚大,有的小,咋回事?”
张德贵的老婆子李玉云就说:“穷人家的女娃子就裹得大一点,因为大人知道自家的娃长大嫁不到富家里,一辈子要依靠种田劳动养自己,脚裹得小劳动干活不方便,在裹脚时裹脚婆子就只是把小拇指的骨头折折压倒。富人家女娃长大一般不干活,在裹脚时为了小巧玲珑,好看又有样凡子,就得把二拇指的骨头也折断压在脚心里,这就娇小的多了。因为一般情况下富人家的女子嫁不到穷人家,穷人家的女子攀不上那些有钱的人家。你韩家婶婶的脚就比我们的小得多,好看的多。”
梅瑞认真心听她们说的,梅瑞知道韩家解放前是地主,老婆子王雪琴家也是新营镇做水烟生意的有钱人家闺女。门当户对有钱有势。解放后被分了家产,三处子水磨也归公。
詹玉英就看着韩德福的老婆王雪琴的脚,觉得果然小的玲珑。就对王雪琴说,老人都说你们的祖太太是老阴阳,刚来到这里穷的屁都夹不住,但有手艺,为人活套,不论庄子上谁家有个三灾六难需要嚷念,他不收取任何费用,甘愿效劳。因为施主广,人缘好,几年儿就发了。就把陈队长爷爷在瓦川河的三盘水磨买下来,又添置了十亩水地,成了名副其实的有钱人,不然我韩家爸娶不来你吧?
“婚姻那是命,你要找那个样子的男人,世好着呢!”
“唉,还是共产党好,毛主席好。不然你们这些死女娃子,能这么干散麻利?和我们一样巍颤颤的风都能吹到。已解放,移风易俗,婚姻自由了,不裹脚遭罪了,不你们幸福死了!”王雪琴的小脚又困又疼,就坐在榔头上休息时很有感慨地说。
梅瑞听到裹脚的过程,好像在她脚上一圈圈缠裹脚布呢,心里就特别瘆人。詹玉云看到王雪琴坐在榔头上休息,也就有点同情这个地主老婆子,就骂骂咧咧地说:“旧社会的男人老封建尽是病态!”
下午上工不久梅瑞想起阿力感冒,脸膛红,气吼子短就心烦意乱。于是低着头一言不语地拿着铁锨往堆里撺粪。时间稍长,她神情急躁,心里像火焰在燎。于是就自言自语:“娃娃现在咋个样子了?”
张佳佳为了让她开心,开玩笑说:“梅子,你在想哪个男人呢,看上哪个就说出来?我们给你出谋划策!”
梅瑞就一本正经凝视着她说:“中午吃饭阿力发烧,我这一阵子心上急的厉害!”
詹玉云就剜她一眼,本想尖言苛语但看梅瑞神色不好就认真说:“家就在粪场子跟前,你就不知道看看,你去看看是不是有啥事呢!几步就回来了。”
梅瑞想了想就放下铁锨匆匆去家里。
梅瑞急急推开简易的笆篱门,看到阿辉在院里玩,便急切地问:“阿力呢?”
阿辉就说:“睡着呢!”
梅瑞走进屋子往炕边一看,阿力发烧她临出门捂额头的那件湿毛巾热气腾腾的捂在脸上,她赶紧取过摇了几下阿力,不见阿力醒来。梅瑞就急的嚎叫出声来。粪场子里打粪的女人们听到梅瑞家里传出的嚎叫声,纷纷放下工具来看究竟。
李玉英赶紧走到炕跟前,摸摸昏睡的阿力,“娃娃好着呢!烧得有点昏迷了!不赶紧想办法,你嚎着的干啥?赶紧往医院里送!”
王雪琴就说:“去医院翻几架山,抱不动,没有男人不行,万一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咱女人没有办法。赶快喊一下陈队长吧!”
陈俊也赶到,张佳佳眼睛一亮给詹玉云一个眼神,詹玉云快言快语地说:“陈队长,我负责大家出圈粪,罢了我把工记了。你赶紧帮帮忙往医院送一下!”
此时只有他一个男人,在这关头,陈俊觉得义不容辞。就用一件破皮袄将阿力很麻利裹好抱起来和神情悲切的梅瑞匆匆要出门。
众人草草帮梅瑞料理一下家里,李玉英就对梅瑞说:“你放心去,家里鸡鸭猪呀,阿辉我们给你关照。晚上我领到我们家睡。”
梅瑞紧紧跟在陈俊身后,两人都没有言语。陈俊走上一阵子就细细看一下那破皮袄里阿力,便放快脚步向医院走去。
两个小时后,总算到了医院。
医院就在新营公社驻地,也就是老人说解放前的新营镇。
新营镇解放前有古城,古城里一改两行全是木楼的商铺,赌场,饭庄,骡马店。有城隍面,有戏楼。国民镇政府就在这里办公,榆中南山有钱有势的绅士也住在城里。这里是一个上兰州过陇南走四川的要道,商队往往从定西内关过来,有的从临洮翻过马寒山就到这里歇脚,然后天明就在出发,上阳屲大山,下亮耳子沟,过榆中 ,上兰州了。后来西兰公路开通,就抛开这里,运输业的发展,骡马脚户就没有了,新营镇就变的偏远鳖背了。
解放后古城墙,隍庙戏楼,那些飞檐翘角的古木楼全部拆出殆尽。现在全部修建的是平房,墙壁用当地的红土刷的红红的的,写满了标语。街道两边的农家舍户,社员们都劳动去了,街道也很冷清,医院就在粮站旁边。陈俊和梅瑞就急急忙忙的走进去。
一个戴眼镜穿着白大褂的老大夫接诊,他神色严峻仔细检查了一下在皮袄里的阿力,就一边写药方一边责怪陈俊:“娃娃虽然感冒发烧,你们两口子咋就这样粗心,为啥不早点来,看把娃娃耽误成啥了!我先把药用上,让你媳妇看着吊点水给娃娃,你就再办手续!”
梅瑞和陈俊对大夫的责怪默默地接受,阿力病成这个样子,哪有心情给大夫作解释他们不是两口子?况且大夫也是善意的批评。
病房没有其他病人,随后一个护士拿着药瓶进来,拉过来一个挂瓶架,很麻利地就扎上针就走了。雪白的病房,时间不久阿力就醒来了,显得有气无力。梅瑞坐在病床前看着药瓶咕咕的气泡而发呆 。
陈俊在忙着缴费取药,好长时间不见进来。
陈俊在几个窗口办完手续,回到病房,看到输液瓶汩汩的气泡,就坐在床边。梅瑞就告诉他,大夫说阿力主要是感冒,有点肺炎,只要把烧退下就没有问题。刚才大夫说要把这瓶水挂完,抓上些药回家喝着就行了。阿力没有啥问题,醒来还说了一会话。
阿力用上药之后,病情好转,梅瑞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两人开始有话了。
陈俊很紧张的心就松了,看到窗子外的余晖已经快落,掏出些粮票和两元钱塞到梅瑞手中,说:“既然这样,你到公社食堂里给我们弄点吃吧。罢了就连夜回。”
梅瑞赶忙说“我掏钱,咋能让你,今个又耽误你,你又出力。你赶紧把钱拿上!”往陈俊的手里塞。
“你咋就这莫见外,我总比你宽展点!我管饭得了!”陈俊就一脸不快却很坚决地说。
梅瑞就无话可说。
想到陈俊一路上抱着阿力急切的样子,再到医院受到大夫的指责,梅瑞一下子就感觉到陈俊很随和,很亲热.从内心发出感激,同时有一种亲昵的感觉在心里水一样漫开。她突然想起不久前,那个泼辣女人詹玉云看着陈俊从身边走过,莫名其妙地对她说“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还不找个男人干活也是个臂膀,晚上上睡在一起也热热火火的贴心”。
看着输液瓶里咕咕的气泡,也想起几个男人在粪场子里干活说过詹玉云和刘俊德的那事儿。詹玉云是生产队很泼辣干练的女人,刚结婚不久男人去引洮河水就没有回来,那女人听到男人在工地出事,就去了一趟工地,回来人也憔悴了好长时间。但半年后,她就看上年轻英俊的小叔子刘俊德,可是刘俊德嫌她岁数大,老气。再说又是二婚而不愿意。那晚刘俊德被生产队杨楷文安排守麦场,在队部那碉堡一般高的高房子里睡。詹玉英知道小叔子看不上他,但他却看上小叔子,那晚恰好她在养猪场值班睡觉。半夜里她就啼啼哭哭着喊高房子门,刘俊德听到嫂子哭,大吃一惊,赶忙开门看究竟,结果才知道嫂子有病肚子疼的受不了,说高房子炕烫要焐焐,就赶紧把年轻的嫂子让进来。随后听说詹玉云焐了一会肚子,就说还有点疼,让小叔子帮她揉揉。就这一揉,刘俊德就在不嫌弃嫂子了。几个男人说的更精彩,常把在场的人惹得捧腹大笑。
梅瑞当时以为这是假的,是社员们故意编造。没有想到,前几天这个泼辣女人伺候过猪,坐在门槛上纳鞋底时,高文学故意问,“嫂子,你咋把我哥刘俊德追到手里的啥?”
她竟然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笑了笑,坦然自豪地说;“我就知道那时候俊德子看不上我,嫌弃我是二婚。我在猪场里睡,他在高房子上守麦场,我就哄他我的肚子疼急了,去找他,就追到手了!”
梅瑞因劳累而憔悴的脸忽然又热又烫起来, 心里想起近来陈俊对她们母子的关怀,忽然变得开朗轻松,也感到惬意温馨。
阿力打完吊针,陈俊和梅瑞就取了大夫开好的消炎药,踏着夜色往回走。
回来的路上,阿力就被陈俊用烂皮袄过好便背在身上。老人说娃娃不装病,此时的阿力在伏在陈俊的身上望着夜色,兴趣盈然。
阿力嚷着要听故事,陈俊也很愉快地问:“你不知道我们月亮湾坛关口和,秀人峰和圆古堆(谷堆,坟之称)的事吧?”
阿里说“陈伯伯,我给你讲吧!”
陈俊清清嗓子就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放羊娃当上皇帝,因为他小时后受到贪官污吏的盘剥,他啊就非常仇恨自己身边的贪官。没有想到他的驸马在我们这里当郡主,也贪污受贿,鱼肉乡亲,就被他知道了,他又气又恨啊,杀驸马公主可怜,不杀又对不起天下百姓,又会使腐败分子更嚣张,他就下定决心惩治腐败,派军师刘伯温来处理,郡主知道后也就自杀谢罪,并且告诉他的人,埋葬他坟的山口改名为贪官,埋葬他的山头就叫羞人坟,就叫圆古堆,以告诫后来在这里做官的人谨慎做官不要贪污。后来天长日久,人们就把贪官口念成坛关口,把羞人峰叫成秀人峰,也因为坟墓是圆形的就叫圆古堆了。
梅瑞听着就笑道“你伯伯吹的头头是道!”
阿力听到讲完意犹未尽,就嚷道:“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那我就给你讲我们新营一个阴阳的故事吧。
以前,我们新营有个老阴阳,据说看的无论阴宅阳宅,都保佑的主家财源广进儿孙满堂!更有一手雷碗抓鬼擦(治病)病的大法。我们新营方圆几十里谁家人有病总要高头大马接去擦病。天长日久,他就拿雷碗镇服了许多毛鬼子,也就得罪了许多阴间毛鬼子。一个晚上,他睡觉了半夜三更听见有人急切地喊门。老阴阳不加细辩,以为村里谁家有事就答应了。当他听到第二声喊时已发现有人在院子里叽叽咕咕。他出门一看,原来是一些不认识的人拉着备好鞍子的枣红马等他,说要接他去治病。这阴阳就明白是阴间的鬼来害他来了,就随口说,我进去加一件衣服就走。便回到房子悄悄地把一个雷碗揣在袖里,刚一出门就被那些人扶上马子,一溜烟就到一家高门大宅里。那些仆人扶他下马,主家把他盛情招待在堂屋里坐,就不见屋里人,只听得外面院里人来人往,十分忙碌热闹,老阴阳起初没有觉意,后来却听到院里有人问油锅开了没等话语。他就突然觉得不对劲,动了疑心,一定是被阴间的鬼接到阴曹地府要下他油锅了。就急忙念念有词,掏出袖筒里的雷碗,在身边的八仙桌子上狠狠一砸,扔出门去。那雷碗划出一道电光,霹雳爆响过后,老阴阳顿时眼前豁然明亮,只见自己在新营五台山下乱葬坟里,身后五台山巍峨耸立,眼前瓦穿河水声也清晰的听到,他竟然坐在一个古坟前面的供桌上。这时候新营城里雄鸡也叫起头遍。老阴阳知道自己一生施法用雷碗打的鬼,被鬼今夜骗来险些下油锅,就蹒跚回家便一病不起。老百年(过世)时也没有顾上给后人传下雷碗大法,却告诫儿子不要再天天抓鬼。从此我们这里就没有大阴阳了。现在我们庄子韩德福的大大韩彦宇还是会阴阳,再说破四旧以后把他拉在大队部批斗,他战战兢兢表白,‘抓鬼跳神重脆哄人,你们在不要请我去哄人了,我也不敢了!’没有人敢用,他也不敢行事。儿子韩德福,韩德贵现在也四十好几的人了,听说会阴阳,怕来运动挨整就深藏不露。
沙踏沙踏的脚步声,梅瑞听着有点阴森森的感觉,就说:“夜里你不要说这些了,娃娃害怕不,我先害怕的不行!”
阿力也听得这个故事没有前面一个好,就在他的背上嚷到:“这个不好,再说个别的。”
陈俊笑着说:“以后有时间,我给你讲我们月亮湾陶八缸的古今!你一定不知道老汉们说的‘要叫我陶八缸穷,除非瓦川河里水冲石头红!’结果刚说完这话,天就发暴雨,一场洪水就把陶八缸的财产冲的干干净净,陶八缸结果就饿死了。”就说不下去了。阿力就在他的脊背上嚷道:“再说,再说!”
“我听到好的故今讲完了,没讲的了。以后听哈好的就再给你说。今天没有了,说不出来了。” 就和梅瑞并肩沙沙地向前走。
阿力看到前方的灯,看到苍茫的山上斑斑积雪,问快到家没有,又问这问那。陈俊耐心地回答。
梅瑞听到阿力的没完没了的问话,动不动就打断她和陈俊的说话,就说“你听,这娃娃子赖不赖?”
阿力因为有人陪她说话,说的有兴趣,听到梅瑞的话就不快,便天真而赌气地说:“石耿子,筛换子都有爸爸呢,你不会也给我们找个爸爸!”
梅瑞就笑道“就那们容易找吗?”
“有啥不容易,你不会让陈伯伯给我当爸爸!”
梅瑞和陈俊一听这话,都有点尴尬,好在是夜里,互相看不到各自对方脸上的变化。
稍楞,梅瑞就笑道:“陈伯伯不愿给你这个不听话的话娃娃当爸爸,不信你问!”
阿力就兴冲冲的问:“陈伯伯,你愿意当爸爸吗?”
陈俊就开玩笑“你要听妈妈的话,我就愿意!”
“那我愿意听,我最爱听妈妈的话!”
“那就不要再固(不听话之意)人,好好在我脊背上趴着!”
……
在咯吱咯吱的雪地里,后来阿力在均匀颠颠簸簸中慢慢睡着了。
听到阿力憨憨的呼吸声,两人就不言传了。
一会,梅瑞问,“哥哥,我那时刚庄听人们说你的太太阔绰得很,咋就最后萧条了?”
陈俊是月亮湾庄子的老户,据说在清朝咸丰年间,他穷的屁响的老太在取土添牲口圈时,挖出一大鼎锅“马蹄子”,成为这里有名一夜暴富的大财主。他们陈家在这瓦川河畔修建了三座“水冲转”,就是水磨,购置了十亩水浇田,在生产队高房子那里就是今天生产队部旁边,面南背北修了一座两檐水的雕花刻砖的四合院。
至今庄子老人评价陈俊的太太说,“土豹子有钱不得了,不知道教育后人,却一味地放纵后人,就胡整了!”。因为陈俊太太对爷爷娇生惯养,管教不严,他的爷爷就吸烟片成瘾。老子刚死三盘水磨变卖给韩德福,韩德贵的爷爷,十亩地变卖给新营镇的田探花家。陈俊的父亲陈忠实每回忆起先人的辉煌和后来的萧条。就老唠叨,说“那气势宏伟的四合院堂屋被外地人拆走,实际上把祖上的脉气丧了。”
陈俊刚十岁就给张耀庭的爷爷冰天雪地里放猪放羊,穿着草鞋的脚后跟常常憋得像娃娃嘴一样的口子淌血呢。他想起父亲的话,就憎恨鸦片,憎恨自己的爷爷。是他一杆烟枪吸的倾家荡产,他的父亲受罪不说,很大的程度上他打光棍也怕与爷爷造的孽有关。
“穷人一有钱就狂了,不知道管教好后人,只是放纵炫富。我太太就是这样子人,把我爷爷惯成个花花公子抽大烟,还好赌两把,就踢踏完了。我们生产队里,我爷爷,再就是杨队长的先人也是踢踏家业的坏才。只有韩家,张耀庭那一门子人有家法再有钱也不胡球整,根正苗端。你看到现在他们的老四合院还在,娃娃们知道读书!”陈俊说到这里,想了想又说:“我们要记好,咋样也不能娇惯娃娃,越有钱,越要严格教育。张耀庭的两个大哥在解放前就到兰州读书,那时候听人说他的两个哥哥不好好学习,张耀庭大张德华就让跪在地上顶砖头遭罪。你看现在干得多大,一个在宁夏当地委书记,一个在银行当行长呢!可我们老太太只知道让后人当少爷,就不知道念书,我听人说,我太太老夸耀说我的钱三辈子都花不完。现在咋连一个雕花的烂砖头也找不见?新营镇有名的陶八缸都饿死了,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梅瑞附和道“你说的就是!”
“哥哥,你人也不瓤欠,咋那时候就没有找和个媳妇?”梅瑞转过话题,她不再称呼陈俊为陈队长,而是温和地称呼哥哥。这话一问,陈俊就想起自己的过去。
陈俊就说,你听过清朝月亮湾出了个陶员外,月亮湾大片的土地都是他的,家财万贯财大气粗。有一年这里天旱,月亮湾的百姓在一些绅士的带领下到当地的马寒宝山金龙王庙里烧香磕头求雨。陶员外看见浩浩荡荡的求雨队伍就夸海口说,“给龙王爷磕头不如来求我,给我磕头,我院里十八缸银子够你们吃喝几十年!”。当陶员外说了这大话,一会儿天上顿时乌云密布,珠子雨就像盆一样往下倒。接着瓦川河波涛连天,漫漫而来。人们就沿着阳屲梁跑到山顶上看,洪水犹如汪洋淌了下去,淌走了陶员外的十八缸银子不说,所有家产也就被洪水洗劫一空。陶员外看到万贯家产一水皆空,就不吃不喝,饿死了。这个陶八缸传说就是我们下(哈)庄里陶志林的祖太太。
我那时就爱上陶志林的三女子翠娃。和她从小一起玩着长大,就合得来,她看到我老挨饿,就给我吃的。后来长得稍微大了。生产队劳动她特也爱和我在一起。她干不动地活就总是爱喊我,和我爱说爱笑。我也慢慢觉得和翠娃在一起干活总有使不完的劲,散工回到空荡荡的家里,翠娃子和我一起劳动的影子,她咯咯的笑声就一直出现,我就爱往地里跑,爱出工。因为一劳动就能看见她。
又一次,我割麦子不小心一镰刀划破了手,翠娃子就把一个新手绢掏出来给我包手,没有想到就被他老子陶志林看见。他就不让翠娃子和我在一起干活。我就看不见翠娃,晚上月亮明光光的,就偷偷来到陶志林家的老榆树底下看翠娃,又被他看见。陶志林虽然是地主分子成分不好,受到批斗,却骨子里看不起我。后来,把下(哈)庄子划成另一个生产队,他就翠娃子嫁到新营镇老田家,我就当兵了。那时候老想再也不回这鬼地方了。从部队上回来不久,翠娃就月间死了。我又想着回马场,但结果就在没有去成。
我来的前年冬天,全大队组织修梯田,老脚把手的陶志林说了一句“林副主席脸像不正厚”的反动话,差一点在梯田地里被批斗死,我当时恨他,不想管,想让民兵揍死他,但我又想起翠娃子,心软了。就把那些民兵拦住放了他一马。这几年,陶志林暗地里记情呢!去年修梯田,他和我拐闲。对我说,那时候我嫌你家没有大汉(大人),把翠娃给到下川里,结果也不好,假如把翠娃子给了你,不一定还好端端活着呢!
人的命啊!后来,我当兵走了,一趟兵就把岁数光大了,回到地方,又闹饥荒,自己也要饿死,再说过了年龄,没有合适的了,就死了那心。
陈俊说了这些过去的往事,梅瑞就嘘唏几声,不语了。
沿路村庄的灯光从点点到稀零,最后消失殆尽。
在寂静的雪地里,两人一言半语的说话,因为陈俊的缘故,梅瑞也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安全温馨的气息,心里就像寒冷的夜幕的星星璀璨闪闪。
咯吱咯吱的积雪里声中,忽然一个亲昵的声音,问:“你嫌我孤儿寡母不?”
“我有啥嫌的呢?”
……
走进庄子已经夜很深了,大门门锁着,梅瑞开门到屋里,点亮了煤油灯,炕上拾掇的干干净净,阿辉也不再,看样子阿辉到邻居张婶婶家睡了。梅瑞从陈俊身上抱下睡熟的阿力放在炕上睡好,稍作休息,就站在地上,看着陈俊问
“你饿不饿,我给你端炒面?”
陈俊就说“不吃,我要早点睡去!”
梅瑞想起在医院里那大夫把她和陈俊当做夫妻的话,也想起每当陈俊给她帮忙时,人们对她和陈俊的暧昧眼神,想起回来的路上的对话,便淡淡的地说:
“今晚就睡在这儿吧!”
“你愿意?想好没有?”
梅瑞那端庄略显刚毅的脸神,显得轻描淡写“有啥好想的?”
很快低矮的房檐下窗口里的灯熄灭了。
屋外,那轮残缺的月亮,冉冉爬上东面的山颠,越来越高,就像美人诡秘的眼神注视着村庄,满世界顿时一片洁白。此时,神秘而絮絮的夜籁,高高低低残次的村庄就显得宁静而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