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无论老小,没有爱情使人颓唐,爱情到来就能使人变的年轻而充满活力,对生活也就充满希望。陈俊就变样了,像冬天枯萎的榆柳遇到春风的吹拂细雨的沐浴,一夜之间鹅黄晕染,枝条垂垂,有了无限的活力。看见社员就笑容满面,话也很多,干活也浑身是劲。
梅瑞也注意梳洗打扮,干活勤快精神。干活时有了“三多”,即力气多、话也多、笑声多。每天上工,社员们看见梅瑞把自己也打扮的利利索索,陈俊近来衣服洗的干净,打扮得干净利落。两人都满脸春光。社员们看见爱情使她俩充满活力,个个心田里也溢出祝福和希望。
陈俊和梅瑞的感情升级,事情变得明朗化。社员们已经听到在腊月里他们就要结婚的传闻。杨楷文开始在安排农活时已经把他俩个人当做一家子安排。在干活时大伙儿嘻嘻哈哈笑着要吃他两个的喜糖,不断询问着,要张罗他们的婚事。
陈俊和梅瑞就很大方地笑道“急撒子?到时候总邀请你们吃一个洋糖的!”
有时也有人开男女之间的那种玩笑,他俩人也不愠不恼,笑眯眯尽以默认的态度对待大家的取笑。
梅瑞和陈俊定于腊八的一天要举行婚礼。
善良的社员们为这一对苦难的人要走到一起感到欣慰。
冬至的一天,气候异常寒冷。月亮湾上阳凹的梯田工地上,红旗招展,高音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人》的歌曲。全大队六个生产队的青年男女全部汇集在这里搞大会战。农田会战指挥部把土方划到六个生产队,生产队又划到个人,各生产队由副队长安排指挥。各生产队就开始比进度,争第一,工地上群情激昂,生龙活虎,装满土的架子车你来我往,人声沸腾,劳动的场面很是壮观。
陈俊正和其他社员一起挖土方,这时候一辆绿色棚子吉普车驰进工地,在那刚刚填平的梯田地里转了个圈,就掉顺车头停住,随后下来三个穿黄色公安服的人,还有穿着制服的一个公社干部和大队头发花白的老书记汉诗韵。
汉诗韵看见陈俊就远远招手,喊他过去。陈俊放下手中铁锨,拍着身上的土走到跟前。三言两句后,修梯田的人们看见陈俊走坐上那吉普车。
那车子却搁下了那个公社干部和老书记汉诗韵,呜地一声就走远了。
汉诗韵一脸严肃,来到来到月亮湾生产队梯田组对郭建华说;“陈俊在兵马场工作期间政治上有问题,上级叫去调查!现在你暂时负责梯田组的工作。”
梅瑞听到这个消息时,下午上工时分。
她赶到队部的高房子,杨楷文看到梅瑞急切的眼神,安慰说:“你不要紧张,陈俊是一个好人,待事情调查清楚就会放回来的。”梅瑞神情凄凄的脸上就簌簌的流下泪来。她的心被人掏去了,整个胸膛中感到空荡荡的,神情恍惚。
梅瑞隐隐预感杨楷文及其他社员对她的安慰里有一种不祥。想到那些宽心话就有一种想哭出声的感觉。不亚于那天李贵出事后让她悲伤绝望的那种感受啊!
晚上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如何做饭经管孩子。熄了灯,在炕上就开始肆无忌禅呜呜咽咽地哭出声了。
几天后,生产队里社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说陈俊杀过人跑回来潜藏在家里,被查出来,也有人说他偷了部队的枪支被发现,更有的人说更的玄,说陈俊飞檐走疲,是国民党安排潜伏在大陆的特务,被查出来。
也有人说梅瑞是白虎星,扫帚星,哪个男人沾上她那个男人就要倒霉。版本多多多。
梅瑞总是不相信,她的脑子里陈俊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她要托付未来的人。她在期盼陈俊的突然回来,突然给她惊喜,突然让她高兴得泪流满面。
有几个夜晚,她梦见陈俊回来,一进门就笑嘻嘻的逗她,并且对她说部队上让他当保管,他不干又回来,因为舍不得她,更放心不下两个碎娃。忽然也梦见陈俊罪行恶劣,在人山人海的批判大会结束后,被红肩章五角星帽徽的解放军五花大绑拉去被枪毙了。
她跑着,哭着,跟在行刑的队伍后面,她要替陈俊收尸。当她赶到刑场,看到鲜血淋漓的陈俊倒在土坑里,但眼睛却睁得很大,鼓鼓的转动,对她说你赶紧走远吧!她又害怕又伤感又舍不得,就呜呜的在哭。结果吵醒身边的阿力,惊愕地搡着她,不断地喊妈妈,妈妈!于是她就把阿力往怀里一拉,乖乖,妈妈做梦了!
腊月初八,西北风就像刀子在戳着每个人的脸。梅瑞,张佳佳,詹玉英刚刚清理完猪粪要休息,杨楷文队长就走进猪场。他今早去大队部开会回来。他叹口气,神情严肃的说陈俊原来在部队上看守仓库时发生过偷盗事件,查出来,要十年劳改!末了杨楷文头摇的像波浪鼓一样,神情凉凉困惑不已地说陈俊咋都不像是一个去偷东西的人啊!他对生产队里的丝毫都不贪便宜,咋能偷部队上的呢?
从陈俊被抓,梅瑞就没有一点精神,终日神情恍惚,神色变得悲哀忧郁,不再把自己打扮得风光,像一只打蒙的鸡。梅瑞身上刚刚焕发出的振作朝气没了,欢笑声也没有了。她就像一朵在深秋季节里绽放的花朵,刚刚绽开花瓣,喷出一缕清香就被厚厚的青霜一夜之间煞蔫。李贵出事后她就听到背后有人骂她是克夫的丧门神,让她的心里难受好长时间。当她内心已经深深地爱上他。刚刚走出失去李贵的痛苦,开始嗅见爱情之花的芬芳,给她灰暗的生活带来一束灿烂的阳光,使她有信心,有新的希望。她对那些话感到的心里隐隐不安,她怕再次失去这个让她心动的男人。然而看到陈俊那结实的身板,是个舞枪弄棒人。她就想这样的男人她是克不了的,相信会和她相伴走过风风雨雨的人生路途。刚要准备在李贵的三周年一过,腊月初八正式要搬到一起居住,陈俊就忽然消失了。
庄子上老人婆姨,看到梅瑞那憔悴的眼神,为她惋惜,为她嘘唏不已。
前一段时间,有的老人早也看到梅瑞和陈俊的那份甜蜜的情谊,就由衷的高兴。现在就不禁叹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咋就这么难行?哎!梅瑞那女子的命就是硬!
前年冬月,李贵出事,每到天阴下雨不出工,梅瑞的老娘从大老远的骡子滩赶来看女儿。每次看到女儿艰难的处境,替女儿伤心担忧,就劝他早点接个男人,帮他拉家带口。庄子里和她关系好的女人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劝他早点找个男人,也好走出丧夫的阴影。可是她的心从李贵出事后,悲观失望。她每听到人劝慰,就忧伤地说:“去找谁呢!那有不是在市场上抓猪娃,不容易啊!”
当时,梅瑞考虑到一方面李贵的三周年没有过,再一方面那阴影还沉重的压在她的心头,她不能一下子走出和李贵的恩恩爱爱的沼泽地,就没有答应亲人及身边那些善良乡亲的好言相劝。
可一年多以后,陈俊对她的帮助,关心,使她看到陈俊是一个可靠的,使她动心的男人。他善良的品行,强壮的体魄,有为人父亲般的慈爱,有为人夫的温存悄然闯入她的心头,默默地叩开她已封闭的心扉,唤醒她渴望男人的温存,依赖男人的那颗心,唤起对生活的热爱和信心。
梅瑞的亲戚和身边的人在为梅瑞担忧时,看到陈俊常常出现在梅瑞的家里,给梅瑞帮忙,就终于看到眉眼。后来,梅瑞的父母知道此事也感到放心了,就不再催梅瑞改嫁,都觉得这二人也很般配,热心期待她俩早日结合。
陈俊刚被带走的几天,她还心中还有希望,自我安慰到不一定过上几天,事情调查清楚就放回来了。可是半个月后,杨楷文出席三干会回来,就给她希望的火焰上下来了倾盆大雨。一切的一切都变成灰烬!她看见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内心就隐隐的作疼,一种感觉对不起孩子的感受侵袭进她的心房,于是她就更疼爱孩子。
一切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啊!
没有等到杨楷文的话完,坐在詹玉英床沿的梅瑞呜呜的哭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这一天,天空雪花飞舞,生产队没有干的活,杨家庄生产队开社员会。会议前,在高房子队长杨楷文,会计刘俊德,文书郭建华刚统计完生产队每个家的口粮款。看到账户多数家多少分到一些口粮款,但就像梅瑞这样的劳力少得人家,即便劳动了一年,欠着生产队的口粮款还不够顶消!
杨楷文吸着旱烟,对会计刘俊德说:“小刘,梅瑞的口粮款就把今年的继续先预借吧!先预支着让孤儿寡母的过上个年,明年再说!”
文书郭建华在一边,又问:“那陈俊全年十九块的口粮款咋办呢?”
老队长杨凯文想了想,就说:“暂时全算在梅瑞的名字底下,听县里人说他的事情严重,能判了好些年呢!谁知道他秋世四年回来呢!他知道梅瑞使了他今年的口粮款,那心上还比较舒坦呢,那现在抓走了,但他心上牵挂的确是梅瑞一家!”
会议开始,杨楷文见要的说了几句全年口粮款分配的事,郭建华念了每家每户口粮款及口粮分配的数字,刘俊德念了每家的全年公分总数。最后,生产队要评出一个家庭困难户,公社给十元补助款。当队长杨楷文刚一提这事,没有想到大家就异口同声“我们队只有梅瑞,全部给梅瑞!”实际上每个社员说出这话,是同情她,关心她,希望那小小数额的救济款能让她得到一点帮助,是每个社员真诚和善意。
但梅瑞听到这话,她想起李贵,她就想起陈俊,想起自己的处境……
她知道大家同情她一个寡妇拉扯两个娃娃,同情她的命就像黄连一样苦,才就那样说。不知是感动?还是也极大地伤了她的自尊?她尽在社员会上一下子哭出声了,谁也没有劝住她,就哭着走出会场,来到家里……
没有想到刚到家,她的尕脚妈妈就拄着棍子走进门。
梅瑞妈妈很早就听到陈俊犯罪的这个传闻,直到在今天大雪飞扬中,拄着住这个拐杖微颤颤的看女儿来了。
从女儿的神色就看出陈俊的事情比较严重,焦急地问:“究竟能放回来不?”。
梅瑞就声音低低伤心地说:“杨队长说好像判了十年呢。”
老妈子一下子眉毛一耸,斩钉截铁地说:“你都变成这个样子了,那就不要等他了,你要为娃娃着想!”
梅瑞喃喃地辩解:“我知道他是冤枉的,他不可能是那样得人。妈,他是个好人啊!”
满头白发的老妈听到梅瑞这样说,知道女儿的心思,舍不下这个人,也理解女儿痛苦的心里。
沉默一会,她愁苦的脸就声情缓和,也很严肃地:“假如你一个人,那由你,我不管,再说他若一半年就回来,那我也没有说的,我也听前几天大队参加三干会议回来的干部说要判十年徒刑,你能熬得住吗,就你熬得住,还有两个娃!为了我的俩个外孙子呢,我必须说了算!实际上,去年你三姨夫介绍的他们阴屲沟李木匠的老三,人有点残疾,岁数和你差不多,但条件较好,却愿意上门来。”
“再就你姑舅爸说的是临洮云谷的那一家,听到陈俊出事,你姑舅爸又来让我问一下你,家底你是知道的,家里条件差,男人有点瓤欠,人却可靠。但家里有个瘫在床上的老娘,他不能上门,你就得过去。你看哪个合适?”
“女子,你就相信命吧,哎,命啊,到了这个地步,想找个好的不可能了。”
沉默好长时间,梅瑞垂着脸就说:“妈,你再不要说了。我心里乱得很!你给我姑舅爸说,我同意。我去临洮云谷!”
便咬着嘴唇,再也不发一言,她想痛痛快快的哭一会,可是却哭不出声音了,她的心在破碎了。陈俊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动不止。她也深深爱上陈俊了,也恨陈俊。她想此时陈俊出现,多好!她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她会狠狠地擂他几拳头!然后会痛快淋漓不顾羞耻地哭出声。
下午,雪停了,老人看看天气,临出门又催问“你究竟考虑好了没有?”
梅瑞悲凉地说“临洮云谷。我考虑好了!”
女儿不找上门女婿的心理,老人看得清清楚楚。女儿是伤了心,她恨月亮湾这个地方啊!她要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好让心中的创伤恢复。
杨楷文一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正在吃晚饭,梅瑞蓬头垢面走进门来。
杨楷文看见梅瑞来,就明白咋回事了。
生产队的社员看见今天来了几个娘家的人和陌生人,帮梅瑞大点,都说瑞明天要出门正式改嫁了。
梅瑞是来向老队长辞行。她和许多社员一样,从内心十分尊敬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队长。这两年,老队长就像自己的老爹一样慈祥,对她是照顾得很,她感激啊!再说也有一点事,也要向老队长顺便托付一下!
王花花既悲悯又关切,她知道梅瑞就要走了。歪着小脚赶紧盛来一碗饭,拿着筷子让她吃,一家人让来让去一番后,看到梅瑞真的不吃,就让她坐。梅瑞便坐在炕沿,然后就神情凄凉的说:“杨家爸,我明早就走了,有个事放心不下,就来给你说一下。”
老队长就放下筷子,神色凝重地说“你就安心去吧,我也知道陈俊是个好人,这时候出了事,你也等不到那一天的,可惜啊!壶里没酒留不住客,也就不留你了,树挪死,人挪活。去到那边好好过吧!”
“我知道你们老照顾我,把陈俊的口粮款全给我了,本来我不要,但是欠生产队的口粮款又多,过年给娃娃的买点东西,就只好使上了,可是我明天出门要走了,我想把欠生产队的还上,这是三十元杨家爸你就收了,罢了你把条子抽了就烧了!”说着就掏出一沓毛票。
老队长看见褶褶皱皱的毛票,昂起花白的头,就满脸凄凉,声音沙哑说:“娃娃,你就先拿上吧!生产队有这几个钱也没有多大的作用,没有也不咋地,可是你就不一样,现在欠生产队的不是你一家,等到你跑的好了,就来还吧!欠账我当队长的背着吧!再说你也到我们生产队好几年了,我们也愧对你了啊!我们队里人都不住你们母子三个啊!”
“杨家爸,你再不要这样说。你们对我好着呢,我就这个命。”梅瑞眼眶里溢出一颗颗泪,呜咽着:“另外陈俊,他,究竟几时能回来呢,也说不上,他的两间房子,破,破烂的不像样子。我的那一院稍微比他的强点,我就给他留着让他以后回来遮风避雨,就全算是我娘三个对他的报答吧!你们,生产队先替他,他保管着,他刑满释放,回,回来,他的房子,早就塌了,回来也没有处去!
……
我的,那一院,他就住上了,过吧!
我求你们也劝他,他,他万一能成个家,我的那,房子,也,也,也体面些!我明天走时光把门锁上就行了,这是门上的钥匙。”
说到最后几句,就呜咽着说不出来了,就把一串钥匙放在杨楷文的那黑漆红花很古旧的炕桌子上。
王花花也流着泪,一边用手抹着,一边说;“你去了就好好过,再不要想他,光棍一个那么都好过。”
“他不回来就好,如果回来,他一个人还是不好过,我,我,我也放心不下啊。”
“娃娃,你是一个有心的人,就凭你这句话,也就对的起这陈俊了!”
杨楷文清癯而悲戚的脸上也挂起泪花。
目睹梅瑞的遭遇,使这老人眼前不由浮现出土改那年,全队的人们拉着自己的牛扛着工具红红火火入社的欢庆镜头,也看见吃食堂大炼钢铁放卫星搞浮夸的疯狂浪潮,六零年大饥馑的随后残酷到来,后来中央发表“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指示,农民不再人心惶惶,但农村还是困难。他想起近年来的不断出现的政治运动。他也回想李贵那娃娃,陈俊,以及去年春上还有杨家营大队发生的事了。今年春上王家庄子集体逃荒的那情景,以及现在听说苏联老大哥从新疆边界线上部下数十万部队,要侵略我国,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深挖洞广积粮······
他眼前也就一片茫然!
腊月二十八的下午,杨家庄子的社员们正往瓦川河畔对面对山上地里背粪。在背粪不远的路上,一头牛拉着大木轮走来。车上装着一些家什,梅瑞和两个孩子坐着,一个小个子,头上戴着毡帽,身材单薄的男人赶着车。
那些曾经和梅瑞朝夕相处,一起劳动的男男女女,无论背背兜的人,还是拿铁锨正在装粪得人,全不约而同的停下手中的干活,不断听见一声声长长地叹息,用目送着梅瑞。
就在昨天中午上工前,养猪场的詹玉云,张佳佳等一帮子女人去梅瑞家。她们不知道咋安慰梅瑞,大家都心里酸酸的,一言半语地说了几句,梅瑞只是苦笑着点头。最后,她们不约而同就掏出一元,伍角,二角的毛票往梅瑞的手里塞。梅瑞躲着不要,她们就放在炕上走出门……
每个人默默地看着,直到马车转过山弯,看不见了,杨楷文就喊:“抓紧往地里背,早点把粪背完。生产队三十日下午,就放三天过年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