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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铁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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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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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棒

 

好久没有这么精神了,穆奶奶一早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

爱香听到外婆拐杖着地的熟悉节奏和咳嗽声,走了过来,“外婆,快吃点东西,别走累了。”她搀扶她坐到椅子上,将盒装蒙牛牛奶、筷子和糖糕放在她跟前的餐桌上。自己也坐下来吃早餐。

“囡儿,今天是初几了?”

“外婆,你早上起来都问了四五遍了——是正月初六!”

“哦,是正月初六,初六……我是想问,你娘舅他们是不是初六来?还有爱莲,她怎么还不来?

“他们都会来的,都讲好表兄自己开车,最快中午会到。爱莲呢出差了,不是也告诉你好几遍了吗?”其实爱香前几天就已经接到娘舅电话,因为疫情管控,禁止走亲访友和聚集性活动,他们都来不了了。但是考虑到外婆的身体状况和情绪,大娘舅的意思是暂时不要明确告诉外婆,先采取拖延策略,等适当的时机再讲。

“外婆百把岁的人了,没有记性,你跟我说多少遍也没用。不过以前年纪轻的事情我都记得呢,连三岁时尿床被妈妈打屁股……”穆奶奶一边说话一边在嚼一块糯米做的糖糕,却把上下颌的整片假牙都粘下来了,她用手取出来,掰开假牙,抠出糖糕塞进嘴里——爱香忍不住笑,忙拿假牙去水龙头冲过递给外婆,外婆套上去,“就说这副假牙,是横街小蔡给做的,他只收我150比人家便宜10,别人只用1020年,我用30多年了,还能用——不过你们要记住,我闭眼了,一定要取出来,假牙是不能带进棺材的。我老家天佑叔的假牙,就是在他爸关宝公临死时从口中取下来的,天佑叔又一直用到死……

爱香打断外婆的话:“外婆,你这些故事我听了都能倒背如流了。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但是,你的假牙恐怕没有哪个下辈会继承和使用的;不是不尊重你,每个人的口型都不一样,假牙不可能大家通用;现在做牙技术很先进了,最起码是烤瓷牙,好一点就是种植牙,谁如果还用你那种几十年前的假牙,真要被人家笑掉牙呢!”

穆奶奶知道爱香讲的都是实话,就爽朗地咧嘴笑了起来,不料上颌假牙趁机就钻出来一半,她连忙抬手捺回去,顺带把笑也推了进去,“唉!阎王翻过页了。”——照民间说法,每个人的寿数都在阎王簿里记着,阎王身边的判官每时每刻翻阅阎王簿,将死期已到的报告给阎王,阎王就命令小鬼将这个人的魂魄勾走;谁如果寿命特别长,那肯定是翻阎王簿时疏忽,没看清此人的死期就把这一页翻过去了。穆奶奶常用这句话形容自己的年寿——她生于壬戌年正月初六,虚龄九十九。按农村习惯,下辈们今年要为她隆重庆祝一百岁大寿。

爱莲和爱香是孪生姐妹,四十年前妈妈生她们的时候因羊水栓塞难产去世。年近花甲的穆奶奶义无反顾挑起了抚养外孙女的重担,女婿为了多赚点钱维持生计,辞掉了林业部门的工作去温州做木材生意。几年之后他再婚组成了新的家庭,又添了子女,姐妹俩就一直跟随外婆生活。两姐妹体谅爸爸的难处,初中毕业不再上高中,爱莲进了卫校,爱香去读师范。两人20岁同时毕业,为了便于照顾年老的外婆都回家乡就业,爱莲到县医院当护士,爱香进实验小学做老师。爱莲是个很要强的人,许多女孩子嫌护士常常值夜班、工作辛苦,千方百计转行跳槽,她却毫无怨言,对待患者体贴入微,工作做得很出色。而且她在工作两年之后就报名参加了护理专业自学考试,从专科一直读到本科毕业。医院领导十分器重爱莲这样有进取心和责任心的人,在她28岁本科毕业那年任命她当了护士长。爱香比姐姐毫不逊色,在职参加函授,顺利拿到本科文凭。此后爱香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才依依不舍离开了外婆这个家。外婆催爱莲也赶快找对象结婚,可是爱莲对这件事表现冷淡,不急不躁地一直陪在外婆身边。爱香想接外婆到自家去便于照顾,也可倒逼爱莲成家,老人家则执意不肯住到子女和孙辈家里去,爱香只好两头跑。

爱香已快速吃完早餐,看外婆很小心地吃糖糕。黑色线帽底下是印记岁月流逝的银丝白发,似青田石雕般的脸上,雕刻师傅只进行了粗线条的加工,但刀刀深刻、凹凸分明、坚韧慈祥。原先虽不高大但也挺拔壮实的身子,如今瘦小伛偻得不足四尺,弯曲的脊背差不多弓成了90度,那颗本该搁在两肩中央的苍老头颅发生位移,像是悬崖的边沿向前伸出了一块石头。外婆把自己的青春和精力全部给了这个家,给了子女和孙辈。外婆这一辈子太难了,吃的苦太多了。可她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和人攀比,再大的困难自己解决,做起事来风风火火,永远那么乐观和自信。子女长大都有出息,她本来早该享福了,也完全有条件享福,她却依然是那样节俭地过日子,除了吃点中药,其他能省的都很省。一张纸巾擦了嘴巴还用来擦手,再擦桌子,最后用它包起地上的灰尘才丢进垃圾桶。哪像现在有些年轻人,打完喷嚏擦个鼻涕,用起纸巾来一张又一张,比丢扑克牌还多还快。爱香觉得外婆是如此平凡,可这平凡却又并不一般,在不识字的外婆身上书写着说不尽的榜样。命运将她姊妹和外婆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穆奶奶既是两人的外婆,又是抚育她们的母亲,她真希望外婆不要老去,永远活在世上。但外婆这几年快速地衰老,不仅记忆力明显减退,几分钟前说的话、做的事转眼会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候却又拿同一句话说上十遍,就这样下去真担心变成老年痴呆。

两姐妹都是非常懂事的人,总想让外婆高兴,爱香于是隐藏了担心,笑着说:“外婆,你不是说好人有好报么。你就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大好人,连阎王都被你感动了,才把你那一页翻过去了任你长寿。外婆,你的寿数若没有了限制,过了100岁,轻轻松松再过120岁,至少活到150岁,今后你的好日子长着呢!对不对?”

颂歌入耳神仙落,穆奶奶听着高兴,嘴里却说,“这么大了的囡儿,还像个糖葫芦娃娃,净拿甜的来糊弄外婆。”干瘪的脸庞顿时像老树绽发了新芽。爱香站起来搀扶外婆躺到懒汉椅上,“外婆,你躺着好好休息,我先回家去一下。”拿起挎包匆匆走了——她的家离这儿两条街,骑电瓶车十多分钟。

爱香走进自己的家门,丈夫正在书房辅导读小学六年级的儿子复习功课,近来爱香的大部分时间精力都花在了照顾外婆,幸好在中学教书的丈夫放寒假,家里一切就都丢给了丈夫。看到井井有条、温馨祥和的家,爱香感激地向丈夫投去爱恋的目光。丈夫悄悄地问,外婆好吗?妻子轻轻地说,今天精神挺好,只是追问爱莲。儿子听见外婆好,抬头憨厚地笑笑,就回到自己的思路中去了。

爱香现在和外婆一样,最牵挂的是爱莲。1月中旬爱莲去成都参加护理学会举办的研讨会,她本来可以直接回浙江的,但在得知武汉出现新冠肺炎疫情之后,便毅然跟随武汉的参会人员去了武汉,第三天武汉就实施了封城。爱莲在电话中对爱香说,这里的医院因患者激增,医护人员严重不足,都在超负荷工作,自己来的真是时候。爱香担忧地说,你怎么能不回家就上火线,你不要命了吗!爱莲坚定地说,是的,我就是作为一名医护战士冲上去的,抗疫的阻击战已经打响,我相信很快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都会往这里冲,我已经向单位领导正式请求,并得到了批准,我早来几天能为挽救生命多做一些工作是值得的。爱香说,姐,从抗击非典开始,每一次重大疫情你总是越困难越要上,越危险越往前冲!这次你要是不往前冲,那就不是你了。但是你的体质比我差,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免得外婆和家里人担心。爱莲说,我知道,外婆那里你先不要说,只告诉她我还在出差;明天我就去ICU工作了,在那里肯定更忙,你不用给我打电话,方便时我会和你联系。

大年三十晚上,爱莲打来电话,爱香要视频,爱莲悄悄说不行,自己还穿着防护服,脸上口罩的勒痕很深,不能让外婆看到。外婆接了电话,问她为什么过年都不回来?爱莲说还在出差。外婆说,“你别骗我,出什么差,人家也要过年的。”爱莲知道骗不了,她想自己到成都开会外婆是知道的,不如换一种说法,就装出很轻松的口气说,“外婆,我没有骗你。我本来买好成都回来的高铁车票,可是高铁要经过武汉,凑巧武汉封城了呀,高铁过不来,我就只好在成都过年了。成都是个大城市,热闹得很呢。”说完忽然意识到今年哪里还有过年的“热闹”?连忙改口,“我是说在成都吃的东西很丰盛,比在家里还热闹,麻辣火锅吃得我脸上发烫了。外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听爱香的话哦,素菜多吃一点,你血压高,老酒最多喝一口。吃了年夜饭,看看春晚节目,想睡了就睡,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对,外婆,再过一年你就一百岁了,过几天等我出差回来,在你生日那天我们大家排排场场、高高兴兴为你祝寿——”说到这儿,又想外婆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明明不可能赶上外婆的生日寿辰,还说假话,顿时悲从中来哽咽落泪,说不下去。外婆似乎觉察到电话另一端有些不对劲,急忙问,“囡儿,你怎么啦?”爱莲赶紧止住了失态,拼命挤出咯咯的笑声,“我在盘算到哪个酒店订餐,春节期间酒店都是很忙的……”话刚出口,发觉又讲错了——现在是疫情期间,餐饮业都已停业,哪里还有“订餐”一说——自己今天怎么会变得语无伦次了?忽听外婆说,“别去搞什么排场了,都是浪费糟蹋钱。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就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高兴!”爱莲的眼泪又止不住滚了下来,她很想和外婆多聊一会,可是她还要去病房,那里的工作绝不能耽误,于是不得不再次撒谎,“外婆,朋友们都在等我出去逛街,不好意思我挂了啊!您多保重,新年快乐!”

此后五天爱莲都没有和爱香联系,没有电话,微信也不回。爱香有些惴惴不安,走进卧室打开手机,眼前一亮,有爱莲的微信!可是只有四个字:“我好 勿念”,没有标点,文字表达省俭得不能再省了。一切尽在不言中,爱香完全可以理解爱莲这四个字的数重含义,可是怎样向外婆交代呢?还有舅舅们不能来祝寿的事。爱香左思右想,觉得爱莲到武汉的事不能对外婆说,但舅舅因疫情不能来还是明白告诉外婆的好,另外当前新冠肺炎疫情的严重态势、个人的防护措施也应当让外婆知道个大概。

初六下午,爱香打开电视,将新闻联播的消息用本地方言解说给外婆听——外婆从小在山里长大,只会讲土话,不会说普通话,到城里以后,能听得懂您好、谢谢、再见等几句常用的普通话,但对电视中的语言还是像不懂英文的人听人讲英语,这也是她不喜欢看电视的原因之一。前几年外婆的听力还很好,可近来也有些耳背,爱香坐在她边上,她拉过爱香的手抚摸着,说:“你讲的我都听清楚了,什么‘新官病毒’,不就是鼠疫、霍乱、伤寒那样的瘟病吗?‘伤寒夹痢疾,阎王两隔壁’,在那个年代是挺可怕的!可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怕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它的三把火灭掉不就完了。”

爱香笑了起来:“外婆,新冠病毒的‘冠’不是做官的官,是鸡冠的冠、皇冠的冠,是因为这种病毒在显微镜下面看到的形状像冠状而取的名称。这次的新冠病毒肺炎比鼠疫、霍乱、伤寒厉害多了,它的传染性很强,武汉那边已经死了不少人,所以把1000多万人口的大城市封城了其他地方也要严管,所有人尽量在家不外出,外出要戴口罩。

“封城是什么意思?外婆活一百岁还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大家都要戴口罩?我们又不是医生,套那个‘牛嘴巴络’干什么?”穆奶奶说的“牛嘴巴络”是不让牛吃庄稼给牛嘴巴按的竹编络子。

爱香咯咯大笑:“外婆,你太逗了!别看口罩像‘牛嘴巴络’,戴上它还真管用呢,那个新冠病毒就进不了人的体内!否则的话——”爱香两手分开,十指钩爪,张大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喉咙鼓气上冲,做了一个妖怪吃人的恐怖动作。外婆被逗笑了,她举手做成要打人的样子,却轻轻地抚在了爱香的肩背上,“死妖精,你可别吓唬外婆!外婆什么样的鬼怪没见过?”爱香继续说,“封城嘛,就是将一座城市和外界的交通截断,外面的人不让进,里面的人不让出。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病毒在更大范围扩散传播,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着就拿出一个口罩,“戴口罩是医学专家说的,你照做就是。外婆,这个给你。你如果真想到门口走走,就一定要戴上口罩。”最后爱香把话引入正题,“所以,娘舅们今天是来不了了。大娘舅要我告诉你,在家里安安心心歇着,他相信要不了太长时间我们就能战胜新冠病毒,到时大家再来为你祝寿!”

外婆叹口气,说:“我就是很长时间没看见他们了,心里想得发慌。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等了。就是爱莲……爱莲……,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突然,她抓住了爱香的手,“你快打个电话过去!这个囡儿,这么多天了连个音信也没有,她怎么可以到了热闹大城市,就把外婆给忘了呢?”爱香有些犹豫,外婆接着催,“手机拿出来啊!快打呀!”爱香一愣,故意将手往衣袋里摸,又拿过来手提包,找了一通,然后抱歉地说,“对不起,外婆,我把手机落在家里了。吃过晚饭我就回去拿,我现在就去烧晚饭。”她匆匆走进卫生间,把手机关机了,以免突然响起来露馅。

忙了一阵子,菜烧好了,是外婆喜欢吃的西红柿蛋汤、山药炒肉片、油焖雷笋和青菜,爱香先给外婆盛了一小碗饭,外婆开始吃了。当爱香给自己盛好饭坐下吃时,外婆却把筷子放下了。爱香疑惑地看着外婆略显愠怒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外婆,你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你尝尝今天的菜!”

爱香喝了一口蛋汤,全淡的;山药、青菜也全淡的;只有前两天烧的油焖笋是咸的。显然是自己烧菜时满脑子考虑爱莲的事,忘了放盐了。她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说:“外婆,我姐不是常交代,你的血压高,要限酒限盐吗?我可能限盐限过头了一点——”她将左手的大拇指扣在小指尖上,“就放了这么一点点,看来是太淡了。我马上纠正。”端起三样菜去灶上再加盐烧过,端上来,“外婆,你尝尝,是否可以了?”外婆瞪她一眼,“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倒能随机应变!”

回家路上,爱香急忙打开手机,给爱莲发语音消息,问能不能晚上七八点给外婆打个电话?回到家里正六点,一直等到快七点,爱莲发来微信语音说,“我实在是没有时间,上两个班,下班后身上防护服处理、洗手洗脸或洗澡都很费时,然后吃饭,身子瘫了一样要赶紧休息,才能继续下一班工作。我这么多天没有电话,外婆肯定急了,我心中有愧,是对她不孝,但实在是忠孝不能两全。接下去只有赖你一人尽孝了。今晚我八点前请个假,和外婆通话五分钟吧。”

爱香速复“保重!”急忙赶回外婆家,先给外婆洗脸,搀扶她上床,手机响了。爱香接起来,按了免提,抢先说:“姐,外婆正念叨你呢,你好吗?”

爱莲甜甜的叫:“外婆……

外婆带着哭音:“囡儿,你…………吃过饭了?

“吃过了,刚刚又和朋友吃火锅呢。”爱莲的声音显然有些颤抖,“对不起,外婆,我在这里太贪玩,时间也过得快,竟把外婆忘掉了,你不会怪我吧。”那装作调皮的语调难掩悲凉。

“贪玩?你是贪玩的人吗?现在是你贪玩的时候吗?你和爱香出娘胎起就在外婆怀里长大,你那点心思骗得了外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外婆一连串的质问喷涌而出,使两姐妹大吃一惊,爱香着实替爱莲捏了一把汗——她今天如何过关?不过,想到外婆还能有这样严密的思维倒是好事,暂时应该不会成老年痴呆。

略一思索,爱莲终于冷静下来,她从容地说:“我们都是外婆的心头肉,便有丝毫变动,哪能瞒得了外婆您呢!外婆说对了,吃喝玩乐确实不是我的追求,做人太虚空了没有意思,所以现在我要帮这边的同行代代班,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么你不能到武汉去,那里太危险了!——囡儿,你别听了这句话不高兴,外婆也不是那样没觉悟的人。国家需要,再危险也是要去的。只是,你还没有结婚,要保证平平安安回来成个家。”

“放心吧,武汉我想去也去不了。外婆你肯定知道的,武汉已经封城,出不来也进不去。不然的话,我真想冲进去呢!”

“嗯,你是这样的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简直和外婆年轻时一个样。可惜呀,你没有外婆当年的体魄,太劳累你是吃不消的。外婆老啰,老啰……不然的话,真可以冲进去的!

“外婆,你一点不老,你永远是我们的榜样!冲锋陷阵的事有我们呢,哪能要你百岁挂帅?放心吧,我身体好得很,相信我,能行的!再见!外婆,您多多保重!我值班去了。”

“囡儿,囡儿……”外婆连叫几声,电话已经挂了。“就说这么几句话……我早料到她没说实话……承认要冲锋陷阵去值班了……还说什么‘再见’……就不提成家……真不懂事……让人操不完的心……”老人自言自语,声音越说越轻,像是睡着了。

爱香拿出教材,想写网课教案,脑子里却全是爱莲,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看来爱莲那边的形势非常严峻,她说“接下去只有赖你一人尽孝了”,表明她已抱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爱香被姐姐壮士断腕、一往无前的壮举深深感动,既替她担心也为她自豪,却恨自己不能像她一样前行。外婆隐隐约约已觉察到了爱莲的行踪,爱莲巧妙的应答,暂时掩盖了已经身在武汉一线的真相,但外婆仍然忧心忡忡。爱香觉得必须想个两全办法,使外婆高兴,替姐姐分忧。她随即打电话和大娘舅商量,建议由娘舅、表兄弟姐妹们轮流,每天来一两个电话,和外婆聊聊天、逗逗乐,排解老人家的寂寞。大娘舅举双手赞成,他立即排了一个像单位值班一样的表格,一声号令,外婆名下几十个下辈开始行动。外婆不会使用手机,所有外婆的电话都要爱香转。杭州、宁波、上海、北京……爱香天天手机响个不停,忙得不亦乐乎,但确实效果不错,外婆爽朗的笑声又回来了。

外婆本来很少看电视,现在却每天都看,要爱香解说,听到确诊人数、病亡人数不断攀升,就叹息担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当看到身穿防护服戴口罩的医生护士时,就特别关注,马上又想到爱莲,念她不知好不好,怪她怎么不来电话。爱香只好编些理由搪塞,有一次没有办法了,就说,“外婆,我姐不是昨天刚来过电话吗?你怎么忘了呢。”外婆一愣,将信将疑地说,“是吗?唉,看外婆这记性!”爱香事后想想又实在后悔,自己怎能这样残酷无情地对待外婆?幸好各地的电话总能带来欢笑和希望。

有一天大娘舅的孙子、外婆的曾孙发来视频通话,他亲热地叫太婆,向太婆祝寿,太婆高兴地笑,差一点上颌牙齿又整片掉下来。忙问,“孩子你在哪里啊?”“太婆,我在米兰呢。”“噢,和你一起的人很多吗,要你用米篮子淘米做饭?”“不是,米兰是个地方名,是意大利的一个城市,在很远很远的欧洲,太婆,我在这里留学。”“哦,孩子,你真有出息!太婆是老脑筋,专会闹笑话。”

又有一天,小娘舅的孙女发来一段视频,是她的刚出生不久的双胞胎在哭——圆胖胖的小兄弟两眼眯成一条线,手舞足蹈,瘪嘴啼哭,轮番表演,简直萌呆了。那嘹亮的婴儿哭声,构成了最雄壮最动听的大合唱,冲破了疫情肆虐、人际隔离的沉闷,任何人看到都能开心一笑,从中获得新的生命气息。

外婆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视频,这次看了连连称赞神奇,她尤其对这段“婴儿哭”视频爱不释手,带着老花眼镜看看听听,一遍又一遍,突然她对爱香说,你跟爱莲视频通话吧,我要看看她现在的模样。爱香被将了一军有些不知所措,就说,外婆对新事物接受得真快呀,我先和姐联系一下,让她安排时间。心里琢磨了一阵就急忙回家。

傍晚时分爱香赶回来烧饭,告诉外婆,晚上爱莲会视频通话。两人吃过晚饭正看电视,爱香接了一个电话,说学校教务主任要她把网课教案传过去。爱香对外婆说:“教案在家里电脑上而且还要修改,我要马上回去,只好让小罗过来接姐姐的视频通话了。”小罗就是爱香的丈夫。爱香走后小罗很快就来了,他和外婆聊了一会儿,手机响起,果然是爱莲的视频通话。

爱莲身穿护士服,戴着护士帽和口罩,很精神的样子,照样甜甜地叫一声“外婆”,然后就问,晚饭吃过了吗?吃些什么菜?睡得好不好?血压会不会高?等等。

外婆透过眼镜仔细端详了半天,并不回答问题,问道,“你这样还是全副武装的,是不是还没有下班?”

“我要半夜12点才下班呢,外婆有召唤,我就请假出来见外婆了嘛。”

“打电话干嘛还戴口罩?囡儿,把口罩摘下来,让外婆看看,你是胖起来了还是瘦掉了。”

“外婆,现在是抗疫关键时期,医护人员上班规定必须戴口罩的呵。我私自摘口罩是违反纪律的,外婆要看我的脸,我最多违反5秒钟,”说着摘下口罩。那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柳叶眉、杏儿眼,两颊透出天然的红润,甜美的鼻子和双唇搭配匀称,堪称绝妙的作品。外婆正看得着迷,那边嘴巴前伸,做了个鬼脸,随即又把口罩戴上,说,“外婆,看清楚了,胖了?瘦了?我前面问你的你都没有回答呢!”

“还真胖了,看来麻辣火锅吃吃还真有点用,只是,囡儿,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贪吃,上火就麻烦了。”

“知道——外婆,谢谢你一直这么呵护着我,我在外面还让你操心。你都看到了,我好着呢,你就放心吧。其实是我们做下辈的应该多关心和孝敬你老人家才对,可是我没有做到,对不起。我该回病房上班去了,外婆你千万保重!”

“囡儿,囡儿——又挂掉了。唉,就这么个脾气,风风火火,冒冒失失的。”外婆叹了口气。

小罗说:“外婆,看到姐姐都好,你就安安心心睡觉吧。”

爱香回来了,小罗向外婆告辞。爱香坐到外婆身边笑嘻嘻地问:“看到了?”

“俊俏模样儿没怎么变,火锅吃了好像胖起来了,跟你现在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爱香吓了一跳,她两手搂着外婆肩膀撒娇地说:“外婆,姐和我都是外婆基因遗传滴,都是你的心头肉、囡儿宝,在你的眼里就是同一个人,对不对?若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那还算双胞胎吗?”

外婆满意地瘪瘪嘴,拿食指在爱香额上点一下,轻轻叹气,“就不知道那一天能回来?”

“外婆,现在操这心也没用。你放心,不会太久的。”爱香搀扶外婆上床睡下,心中暗自得意。待外婆发出鼾声,她走进卫生间,用微信语音向姐姐报告了前几天经自己倡议、大娘舅发起的儿孙辈和外婆聊天的活动,尤其是自己今天的成功表演,看来用这个方法可以继续为她挡一阵,要是自己真的也穿上护士服冲上火线该多好啊!一边又担心姐姐太拼命、太劳累,最后说,“姐,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爱香美美地等姐姐回复,那一定是又感谢又表扬的。等了一天没有回复——心想,那是姐又忙又累,情理之中。第二天也没有——心想,也许危重病人增加很多,工作压力太重了?第三天还没有——难道出什么事了?被感染?累倒了?……不会的……别瞎猜……。第四天还是没有——爱香沉不住气了,午后回自己家中拿起手机直接拨了电话……1秒,23……58秒,无人接听。爱香心慌得六神无主,她又不敢再拨,一整天恍恍惚惚的。

在外婆面前爱香极力控制住情绪,但终究逃不过外婆的眼睛,问她哪里不舒服?她顺着说,大约是昨天路上风大,吹感冒了,有点咽痛头晕。晚上8点过后,爱香安顿外婆睡觉,外婆摸摸她的额头,说好像没有发热,叫她吃一包芙朴感冒颗粒早点睡。她说还要备课,一本教材摊在面前,却心乱如麻,毫无心思工作,就默默地坐着。10点过后,手机“嘀”了一下,爱香跳了起来,急急忙忙打开,看到了爱莲的微信,是用文字发过来的。看到第一句“谢谢我的同根生、共呼吸的妹妹”,爱香立刻眼泪就滚出来了,她捂住嘴,走进卫生间,生怕哭出声来,惊动了外婆。后面写道:

很幸运能生于这个时代,又有外婆给予我们的大爱。

我和你肉体上是两个人,灵魂和精神是一个人。

我在做的事就是你做的事,你向外婆尽孝就是我尽孝。

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尽力而已;

境界是无限的,大家都尽力了,就越来越接近。

病毒再凶恶也阻挡不了时代前进的步伐,改变不了人间的爱。

我已尽力,真的很累……但无怨无悔。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不要流泪,坚强,挺住!

爱香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尽量不让眼泪涌出来。姐姐现在的处境一定很艰难,虽然她对具体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说,但她的意思表达得最清楚不过了。她自己不要流泪,也希望妹妹不流泪。爱香于是擦去眼泪,让刚才侵入怀中的悲情离去。

第二天爱香已经调整了心态,似乎全身充盈着战士的坚毅,外婆以为是那包芙朴感冒颗粒产生了作用。不曾想夜里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几乎将爱香击倒。当时也是8点多钟,爱香搀扶外婆躺上床,盖好棉被和毛毯,正打算坐下来看书,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底下显示“武汉联通”。一股不详的预感即刻向爱香袭来,她来不及多想,开门匆匆到街上走出一段路才接通电话。传来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女音:“您好!请问您是爱莲女士的妹妹爱香女士吗?”

“我是爱莲的妹妹爱香。请问您贵姓?您是……

“免贵姓赵,我也是护士,春节前和您姐姐在成都研讨会上认识的,会后爱莲姐主动要求和我一起到武汉,就在我所在的医院上班。”

“原来是赵女士,您好!您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是我姐让你打的吗?我姐怎么了?”爱香已经心悬半空了。

“爱香姐,我就叫你爱香姐好吗?”赵女士迟疑了一下,声音哽咽地说,“爱莲姐她……有点累,不,是太累了——

爱香迫不及待地吼,“我姐她累成怎样了?她到底怎样了……

“今天下午三点钟,爱莲姐在ICU值班时突然晕倒……

“天哪!”晴天霹雳劈到了爱香头顶,前些天的预感,想不到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那么我姐现在怎么样?醒过来了吗?”

“尚未清醒,我们正在全力抢救,愿她平安度过难关。我们从爱莲姐手机发现了您的号码,领导让我给您打电话。爱莲姐是为支援武汉抗疫日夜奋战、劳累过度晕倒的,她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和榜样。”

爱香跌跌撞撞回到屋里,外婆问是谁的电话?爱香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小罗,他忽然看到我的书……不是,是感冒药没有拿来……问要不要送过来,我说不用了。”外婆说,“这点事讲半天?感冒还没好,就再吃包芙朴,也不要看书了,睡吧。”爱香觉得天旋地转撑不住了,脸也没洗就关了灯瘫倒在自己床上。

虽然躺着,睡意全无。爱香开始解读昨天爱莲的微信——我怎么那么傻,只顾欣赏姐姐的情怀和诗意,却不想想她那么忙为什么不用语音却费劲去写文字?……是因为,她觉得这一刻文字所表达的含义远超过语言。……这些文字显然也不是昨天一天里写的,而是几天一字一句累积写成的。……它的内容完全是“忠孝不能两全”的延续和升华,她把妹妹看作另一个自己,勉励和寄希望于妹妹,和她一道去努力做到忠孝两全。……她预感自己即将支持不住而累倒,但并不会停住冲锋的脚步——这些文字不正是给家人的绝笔遗书吗!?

爱香的泪水汩汩涌出,却不敢失声痛哭,生怕惊动了外婆。她不敢再想下去,但是根本无法自制,就在辗转反侧、朦朦胧胧中煎熬着。一大早起来,做好早餐,服侍外婆起床。外婆疑惑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肿的像桃子?”爱香回避说,“有吗?我照照镜子,”故意走开几步拿镜子照了照,“我怎么看不出来,也许是晚上水喝多了。”然后戴上口罩对外婆说出去买菜。

骑了电瓶车急忙回到家里,爱香告诉了小罗爱莲晕倒的事,小罗十分震惊,叫她快打电话问现在的情况。拨通赵女士手机,爱香急切地问爱莲有没有清醒?对方说,还没有清醒,已经和浙江省卫健委取得联系,准备派专机接回杭州治疗。爱香想知道姐姐的工作和晕倒当时的情况。赵女士说:

“她一到我们医院就主动提出到LCU工作,LCU——重症监护室,是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最后阵地在这里,她表现出了高超的专业素质水平和忘我工作的精神,我们这里的护士都读过她的专业论文,对她早就钦佩有加,大家都亲切地叫她爱莲姐。她确是一位心灵手巧、技术过硬的资深护士,而且能和姐妹们打成一片,将自己的经验和大家分享,重活累活抢着干,经常是白夜班连着上,也没有休息日。我们劝她不能这么拼命,她总笑笑说,没事,我是来工作、来战斗的,现在有这么多的病人,我怎么能安心休息呢?对病人她不仅是专业的护理能手,她更是他们的贴心人,像亲人一样关心,从心理上给予疏导,帮助他们消除恐惧,建立起与病痛作斗争的信心。爱莲姐是我们的标杆。可是她的工作强度已经超过了极限,那天下午她在病房走着走着大约感觉不对,把手上拿的东西刚放到身旁桌子上,就双手扶着桌沿跪了下去,然后立仆,晕倒在地。她的坚守和勇毅使我们感动和惊叹,也激励了我们每一个人,使我们坚信,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我们一定会战胜新冠疫情!”爱香听了唏嘘不已。

穆奶奶在屋里,爱香出去后有人敲门,穆奶奶开门,门口放着一袋物品,有个年轻人身穿防护服戴口罩,站在一米五外说话。讲的是本地土话,穆奶奶听明白了,他是代表社区送东西来的,就连说“谢谢!”那人回说“应该的!”他注视老人片刻,鞠了一躬就走了。穆奶奶把包提进来,内有一包汤圆、一块猪肉,还有青菜等五六样东西。她不明白为什么社区要给她送东西,尤其是那人异样的眼光,她想还是等爱香回来问问她看,然后就坐在门后边看冷清的街道。这是一条丈把宽的老街,车子本来就没有,现在行人也没有,快到中午,有一两个人戴着口罩偶尔从门前经过,都朝穆奶奶看,眼睛怪怪的。

爱香骑着电动车回来了,她也拎进来一个一样的袋子,内有一包汤圆、一块猪肉,还有青菜等五六样东西。外婆问,“是买来的?”爱香随口答应,“嗯。”外婆说,“真是奇了怪了,怎么跟人家送来的一模一样?”爱香改口说,“也是送的。是社区送的元宵节慰问品。”

“哦,今天都正月半了。爱莲又好多天没有电话了,不知道她在那里好不好?”外婆不禁又想念起爱莲,“这两天我总是眼皮跳,老担心她有事,今天那个送东西的人和几个路人瞧来的眼光怪怪的,我心里总不踏实。”

“外婆,我也在想她呢……”爱香没想好该怎么说,眼眶就红了。

外婆早已看在眼里,她盯着脸色苍白的爱香,心痛地说:“囡儿,你昨天夜里睡梦中都在哭着喊姐姐,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你老实告诉我,她到底怎样了?”

“我姐她好好的,没有事。”

“那你现在帮我打电话过去,叫她接电话。”

“外婆,姐现在不能接电话……

“为什么?”

“因为……因为姐连着值班,有点累了,”爱香不得不继续撒谎,“我昨天听她说,今天她要好好睡一觉,叫我不要打搅她。”

“原来是这么回事——”外婆还有话要问,可她的嘴巴瘪了几次又忍住了——她已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祸端都是那个新冠病毒。她交代爱香,“囡儿,快去烧汤圆,你也累了,吃过好好睡一觉。”

爱香如蒙大赦,赶紧拿起一包汤圆往灶台走去。

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实在累了,爱香上床就睡着了,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她立刻看手机,朋友圈一条消息吓得她差点晕倒:“武汉××医院一位援鄂护士因劳累过度,于昨日下午三时晕倒ICU工作岗位,经抢救无效不幸去世。”虽然没有姓名,但时间、所在医院、事件经过完全和爱莲相符,她顾不得外婆猜疑的目光,拿起手机快步走到街上拐角处,立即给赵女士打电话。赵女士说,这是讹传,他们医院已对该不实信息进行了辟谣;并说虽然爱莲至今未曾清醒,但杭州的飞机今天晚上就会到达武汉,爱莲明天就能回杭州接受更好的治疗。爱香稍觉安心。回到外婆屋里,已经有多条关心询问此事的微信,她只好打包做了回复。

外婆靠在懒汉椅上,看爱香进进出出翻手机、接电话,忧郁的脸仿佛暴雨前阴沉沉变幻的天空,几次想说话都没有开口。吃过晚饭,外婆说我要上街看龙灯。爱香吃惊地下巴拉得老长,“外婆,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还有龙灯?”外婆站起来,拄着拐杖顾自往门口走去,“没有龙灯,就看街灯,今年我还没有上过街呢!”爱香赶忙推出轮椅,“外婆,你穿上棉袄、戴上口罩,我们一起去。”

轮椅是大娘舅前几年买的,外婆宁可颤巍巍摸着墙根蹒跚,也不肯坐一次轮椅,今天她二话没说,让爱香搀扶着坐上去了。她们是在老街北端,爱香推着外婆慢慢地往南走去。外婆对这条老街是那么熟悉、又如此陌生。它纵贯古城1800年,是具有紫禁城中轴线地位的“大街”,而从上世纪末开始被冷落变成了“小巷”,今天则家家店门紧闭成为“空巷”。但是穆奶奶透过木板店门,似乎仍能看到店家迎客的影子。这不是老叶的弹棉店么,两件积满灰尘的蓑衣挂在壁上,那是他曾经的职业记忆。这家是三代相传的阙师傅打铁店,那手艺真没得说,穆奶奶一把菜刀磨去了将近一半,仍能斩骨头锋利无比。前面是胡师傅的杆秤店、孙师傅的白铁店、赵师傅的配锁店、黄师傅的打金店,各式各样的店铺数也数不清,这边“叮叮当当”,那边“嘣嘣嗒嗒”,不时奏出古老而欢快的乐章。再前面是老王裁缝店,穆奶奶身上穿的大襟棉袄和外套都是这里做的,现在也只有王师傅会做。巷口的剃头店也是穆奶奶常去的地方,只有九十年代一段时间除外,因为有一次穆奶奶在店里修剪头发,壁上彩电中一群三点式女人的扭臀艳舞让穆奶奶深恶痛绝,此后她有两年三个月过店门而目不旁视,但店主张姐的手艺和服务确实不错,艳舞不放了穆奶奶又成了常客。巷口还有家戴记饮食店,往常走到这儿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爱香清楚地记得外婆牵着她和姐姐的手,到店里吃面食,还有传统的清明馃、端午粽……。在这条街,遇上每逢农历一、六的日子,四乡八方的赶集人群连夜出发,天不亮就将狭窄的街道寸寸占领,稻米、烟草、鱼虾、猪肉、牛羊肉、鸡鸭、农具、各色手工艺品,目不暇接,应有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那拥挤的人流堪比九寨沟、黄山的入口。

可是今天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剃头店和饮食店之间已扎起钢管篱笆,只留一米多宽的卡口,明亮的街灯下两个戴口罩的年轻人守在两旁。看见爱香推着轮椅过来,一个年轻人上前打招呼,“穆奶奶、爱香姐,新年好!元宵节快乐!”他是穆奶奶房东鄢老三的侄子鄢小兵,爱香告诉他,外婆想在附近转转,小兵放她们出去,嘱咐别走远了。轮椅推出没几步,小兵悄悄跟他同伴说,“爱香的双胞胎姐姐就是在武汉……”穆奶奶痛苦的皱纹忽然抽搐。

卡口外面是一条东西方向的新街,它将老街拦腰截断。不同于老街低矮的古屋,明灭的灯火,新街上高楼林立,白炽灯华丽辉煌。新老街道在此交叉,构成一个古老传统和现代文明交汇的坐标系。但本该金龙狂舞的元宵,却似空山晚秋寂静无声,圆月当空,宽阔的街面撒满了斑驳的树影碎片。只有两列不知疲倦的街灯奋力向远处延伸,东至卯山,西至独山,宛如两条匍匐欲飞的巨龙——这就是穆奶奶眼中的龙灯了。

十字路口的巨幅广告牌上,孙悟空正举起金箍棒向下砸去,穆奶奶注视良久,问爱香:“囡儿,白骨精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是板栗的刺果,还是卷曲着的刺猬?”

“外婆,那不是白骨精变的东西,是新冠病毒。它很小很小,肉眼是看不见的,但是它的传染性和破坏性很强很强,它随空气进入人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被孙悟空打得趴在地下,像刺果、刺猬模样的东西,是放大的新冠病毒模型。”

“可恶!它比白骨精要可恶不知多少倍,该打!”穆奶奶恨得咬牙切齿。

“外婆,你说对了。新冠病毒是有史以来最凶恶的妖魔鬼怪,它给人类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灾难、损失和痛苦,我们必须万众一心,想尽一切办法战胜它、消灭它。”爱香指着画上文字说,“孙悟空是除妖降魔的英雄,毛主席称赞‘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们一定要像孙悟空那样勇敢坚强,打赢这场抗疫的战争!”

爱香蹲下身子,拉住外婆的手,望着外婆深情地说,“姐姐已经勇敢地冲上去了,她是好样的……

“你们都是好样的。”外婆搂住爱香,“有千钧棒,不怕!”

起风了,爱香推着轮椅和外婆回家,过卡口时两个年轻人各退后一步,向她们行注目礼。穆奶奶点点头表示感谢。

躺在床上,鄢小兵轻轻说的半句话仍在穆奶奶脑子里回响,合上眼睛,那刺果、刺猬模样的新冠病毒就在不远处晃荡。穆奶奶恨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直冲上去把它打个稀巴烂。

于是她想起了年轻时的往事,那一年,她去香乳山拜佛,眼前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十里石级台阶蜿蜒盘升。她心急火燎地往上爬,大汗淋漓到了山顶寺庙,门楣上有四个大字“香乳钟灵”。进入庙内,她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胡公大帝,虔诚地跪拜求其保佑。签筒里掉出一支签,主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恭喜施主求得第一百签。”“一百签好吗?”“状元游街,你说好不好?”

她很高兴,脚底生风,三脚两步回到家里——家,就在山脚前不远的村子——急急忙忙告诉叔公,求得了第一百签状元游街的好签。叔公变了脸色,“你傻呀!第一百签是下下签——抬着棺材过街,没救了!”果然,到温州求医的丈夫,装在棺材里运回来了。她哭得死去活来,哭得口干舌燥,捧起阴沟水就喝。那一年她二十六岁,三男一女四个孩子,最大八岁最小才一周岁。又一场变故,只留下两间破屋三亩薄田。

四双饥饿的眼睛盯着她。去嫁人吧,村里人都这么说。哪个男人能挑得动这副担子?她不相信。跟大叔(继父)的孩子能不受苦?她不相信。她下定决心绝不再嫁。不嫁人,你个女人能独自养活五口人?村里乡亲无人相信。第二天,她擦干眼泪,穿上草鞋,腰绑刀鞘,插上柴刀,上了香乳山。幸好她只缠了三天足,就誓死反抗,保留了一双天然的大脚,才能像男人一样爬山过岭。记不清楚从那陡峭的山岭上砍了多少担柴,只知道手掌和脚板的老茧越来越厚,被常年重压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变矮。柴挑进了粮管所、供销社、小学的食堂。她虚心请教跟着老农学习种田,三亩薄田年年增产。孩子们未曾挨饿还进了学校读书,他们争气个个成绩优秀。

山里人都相信鬼神,自从求签无用,她不再求神拜佛。她外出总背着把柴刀,一则当工具,二则可防身。如果是派差夜里送信,她会点起大把的火篾灯,走到那些当地人传说有山魈野鬼出没的山坑源时,就把柴刀背用力击打路边石头,发出“铿铿铿”回荡群山的巨响——这声音,魔鬼听了也会胆寒。一个阴雨绵绵的秋日,她身穿蓑衣背着锄头去大山挖山粉,在山路上和一头野猪狭路相逢,她紧握柴刀锄头,瞪视野猪,相持片刻,野猪向山上逃窜而去。她相信,天灾人祸躲不开,妖魔鬼怪避不了,一身正气全不怕!

……朦朦胧胧间,野猪变成了刺果形状的新冠病毒,向远处窜动。穆奶奶摇一摇手中锄头,锄头变成了金箍棒,她毫不犹豫地追过去。前方出现一座寺庙,却是“贞文祠”,月池塘前出现一个苗条女子的背影,穆奶奶高呼:“爱莲,有新冠病毒,快跑!让外婆来收拾它!”穆奶奶跑过去,那女子转过脸来嫣然一笑:“谢谢外婆。”细看原来是张玉娘,只听她高声吟诵:“金鞍试风雪,千里一宵征。韔底揪羽箭,弯弓新月明。天坠雕鹄,回首贯长鲸。慷慨激忠烈,许国一身轻。愿系匈奴颈,狼烟夜不惊。”转身就不见了,穆奶奶怅惋而叹:“多么刚烈的才女啊!”继续向前追去。

又是一座寺庙,抬头看是“卯山观”,唐玄宗所赐“淳和仙府”匾额金光闪闪,叶法善鹤发童颜手捧经书坐在堂上。穆奶奶上前施礼说:“叶天师在上,现有新冠病毒肆虐人间,素闻天师道行高深,医技超群,恳请天师除瘟疫、疗病患,普度众生。”叶法善念念有词道:“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穆奶奶不免失望:“原来是个明哲保身的老儿,求他无用。”

一道闪电划过,只见刺果新冠病毒正向村庄民宅中滚去,穆奶奶持棒紧追,追进一跨街建筑,青石拱门匾额“栝水浚疏”。内侧民宅大门紧闭,左右分别贴着“神荼、鬱壘”画像,两门神披挂铠甲,虬髯虎须,手执桃木剑,一副凶神恶煞模样。二进拱门匾额“德被苍生”,三进“松川锁钥”……。一路几进拱门过去,照样家家闭户,“神荼、鬱壘守门。穆奶奶点点头,隔离做得不错。

拱门过尽,一条大道通往村大会堂,穆奶奶直追进去,会堂很大,空荡荡的,四面墙壁挂着巨幅图画。舞台的背景是天安门城楼,像是开国大典的场面,又像是阅兵式……刺果状的新冠病毒幽灵般在游荡,穆奶奶举起金箍棒穷追猛打,那病毒逼得四处逃窜,想从大门逃出去。这时墙上画中的号手吹起了冲锋号,画面上的万千民众都手持棍棒冲了下来,将新冠病毒层层包围。穆奶奶大吼一声:“新冠病毒,看你还往哪里跑!”她说话时口中两爿假牙掉落地上。新冠病毒突然扑过来,张开大口把假牙吞了进去。穆奶奶说:“万恶的魔鬼,你的末日到了还敢逞凶吞我牙齿!我正好内外夹击,让我的牙齿从你的肚子里面咬出来!”穆奶奶高高举起金箍棒,拼尽全力狠狠砸了下去。

……

爱香在睡梦中被外婆的呼喊声和暴响的击打声惊醒,她连忙起床问:“外婆,外婆,你怎么啦?”边打开电灯走到外婆床前。外婆斜躺着,双手紧紧握着拐杖的一头,拐杖的另一头搁在床头柜上,一只茶杯已经被砸得粉碎。

外婆放下拐杖,拉过爱香的手,嘴巴瘪瘪的,有气无力但很自豪地说:“囡儿,新冠病毒恶魔被外婆打死了……现在平安无事了……你叫姐回来吧……”说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爱香嚎啕大哭,抱住外婆的双肩不停地摇晃、喊叫。但是外婆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从外婆的床底下找到了假牙,两爿全口的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掰也掰不开。

两个月后,爱莲终于苏醒。三个月后爱莲完全康复,中国抗疫取得重大阶段性胜利,爱香两夫妻开小车把姐姐接回了家。爱莲说,她梦见外婆带她上山掘山粉,和野猪狭路相逢,外婆把她推进草丛,举起锄头高喊着冲上前去:“万恶的新冠病毒,我打死你!”……爱莲失去知觉就在草丛中睡着了,一直睡了两个月。

这天正是母亲节,爱莲爱香来到外婆墓地,将外婆的千钧棒——锄头和拐杖,郑重地放在墓碑前。姐妹俩常跪不起,泪流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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