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自己涉嫌什么罪名吗?”
在我对面的铁栅栏内,那人低头坐着,一动不动,只传出一句沉闷的声音:“拘留通知书上不都写了……”
“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颗剃光的脑袋仍然没动,铐着的右手挪动了一下,“你肯定看过案卷了吧?”他的口气似乎在嘲讽我明知故问。
根据以往的经验,不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对公检法通知法援机构指派的辩护律师,不信任、不配合,有的甚至拒绝指派律师为其辩护。
我只好单刀直入说:“我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你没有拒绝我为你辩护,对吗?”
沉默片刻,他没有吭声。我将刑事辩护委托书和签字笔递进铁栅栏,他低着头伸出戴手铐的双手接过去就把自己的姓名签了。
“好!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是你委托的辩护人了。请你抬起头,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他终于坐直了身子。橙色囚衣罩着结实的胸脯,一张紧绷着的脸略显苍白,棱角分明,尚未脱尽稚气,而那双大眼睛却是深不见底。
“我会尽力维护委托人的正当合法权益,但是你应当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律师必须尽可能把所有与你涉嫌罪名相关的事实搞清楚,才有可能做出对你有利的辩护。”我向他解释了涉嫌罪名的相关法律规定,告知了犯罪嫌疑人在刑事诉讼中的权利义务之后,问了几个问题;他都低着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回答得非常简单。我看今天的会见不会有什么收获,就告诉他,“你必须明白,案卷记录不一定和你自己说的、和已经发生的事实与证据完全一致。我想,你也不希望律师仅依据警方的材料为你辩护吧?你今天如果没有考虑好,可以下次会见再说。”
“好的。”他轻轻答应,抬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掠过一丝荡漾。
我按响了墙壁上的按钮,结束会见。警察进来打开他座椅前的锁,他站起来转身走了一步,突然回头叫了一声“甄律师”。
我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甄律师,我早就认识你……”他说话的语气比先前缓和多了。
“是吗?但我以前好像并没有为你提供过什么法律服务,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他欲言又止,“是,是在律师网站上。——你能替我给家里带个口信吗?”
“只要是法律许可的。”我拿出记录纸,“你报一下姓名、住址和联系方式,你和他的亲属关系。”
他只报了一个电话号码,我写到纸上。脚镣拖地的声音响起,他已在警察押送下走出了会见室。
在看守所回来的路上我按照委托人提供的号码打通了电话,对方竟是一家儿童福利院。20分钟后我驱车到达,一位50岁上下的女士已经站在福利院的大门口。我问她贵姓?
她礼貌地说:“免贵姓施,我是这儿的院长。”
我拿出《授权委托书》给施院长看。施院长吓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小鹏怎会这样……”在一脸惊愕中,她带我去她办公室,“甄律师,你是想了解小鹏的身世吧。”坐下之后,施院长递给我一杯茶,然后翻开《孤儿名册》中的一页,让我看照片。照片上的人还是个儿童,但从那张脸和眼睛,我确认就是我的当事人。
施院长说:“大约10年之前,民政局给我们这儿送来一个刚收容的孩子。我问他姓名年龄,他说叫小鹏,9岁了,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在名册上就将他登记为‘肖鹏’,平时仍叫小鹏。再问他父母是谁,家住哪里,就都说不知道。他自己讲是几年前被人拐骗卖掉,又再逃出来的。后来就一直在社会上流浪。”
“我们立即安排他上学,因年龄偏大,他好像也认得一些字,于是直接插进了二年级。听老师说,孩子性格内向,不善于和其他人交往。但很聪明,学习也能跟上,而且成绩不错。他特别喜欢电脑,经常会去网吧。本来小鹏可以寄养,也有家庭来看过愿意寄养他,但他却死活不肯去寄养家庭。我看这孩子比较孤单,就常去找他说说话,生活上做些指导和照顾,孩子就将我当成他的亲人了。”
“谁知道,小鹏小学刚毕业便突然失踪了。我们报了警,但一直没有消息。唉!想不到他竟然会进拘留所。犯的事情严重吗?”施院长不安地问。
“挺严重的,是一桩涉及人命的伤害案件。”
“啊……怎么会……会扯上人命案呢?”施院长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我也是刚接手这个案子,现在还不能阅卷,今天去会见,他自己又不说,所以具体事实我还不太清楚。我还指望从您这儿获得些关于他怎么会犯罪的信息呢。”
“小鹏离开福利院5年了,我确实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告辞的时候,施院长递给我1000块钱,“甄律师,这点钱麻烦你带给他,让他省着点花吧。可怜的孩子哪……”
过了几天我接到电话,公安方面已将小鹏的侦查材料及《起诉意见书》送到检察院,我可以去阅卷了。阅完卷我立即去了看守所。
小鹏从会见室内门进来,他坐进铁座椅,狱警锁上椅子前的拦板,就关上门出去了。
他挺直身子坐着,精神比上次好,眼睛看着我,像是有所期待。
“你让我找的家人——施院长,让我带1000块钱给你,我已经在看守所接待大厅替你存进去了。这位慈爱的院长念叨着你不辞而别,替你担心着呢!”
“你见到她了?她还给我送钱……妈妈……妈妈……”小鹏的眼眶已经饱含泪水。“我不缺钱。那些孤儿更需要钱。甄律师,你能把钱给退回去吗?”
“存进去了又退,有点麻烦。”我忽然想,看今天的情形,也许是打开他心结的好机会,“小鹏,我听你刚才叫院长‘妈妈’。妈妈给儿子的钱是不能拒绝的哦!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的心意儿子肯定也最清楚,对不对?”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像成串的珍珠滚落到冰冷的手铐上。他抽泣着,胸脯不停地起伏,“我……我对不住妈妈……”
“妈妈说你以前是个好孩子,她真的不相信你会走上犯罪之路。”
“我没有犯罪,我是被冤枉的。”他抬起双手擦去眼泪,坚决否认自己犯罪。“甄律师,你一定要帮帮我,你一定要为我洗脱罪名。上次你来见我,我没有讲实话,对不起,请你原谅。因为同牢房的人说,像我这种情况就是死罪,谁辩护都没用。我的情绪很糟,我想,我没有亲人请不起大律师,反正是死罪,我对上面派来的律师更不抱希望。那天,你让我抬起头,我觉得你有些面熟。临走时方才想起,5年前在一个刑事审判的法庭上看见过你。”
“什么案子?你是旁听的,还是被告人?”
“那个华侨特别多的××县,有个48位被告人买卖外汇的案子你一定记得吧。丁某是第一被告人,我帮丁某干了几天活被排作了第二被告人。”
“哦,是那个非法经营罪案件。”我立刻就想起来了,这个案子虽然有48个被告人,但其中46个只是私底下各自进行外汇交易,犯罪金额在30万元到5万元之间,他们庭前就认罪认罚交了罚金,就都判缓刑或免于起诉了。只有丁某是被专门以非法买卖外汇为业的幕后老板薛某雇佣,替薛某做日常管理事务的,因此其犯罪数额特别巨大(46个被告合计800余万元,加上薛某自己经营的,共有2000余万元);案发后,丁某委托我做他的辩护人。小鹏当时刚离开福利院流浪街头,被丁某收留,管吃住;因替丁某干验钞机点钞验钞的事而涉案。我原先没有见过小鹏,那次开庭我坐在台上辩护人席,下面被告人众多,在大厅里旁听的有几百人,所以我对小鹏的相貌几乎没有印象。
在那个案子中,公诉人也认可丁某受薛某雇佣的事实,但薛某在逃只能另案处理。我在辩护意见中说,看起来丁某的犯罪数额特别巨大,被列为第一被告人,但他和第二被告人都是被雇佣者,并非本案的真正主犯;尤其是第二被告人,只是帮着用了不到一个星期的验钞机混口饭吃,却稀里糊涂当了被告人。请法庭以事实为根据,不以这个不该由他们承担的数额定他们的罪。最终,合议庭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对丁某作出较轻的判决,小鹏也免于起诉被当庭释放了。
“你是一个好律师,那天你的辩护精彩极了,我打心眼里佩服和感激你。甄律师,这次能派你当我的辩护律师,是我的幸运,看来我还有点希望。”小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两只大眼睛活像九寨沟明净的潭水。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前两天我去检察院看了公安机关提交的案卷材料,你是本案唯一的犯罪嫌疑人,现有证据对你很不利,你这次的情况和那次可大不一样啊!”
小鹏的一丝笑容立刻消失了,他那潭水样的眼光波动着,恳求道:“甄律师,你一定有办法的,是吧?上次你说要了解全部事实,我现在可以都告诉你。只是有些事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公安笔录里肯定也没有。我说了,你能替为保密吗?”
“你放心,《律师法》规定,律师对在执业活动中知悉的委托人不愿泄露的有关情况和信息,应当予以保密。你说吧。”
那是春节过后,小鹏在房间听到外面敲门声。房门打开房东进来了,他径自走进次卧室看了一下出来说:“我有个内侄在城里打工,现在单间的房源紧张找不到,成套的又住不起。这个小房间你空着没用,先让他住段时间,我少算你房租,行不?”
“我正准备当书房,还没来得及整理呢。”
“到五、六月房源有了,让他搬走。帮个忙吧,就这么定了!”他也不容小鹏答复,叫门外的亲戚背着行李就进了那个房间。
那人年龄比小鹏要大,开始时两人互不往来相安无事。一个月后有一天上午10点左右,小鹏正在电脑前看股票。忽然有人敲门,他去开了门却是新搬进来的那个人,说刚下班回来忘了带钥匙。小鹏问他上什么班,两人聊了几句,才知他叫张必龙,做保安的,经常夜班。张必龙听小鹏说在家里做股票,就跟进他房间看。
看到电脑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波形K线,张必龙好奇地问:“就这个玩意儿也能赚钱?”
小鹏说:“做得好能赚钱,做不好就亏钱。”
“那你一个月能赚多少?”
“也就万把块吧。”小鹏想了想,说了个保守的数字。
“哇!万把块……”张必龙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来,想想自己做保安夜以继日那么辛苦才拿一千八,小鹏炒股轻轻松松赚大钱,就恳求小鹏带他一起做。小鹏同情他,告诉了他一些买卖股票的方法。张必龙学着做,那段时间行情虽好,但他并没有赚到钱。
一天张必龙回来一手提着一只烤鸭,一手拿一瓶酒,走进小鹏房间请小鹏吃喝。张必龙端起酒杯说:“小哥,您是我的贵人,我先敬您一杯!虽然我的年龄比您大,但喝过这杯酒,您就是我的师父,我就是您的徒弟了。”他将酒一口干了,然后双膝跪地朝着小鹏就拜。
小鹏措手不及,慌忙将他扶起,叫他不要这样。
张必龙仍跪下说:“师父在上,您好事做到底,把您的炒股绝技也教徒弟几招吧!”
小鹏告诉张必龙,股市千变万化,靠的不是什么绝招,而是在对股市运行规律有充分认识的基础上,不断总结经验,做出准确判断。而张必龙目前连炒股的基本知识都不具备,叫他慢慢来,先打好基础,入门以后再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往前进。
张必龙就像水田里的蚂蝗,叮咬住了小鹏大腿不放。他说:“我是不会炒股,但我知道股市里的钱是捞不完的,您教我炒股不会出现‘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情况,我赚小钱您照样能赚大钱。您就教教我吧!”
小鹏心软,禁不住张必龙的软磨硬泡。但和他约法三章,两个月做一次,由自己指导他进行股票交易。同时告诫他不可借钱炒股,不能太贪心,否则有可能适得其反,血本无归。
张必龙满口答应了。
于是小鹏第一次指导张必龙买了一只低点的股票,一个月左右到波段顶卖了出去,张必龙投入5万元,升值23%,赚了11500元。张必龙高兴得跳起来:“天哪,这比我半年保安的工资还高呢!”他告诉小鹏,这5万是准备娶老婆用的,攒了多年才积累了这么点。前段时间自己做只敢拿1万试试,这次斗胆将5万都押上,其实心里还捏着一把汗,生怕亏了。现在赚了这么多,离老婆娶进门又近了一步。张必龙对小鹏千恩万谢,要送小鹏500元。小鹏那里肯要?张必龙一定要送,小鹏拗不过,就说:“你留着吧,就算我送你结婚的贺礼。”张必龙嘻嘻笑着方才作罢。
第二次交易张必龙投入10万元,小鹏问怎么多了这么多钱?张必龙神秘地不肯说。小鹏说,你不说那我就不帮你了。张必龙说是从老母亲那里挖出了3万8棺材本。小鹏说,这样就更不能帮你,万一亏了,你怎么向你母亲交代?张必龙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他说,这次回家他先孝敬了母亲500元,告诉她是炒股赚来的。然后叫母亲把钱拿出来炒股,起先她是不肯的,后来听儿子说,一个月后3万8会变成4万8甚至5万,她就打开箱子的两把锁,乖乖地将藏在箱底的3万8拿了出来——现在你要是不帮我,我真不好向母亲交代了。
小鹏听张必龙说到这个份上,反倒好像自己亏欠了人家。他二话不说,特别认真慎重地帮张必龙找到一只已经小涨了几天的股票,买进去之后第二天就涨停,第三天开盘竟直接一字涨停封板,然后连续涨停七连板。第九天涨停板打开,立即卖掉,这次交易股价翻了一倍多,除去佣金、印花税和过户费,张必龙净赚11万元。
张必龙如在梦中,一时都不敢相信。他对着资金账户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是实实在在的210666.76元,心里终于踏实了。张必龙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股票是如此神奇的东西,赚钱来的这么省力。”
小鹏严肃地说:“不是的。这样的好事我几年里也只偶然碰到次把。这次算你运气好,但是千万别以为一次好运气就次次都有好运气。很多时候,炒股不亏就算好。”
张必龙连忙陪笑:“对……对……这次是我运气好!也是师父技术高,谢谢,谢谢!”
过了四五天,小鹏忽然发现张必龙好像没有去上班,而且整天关着房间门。又过了三天,张必龙唉声叹气走出房间,在小鹏的房间外面探了几次,但没有走进去。
小鹏看见,问他什么事?叫他进来说。
张必龙站在门口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自己炒股……做亏掉了……”
小鹏说:“炒股亏钱是常有的事。你不按约定自己要做,亏了钱不用来找我。亏就亏点呗,当个经验教训吧!”
“不!不是亏一点点。”张必龙着急地说:“都怪我想钱,想发财,想老婆早点进门,想急了……我看你炒股时操作起来很简单,以为自己也已经学会了,可以自己做了。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换我自己做,就亏得一塌糊涂……把以前赚来的都亏完了!”
“怎么可能——”小鹏不相信,问张必龙:“你是不是借钱炒股了?”
“没……没有……”
小鹏算了一下,张必龙当时还没有开通创业板股票交易,如果没有借钱加大投入,就原来那21万元本金,主板股票就算买进去后天天跌停,三四天也亏不了50%以上。
张必龙终于承认,是借了些钱,但没有说借了多少,只问小鹏该怎么办?
小鹏狠狠地批评张必龙为什么不遵守约定,自己去瞎搞;然后告诉他股票K线一般呈波浪形运行,你没看明白趋势,买在波段顶,做了庄家出货的接盘侠,哪能不亏损?现在既然亏损了,要想解套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待下一个波峰的到来。
张必龙忧心忡忡、无精打采地走了,然后就关着房门没出来。两三天后有人陆续上门找他,好像是来讨债的。
又过了两天,小鹏上街去办点事情,回来刚走到小区门口,接到张必龙发来的一条短信:“再见!永别了!我曾经感激你,但现在我更恨你!就让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发财吧!”小鹏当时只知道张必龙已经亏损,但根本不知道张必龙欠下了巨额债务。他本想让张必龙经过这次教训,能够反省而抛弃恶性膨胀的贪欲,在张必龙认识错误之后,再帮助他走出困境。接到这条短信,小鹏预感不妙——张必龙想不开了。小鹏住的是不带电梯的六层老式单元房的顶层,等他两步并一步急急爬上六层楼梯,冲进出租屋,张必龙已经从窗口跳下去了。
警笛长鸣,警方立即封锁了现场。站在窗户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小鹏,被警方认定有重大作案嫌疑,予以拘捕。小鹏将张必龙发来的信息给警察看,说自己绝对没有做过谋害张必龙的事,从信息内容看他是有自杀的念头。警察当场搜查死者房间,张必龙的手机放在桌子上,手机底下有一张纸条,警察将其和张必龙发到小鹏手机的信息核对,内容相同。随后张必龙的家人作证称,张必龙和小鹏合作炒股赚了大钱,小鹏为了独吞财富,骗张必龙到窗门推了下去,并导演了张必龙自杀的假象。
听完小鹏的陈述,我先问他:“你说炒股月收入万元是保守的数字,那么你每月实际收入有多少?”
小鹏说:“我跟你说实话,至少是十万,多的时候我也没有做统计,应该要多得多。”
我立即梳理一遍,觉得张必龙因炒股亏损无法归还巨额债务,导致跳楼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我无法相信小鹏说的话完全真实。因为5年之前,他刚离开福利院时,还是一个混迹街头不满14岁的未成年人。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他帮人打工,差点身陷囹圄。怎么在短短几年后,他竟然能在十个股民九个亏的股市里游刃有余赚大钱呢?
小鹏解释说,他当初之所以离开福利院,就是因为看到那些孤儿没有亲人实在可怜,想到社会上学点本领,赚钱帮帮他们,想不到稀里糊涂卷入了犯罪案件。不过这次事件也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在关押期间,一位同监室的中年人对他说,你帮人家管验钞机,面对大叠的美金、欧元、人民币,可没有一张是你的,以后这种事情碰都不要去碰。小鹏问他做什么可以赚钱,甚至赚大钱。那人说,教你一种游戏,你若学会了就能赚大钱,只是这里没有工具要到外面才能教你。又说,你如果幸运能在10天之内释放回家,可以到某某街某某号去找他。第7天有人来为中年人保释,中年人先出去了。第8天小鹏也获释出去了,他立即到约定的地点找到那个中年人,原来他说的游戏就是炒股票。小鹏喜欢上网,对股票已有一定接触和了解,但因没有本钱尚未正儿八经炒股。结识中年人之后,他拜其为师,从此和股票结缘,在股市里闯荡一发而不可收;他勤奋好学悟性高,在师父指点下很快就掌握了炒股秘诀,赚了大钱。他说这件事是吹不了牛皮的,不信可以看他的账户记录。
我问小鹏是不是一直都跟着中年人炒股?中年人叫什么名字,现在住哪里?
小鹏说:“中年人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只让我叫他李叔。李叔教我炒股一个月,说我已经可以独立操作,给了我一笔启动资金,他就走了。临走时,李叔对我说,股市不是那么好玩的,稍不小心就会亏损,太贪了还会跌入万丈深渊;交代我如果赚了钱,要多回馈社会。李叔叮嘱我不要去找他,他和我的师徒关系也不要向别人透露。李叔是我的恩人,我心里一直思念他,但我又不能违背约定去找他,所以李叔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虽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但是又不能不信——因为小鹏没必要骗我,他也骗不了我。我说:“小鹏,假设你的陈述客观真实,概括起来就是:一,你具有在股票市场获取较高收益的技能,不存在从张必龙身上‘图财’的必要和谋害他的动机。二,是张必龙求你教他炒股,你们二人之间不存在‘合作炒股’的关系。三,张必龙是因为既没有独立炒股的能力,又不遵守约定,擅自操作导致亏损欠下巨额债务而自杀。你能确认以上事实吗?”
“我确认!”
“但是你向警方的供述,只强调了没有实施过谋害张必龙的行为,而未将事实讲清楚。我认为你必须主动向检察机关要求做补充供述,提供相关证据,说清楚真实的情况。”
小鹏提供了几个获取证据的途径和线索。我立即向检察院转告了小鹏的补充供述意愿,申请调取小鹏和张必龙在相关证券公司各自炒股的记录证据。检察院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一次,遂向人民法院正式提起公诉。
开庭是上午9点,公诉人甲字正腔圆念完了起诉书,公诉人乙开始举证。
第一组证据是两张照片,一是警方于16时08分24秒拍摄的,被害人张必龙跳楼着地死亡现场的照片;一是警方于16时18分33秒拍摄的,被告人肖鹏站在六楼出租屋窗前探望一楼地面的照片。在吻合的时间点,被告人是出现在被害人出租屋跳楼窗口的唯一当事人。该组证据的待证事实为,被告人有故意杀人的重大嫌疑。
第二组证据包括:被害人跳楼前发给被告人的手机短信;在被害人房间发现的被害人写的纸条。两者的内容一模一样,都是:“再见!永别了!我曾经感激你,但现在我更恨你!就让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发财吧!”被告人主张,这是被害人要自杀的意思表示。但事实恰恰相反,经笔迹鉴定,纸条上的字不是被害人所写,因此这是被告人制造的假象,从而印证了第一组证据的待证事实。
第三组证据包括:被告人讯问笔录,被告人承认和被害人一起炒股,获得较好收益;警方向证券公司调取的被害人的股票交易记录,被害人从今年4月开始到案发时的7月集中交易四批次,其中前两批次都有较高的收益,后两批次则是巨额亏损。被告人和被害人既然是合作炒股,被告人还自称是被害人股票交易的指导者,就应当共享盈利、共担亏损,被告人却不肯对被害人的巨额亏损担责。故该组证据可以证明,无论是被告人直接或间接的行为导致被害人死亡,被告人均应按故意杀人罪论处。
举证毕,公诉人甲开始发问,其口气威严而不容置疑。
面对公诉人咄咄逼人的讯问,小鹏平静地回答:“张必龙跳楼离去,我也很震惊,感到痛心和惋惜。但这确实不是我的罪过,我只是应他的再三要求,教他炒股票,而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请法庭查明事实,还我清白和公道。”
代理人席上,张必龙的老母亲突然站了起来,她痛哭流涕远远指着小鹏说:“你这个谋财害命的杀人犯,别假惺惺了!你还我儿子的命来,还不了就以命抵命!儿呀……我可怜的儿子呀……我的命怎这么苦啊……你老婆还没有娶进门,怎么就走了呢……”
两个女法警立即走过去,一个拿出纸巾替老人擦眼泪,另一个在老人耳边轻轻说:“老太太别激动,别激动!这里是法庭,不可以这样。人死不能复生,您自己要多保重。”老人啜泣着坐下去,那个女法警又帮她擦了一把眼泪,老人用力擤了擤鼻子,啜泣终于止住,只是还在不停地抽鼻子。
审判长举起法槌一击,众人的注意力从张必龙母亲身上移开。
我正打算就公诉人的证据说点质证意见,忽见小鹏举手问:“审判长,我可以看一看张必龙的股票交易记录证据吗?”
“准!”审判长边说边打了个手势。坐在被告人席旁边的男法警走到公诉人那里拿来证据,递到站在“约束椅”内的小鹏手上。
小鹏迅速看过,然后又举手问:“审判长,我想对张必龙炒股问题出在哪里,说说我的看法,是否可以?”
“准!”
“首先,张必龙集中交易的前两个批次,是按照双方约定两个月一次由我指导他交易的,都有较好的收益。后两个批次未到约定的时间是他自己操作的,其中前一次的亏损是因为买在了波段顶,做了庄家出货的接盘侠;后一次则是因为,他买进那只股票的第二天,上市公司老板被刑拘,股票连续一字跌停五天,他和几万股民以及多家机构同时踩雷,吃了哑巴亏。”听小鹏说到这儿,座无虚席的80个旁听座位上人声鼎沸。
有人说:“上市公司老板被刑拘,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小股民资金损失一半。真该死!”
边上立即有多人愤怒呼应:“是啊,是啊!法院该管管这些上市公司了,让他们赔偿我们的损失!”
旁听者的骚动,立即引来法警的劝阻。可是激愤的声音仍然此起彼伏。
“难怪张必龙要跳楼——我都差点跳楼了呢!”
“我看,张必龙的亲属可以找上市公司算账!”
“……”
“安静!不许喧哗!”审判长猛击法槌。法警一齐出动,旁听席终于安静下来。
审判长问:“被告人是否还有话要说?”
“还有,张必龙是借债炒股造成了巨额亏损。”小鹏接着说,“张必龙告诉我,他只有5万元本钱,是多年积攒的老婆本。我帮他选股,第一次交易5万元变成了61500元;第二次他凑上老母亲的3万8千元棺材本,投入10万元,变成了210666.76元。因此张必龙和他母亲的资本就只有这21万元了。可是张必龙在他自己操作的交易中却投入了101万元,其中的80万元应该是借来的。我和他本已约法三章——不能借债炒股,所以他不敢告诉我借了多少债——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借了这么多债。更可怕的是,他当接盘侠的那次交易亏了23万元;余下的78万元遭遇连续5个跌停,又亏了32万元,总共亏损55万元。他的如此巨额损失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这样的打击,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小鹏对张必龙炒股巨亏的原因分析,有理有据、相当到位,这些观点原先他都没有和我交流过,完全是他今天庭审时的临场发挥。看来他对我庭审前会见时说的那番话已经透彻理解,并找到感觉、能灵活运用了——我说,日常生活中会有这样的情况,有些事实平时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但在一定的情景中却会瞬间涌现、豁然开朗;由于对案件事实本身,被告人是最清楚的,因此庭审时这样的情景就很有可能在被告人身上发生。
旁听席似乎又有动静,法警都紧张地站在两旁,动静没有出现。
这时张必龙的老母亲脸色苍白、咧着嘴说:“借80万,亏55万……借80万,亏55万……借……”说着说着,两眼翻白,头就歪在了椅子靠背上。
两个女法警发现,立即又奔过去,一个慌忙给老人抚胸捶背,轻轻说:“老太太,你醒醒,你醒醒。”另一个拿起一瓶矿泉水往老人嘴里灌,用纸巾擦她嘴角。老人慢慢地清醒了。
法庭调查继续,我简要陈述了几点质证意见,认为公诉人的第一组证据只是一种推测和怀疑;第二组证据仍然是推测和怀疑。从逻辑上说,后者印证不了前者成立。至于第三组证据,被告人已经以充分的事实,将导致后两个批次股票交易巨额亏损的原因分析清楚了。而这两次交易被告人并不知悉,都是被害人自己的行为。因此,公诉人的证据证明不了其主张,根据疑罪从无原则,被告人的罪名不成立。
其实,控辩双方都十分清楚,三组证据中第三组最为关键;如果第三组证据不成立,那么前两组证据都将不攻自破。
公诉人立即进行了反驳,其言辞依然威严而不容置疑,但内容显然有些虚,主要观点也发生了转移。他们认为,被告人所称两个月指导被害人交易一次,什么“约法三章”,都只是被告人的一面之词,不足为凭。被告人对被害人炒股的巨额亏损和死亡仍应承担责任,罪名当然成立。
时间已经过了11︰40,审判长宣布法庭调查结束,上午休庭,下午两点继续开庭。
下午开庭直接进入法庭辩论,控辩双方就“被告人是否参与了被害人后两次的股票交易;被告人的罪名是否成立”这两个争议焦点,展开了激烈交锋。但在涉及双方“约定”的问题上,不管我有多充分的理由,公诉人始终咬住“这是被告人的一面之词”,坚决予以否定。
我说,被告人肖鹏历年股市交易的记录证据,显示其投资基本没有出现严重亏损的情况,而且取得了不错的收益,事实证明他具有一定股市交易经验和判断能力。被害人张必龙保安职业,以前从未做过股票,他是今年春节后与被告人合租,得到被告人的指导才开始炒股的。被告人既然作为指导者,前两次都帮被害人选出好股票,取得很好收益;而后两次,反而在被害人投入巨资时,却指导他买来不恰当的股票,造成巨亏,这从情理上也说不通。
“被告人的交易记录确实很亮丽,但是这并不能证明其股票交易都是被告人自己所为。他年纪轻轻真有这么高的本事吗?”公诉人提出了质疑。
小鹏举手自我辩护:“我的股票交易都是自己做的。我可以当场演示。”
他的话引来法庭上一阵骚动。
审判长和合议庭其他法官商议后说:“被告人肖鹏,现在是下午两点半,还是股市交易时间。本庭允许你在法庭上当众演示,你需购买一只目前下跌的股票,在收盘时翻红并有较高涨幅,方能证明你的交易操作能力。你是否同意当庭演示?”
“我同意!”小鹏回答。
一台电脑摆在了小鹏面前,演示过程投影在法庭右侧一个大屏幕上。公诉人任意指定了一个交易软件。小鹏迅速打开软件,先在股票行情页面翻页浏览,挑选了几只下跌的自选股,再从自选股中确定了一只当时跌幅为-5%的股票,购入1000股。时间是2:40。之后该股票继续下跌,3分钟后跌停达-10%。旁听席上一片嘘声。合议庭法官一边低声议论一边摇头。检察官一副鄙夷和不屑的神情。正在大家都认为小鹏牛皮吹破、罪责难逃的时候,股票跌停板打开,分时线突然掉头向上,刷刷刷立刻由绿翻红,6分钟后已上升至5%。后面继续攀升,终于在2:53以七位数的封单牢牢封在了10%的涨停位置。
“太神奇了!”
“天才啊!比巴菲特厉害多了吧!”
“有这样的本事,肯定早发大财了!”
旁听席上听众各自议论,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审判长举起法槌一击:“不许喧哗!安静!安静!”
“被告人今天的交易行为有一定偶然性,不能充分证明他每次交易均能成功,不能确认被告人未参与后两次导致被害人巨额亏损的交易,故不能免除其对被害人构成伤害罪的刑罚。”公诉人坚持自己观点,并且提出了新的质疑,“被告人的行为恰恰可以证明,被告人有操纵证券市场的故意,构成了新的犯罪。请合议庭考虑予以追究。”
“审判长,我反对!”我立即发表了反驳意见,“首先,演示是根据合议庭设定的条件,由公诉人指定交易软件,被告人当众进行的股票交易。整个演示过程已成为被告人当庭提交的直接证据,该证据已充分证明被告人有能力进行不亏损的股票交易,被害人的巨额亏损交易是他自己的行为,与被告人无关。其次,被告人今天演示的是公开合法合规的交易,公诉人称被告人操纵证券市场没有事实依据。请问,仅凭被告人购买的1000股,就能扭转乾坤吗?要说操纵证券市场,也是那些能对一只股票投入几千万甚至上亿资本,将股价打入跌停又一步拉到涨停的主体。退一万步讲,就算有证据证明被告人有操纵股市的故意,那么所构成的新罪也不属于本案的审理范围,应当另行立案处理。”
审判长宣布:“辩护人反对有效!”
合议庭最终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小鹏被无罪释放。
重获自由的小鹏一眼就看见了在下面旁听的施院长,他快步上前,把“妈妈”紧紧抱住。施院长问他:“孩子,5年前你为什么就走了呢?我好想你啊!”
“妈妈!我也想你。”小鹏激动地拉住施院长的双手,让她坐到椅子上,扶住她的膝盖跪了下去,止不住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他恳切的眼光仰望着她,“请允许我叫你妈妈吧!其实,在我的心里已经呼唤你很多年妈妈了,直到今天我才敢叫出来。妈妈,对不起!当年我不辞而别,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好吗?”
“起来吧!孩子。”施院长轻轻抹去小鹏的眼泪,自己却已泪眼婆娑。“妈妈从来没有怪你。你是个乖孩子,是个最善良最聪明的孩子。当年你离开福利院肯定有你的想法,或者是遇着什么为难事了,对吗?”
小鹏点点头,“妈妈,有些事我会慢慢跟你说。请你相信,我离开你绝对没有去做坏事。我记着你的教导,还做过一些好事的。”
“妈妈相信!我都看到了。这次你受委屈了。你要谢谢甄律师,为你辩护,还你清白。”小鹏转身对我鞠躬说:“谢谢甄律师!”
施院长看着正在走出法庭的法官,又说:“你也要谢谢这些主持正义、公正执法的法官。”小鹏连说“是的,是的”,他朝着法官们深鞠一躬,然后说,“审判长,我确实对张必龙的死亡深感遗憾和惋惜。我愿意向他年迈的母亲捐赠80万元,请您替我办理是否可以?”审判长表示可以,叫小鹏写一份捐赠协议,签上自己的姓名。
这时张必龙的母亲在女法警搀扶下正耷拉着脑袋走过来,听到小鹏说的话,她立即仰起头问:“什么,什么?你要送我80万?”小鹏说是的。老人笑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口中念念叨叨,“儿呀,你总算没有白死。如今人家要送我80万哪!”审判长叫她也在捐赠协议上签了字,老人呜呜着不知是笑还是哭,摇摇晃晃走出去了。
施院长看大家都走了,拍拍小鹏的肩膀说:“小鹏,你做得对!我们也回家去。”
我开车很快送他们到了福利院门口,施院长和小鹏下了车,我正准备掉头,施院长邀请我一起吃个便饭,我不便推托,就跟他们一起进了福利院。施院长就去烧饭了。
在施院长办公室,我凝视坐在我对面的小鹏,这个年轻人今天在法庭上的表现让我刮目相看。我没有想到审判长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允其当庭演示,但这是小鹏争取翻身的唯一机会,他必须抓住。当他购买的股票往下跌的时候,我确实为他捏了一把汗。他却胜券在握,沉着应对,赢得了胜利。他这是一种什么能力?难道他具有远高于常人的高智商么?
我问小鹏,在法庭上公诉人随意给他指定了一个交易软件,并没有看见他在操作其他特殊的软件,他是怎样来保证达到审判长设定的条件的?
小鹏说:“这个问题要讲清楚有点复杂。简单地说,所有的炒股软件其交易功能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投资者取胜的关键是对相关数据尤其是趋势的判断。我有一套独立的判断方法,无论何时这个判断方法都装在我的脑子里,在使用任何交易软件时我都可以运用自如。所以这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特异的股票交易技能,可以给你带来财富,但也可能隐含某种风险。公诉人的话你要有所警觉。”我虽然赞赏小鹏的机敏,但不能不提醒他注意做人的艰难和人性的险恶。
“小鹏,甄律师讲得很对。通过正当合法的方式赚钱无可非议,如果贪得无厌,走上违法犯罪道路就不可取了。你千万要记住。”端着菜正走过来的施院长听到我们的谈话,就插了一句。
“请放心,我会记住你们今天的话,走正路的。”小鹏庄严表态。
转眼两年过去了。我忽然接到一个从看守所打来的电话:“来一下吧!这里有人要委托你辩护。”我心里咯噔一震——难道又是小鹏?急急忙忙赶到看守所,还真的是他。
“甄律师,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了。”小鹏胡子拉碴,那双明亮而深邃的大眼睛有些浑浊,他苦笑着打招呼,“我本来不信命,可是我这不算长的人生,怎么会发生如此多的厄运,若不信命又该如何解释?我预感这次也许死罪难逃,想想也只不过是早点结束这趟人生旅程而已,无需留恋,也不必再请律师替我做辩护了。可是我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至少也得让明白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小鹏讲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小鹏曾经的好友陈越邀请他一起到酒店为他的女友莉娜庆祝生日。小鹏本来不喝酒,但禁不住陈越再三劝酒,为了不扫他的兴,小鹏喝了一杯红葡萄酒。过了一会儿,小鹏就天旋地转醉倒了。陈越立即送小鹏回住所。
可是到下半夜当小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和莉娜睡在酒店房间一张床上。他“啊”地叫了一声,急忙起身穿衣服。陈越冲进来大喊:“你这个流氓,我把你当好朋友,你却趁我不在对我女朋友下手。我要打死你!”
小鹏慌慌张张穿上衣服,可已被陈越左右开弓打得口鼻流血。小鹏抓住陈越的手臂:“你不是送我回家了吗?我怎么又会在这里?”
“那得问你自己!”陈越恶狠狠地说。“你如果都不记得了,我替你说——你早就垂涎莉娜的美色了,昨天你假装喝醉,让我送你回家。然后你再偷偷跑回来干这好事。”
“我听明白了。这是你们两个狗男女演的双簧戏!你设了这个局,让我往里钻。先把我蒙倒,送我回家再弄回来或者根本就没有送我回家;然后你就站在门外等我清醒的刹那,冲进来捉奸!但这种肮脏手段对一个正人君子没用!”小鹏愤怒地斥责,“我对你们不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鹏,我承认,过去你是个正人君子,可现在还是吗?你还说得清楚么?你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就因为你只顾自己捞钱,炒股绝技从不外传,我才不得不用这样的手段。既然你清醒了,我给你两条路任你选。第一条,把你开发的那个稳赚不赔的炒股软件原原本本地拷给我,教会我;第二条,等着警察来把你这个强奸犯铐走。”
“陈越,施妈妈曾对我说你有些油滑,现在看来你远不止油滑,而是阴险、狡诈。原来你这两年接近我,讨好我,和我交朋友就是这个目的!”小鹏气得七窍生烟,“你别做梦!我根本没有什么稳赚不赔的炒股软件;就算是有,也不会给你这样的衣冠禽兽!”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以为我不知道,两年前你就当着法官、检察官的面,当众露了一手,成了闻名遐迩的股神,你也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我的要求不高,只想分一杯羹而已。这对你来说毫发无损,予人方便也予己方便。强奸犯不用当了,今后这个妞还归你。这样的交易够划算的吧?”陈越洋洋得意地盯着小鹏。
小鹏双眼圆睁,两眉倒竖,理直气壮地说:“你别‘强奸犯,强奸犯’地乱咬,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不小心掉进了你的陷阱。我也不像你这样无耻又利欲熏心,不顾仁义道德,做人毫无底线。我是赚了一点钱,但我不是专为自己,我的钱基本用在了公益事业。你的如意算盘不会得逞的。”小鹏推开陈越,向房门走去,“今天我终于看清了你的真面目。让开!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各奔前程。”
陈越举起一把短刀,快速跑去拦住小鹏,威胁道:“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这个房间!”
小鹏忍无可忍,赤手空拳和陈越对打,身上被陈越划了好几个口。他捞起一个枕头抵挡陈越的砍刀,陈越占不了上风,就喊莉娜过来帮忙。陈越举刀拼尽全力向小鹏刺去,小鹏急忙向一边躲避;陈越的刀没有刺到小鹏,却刺进了跑过来的莉娜的胸口。莉娜倒在了血泊中。两个男人都愣住了,小鹏丢掉枕头喊:“快救人要紧!”
陈越却杀红了眼,他拔下莉娜身上的刀,一边咬牙切齿地喊,“我跟你拼了!”一边又向小鹏乱砍。小鹏和陈越夺刀,扭在了一起,跌倒,刀口正好刺进陈越的腹部。李娜和陈越都经抢救无效而死亡。
这是一场本不该酿成的血案,仅因为贪欲的恶性膨胀和人性的扭曲而发生。无辜的小鹏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卷进这场惨案。他明白自己现在就像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他委托我,并非寄希望于辩护发生奇迹,而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临之前有个懂他的人一起聊聊。
我曾经和主审法官进行多次沟通,主张被告人是防卫过当,属于过失杀人,希望从轻定性。法官始终不肯松口,他认为我讲的都是同情被告人的一面之词。即使是防卫过当、有过失杀人的可能,可是当时房间里只有三个人,没有监控,故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很难确认,过失杀人在证据上肯定达不到充分的程度。况且毕竟是两条年轻的生命,如果将如此重大的杀人案件定为防卫过当过失杀人,既无法向被害人家属交代,也难以平息舆论的质疑。我无话可说了——换了我当法官也只能这样处理呀!
在小鹏等待死刑复核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多做几次会见——尽管简直就如去见一个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老者。但这时候小鹏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似乎完全忘掉了自己是身陷囵圄被判死刑的人,而成了一个旁观者,乐于和我谈论人生和其他各方面的话题。他的眼中又有了一丝微弱的亮光,但我总觉得那是回光返照。有一天小鹏忽然说,“我有一件约定要做的事情,我自己已无力完成最后一步;如今我时日无多,不做则良心不安,恐难瞑目。甄律师,你能帮我做一做吗?”
“什么事,你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麻烦你替我去看看我的亲生父母。”
“你有亲生父母?而且你知道他们在哪里?你为什么离开他们?”我忍不住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他们住在养老院。你去就说,儿子彭晓辉托你向他们请安。其他问题以后你都会知道的。”小鹏有些愧疚地说。
养老院里有几个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我上前打听:“请问,有个叫彭梦舟的先生住这里吗?”大家都摇头,有人指指坐在远处长椅上的人,“问问那边两老看吧,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
走到老人跟前,我说明来意。
老爷子说彭梦舟没有儿子。我说你怎么知道?老婆婆说,他就是彭梦舟。我简直不敢相信——小鹏才20岁出头,他的父母应当在60岁以内吧。可我的面前却是一对耄耋老人……
“老先生,请问您高寿?”
“我们都快要期颐之年咯。”
我更吓了一跳,这样算起来,他们是将近80岁的时候才有了小鹏这个儿子,“亲生”怎么可能?
老爷子又在喃喃自语了,“我们有儿子吗?儿子,你在哪里?”老婆婆拍拍他的背,“老头子,你天天盼儿子,现在却说没有儿子。别说气话好么,听听人家怎么说。”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但是我能告诉他们小鹏现在的情况吗?万一……万一他们……
不,不能说!——哪怕留下永久的遗憾和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还是先退一步,至少想好应对预案再来为好。
“老人家,你们有个儿子叫彭晓辉,对吗?今天是他托我来看你们,向你们请安的。”
两张刻满皱纹死气沉沉的脸突然出现了生气,那干涸的眼睛也放出光来,两老张大嘴巴“啊……啊……”半响也合不拢。
我赶紧撒了个谎,“今天,晓辉他……他有事来不了,让我给二老带点钱来。”我摸遍了身上的衣袋,凑成1000块递过去,“找着你们的住处了就好,改日我陪他再来。”说完匆匆道别。
三天后,我和施院长一起来到养老院。我告诉二老,晓辉前几年就住在施院长那里,施院长待晓辉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晓辉也亲热地管施院长叫“妈妈”。两老听了很感动,连连向施院长道谢。
我问两位老人:“晓辉说和你们有个约定,你们可还记得?”此问勾起了他们的伤痛,但终于向我们道出了尘封的往事。
彭梦舟和妻子都是生物学家,两人为了专心一意从事科学研究,结婚后就没有要孩子。22年前即将80高龄的两老决定彻底退休,回家养老。恰逢金婚,两人突发奇想,要给今后的人生留下最有意义的纪念——生育一个孩子。他们把年轻时冷冻保存的受精卵激活,找代孕妈妈经过十月怀胎,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就是彭晓辉。
晓辉长得很可爱,也非常聪明。夫妇俩老来得子,倍加珍惜疼爱。晓辉度过了幼儿园,又进入小学学习,表现优秀。一家三口享受着天伦之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然而有一天,晓辉回家突然问爸爸妈妈:“我真是你们的亲生儿子吗?”父母说当然是。儿子不相信,因为同学们私下都在议论,说晓辉的爸妈七老八十怎么还会生育?说他肯定是领养的,也有的说是捡来的吧,还有更难听的说他是野种。晓辉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气得脸色铁青。彭梦舟无奈只好把真相告诉儿子,儿子第一次听到这些生育方面的专业术语,似懂非懂,将信将疑。从此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过了几天晓辉离家出走了。
彭梦舟夫妇从箱底翻出一封信,上面写着:“爸妈,我走了。你们不用去找我。我是不可能再回到你们身边的,因为你们待我再好,也改变不了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堵不住他们的臭嘴。这样的日子我一刻也不想过了。长大以后,我会报答你们,回来看你们的。如果你们一定要千方百计把我找回来,你们将永远失去儿子。”
当时夫妇俩看到这封信,如雷轰顶,陷入两难;他们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寻找的念头,只将对儿子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
“大约五六年前,我的账户中开始不时收到一些汇款,我们预感是儿子打进来的——他正在履行承诺。”彭梦舟说,“我们觉得儿子其实一直在我们的身边,只是还不想回家而已。请告诉我们,晓辉过得怎么样,他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我没有理由再隐瞒下去了,但还是不忍心把这样的坏消息直接说出来:“晓辉他混得不错,能赚钱了,也很想回家看你们,可是最近他遇到了一点麻烦,一时还回不了家。”
“我明白了。你是律师,晓辉委托你来看我们,那一定是遇上无可挽回的大事了。否则他迟早都可以自己来。”彭梦舟如从噩梦中醒来,难掩恐惧和忧伤。
“小鹏——晓辉在我那里叫小鹏——他是个好孩子。其实这次的事情不是他的错,他实在太委屈了。”施院长终于帮我讲到了正题。
两位老人听她讲完了事情的经过,悲伤地叹息道:“我们的儿子为什么要遭受这天大的冤枉!都怪我们,都是我们的错,他受的罪都是我们造成的——他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甄律师,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孩子他还要煎熬多少时间?”
我安慰道:“我正在争取,在努力争取。时间还不确定,不会那么快……请你们保重。”
“如果……如果真走到那一步,不要让他孤独……我们两老会在前面,为他引路……”临别时老人说。
回来的路上,施院长十分懊恼地说:“小鹏的牢狱之灾,几乎都是交友不慎之故。可是这次却要怪我,是我害了他。”
我不解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施院长告诉我,自从两年前小鹏在法庭上演示炒股的事传开之后,他就成了名人,想找他学炒股的人蜂拥而来,为了避开这些麻烦,他搬家都搬了好几处。施院长长叹一口气:“唉!我一边跟小鹏说不要轻易交友,尤其不要交炒股的朋友,一边却要小鹏帮帮陈越,结果酿成了大祸。陈越也是个孤儿,年龄和小鹏差不多,他是在我们福利院注册的儿童,成年之前的大部分时间和寄养父母共同生活。陈越也想跟小鹏学炒股,但他和小鹏不熟悉,就找到我这儿来,要我在小鹏面前替他说说话。开始我是不答应的,后来他就天天来,说自己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个职业,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好不容易谈了个女朋友,如果不赚点钱,女朋友也要吹,求我一定要帮帮他。我实在无法拒绝,就和小鹏说了陈越的请求,叫小鹏考虑一下是否可以帮他,如果不方便也不要勉强,总之由小鹏自己决定。而小鹏因是我说的,立即就答应了。谁知就这样种下了祸根!”
我理解施院长内疚的心情,只能安慰她,世事多变,谁也料不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不要太自责了。谈话又回到小鹏父母,我说我真有些担心,今天我们将小鹏的事情告诉两老,无异于天塌了下来,他们恐怕会扛不住。
施院长说:“是啊!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事。小鹏的命实在太苦了!他年纪轻轻就闯过几次鬼门关了。”
“鬼门关若能闯得过去,那还是好事。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上一次算是闯过去了,这一次还有这样的幸运吗?”
“甄律师,现在看起来,小鹏有些苦难经历你我都不知道。但这孩子很知道感恩,福利院这几年也收到不少匿名的捐款,凭直觉我就猜是他捐的。今天听他父母说起,我就更确信无疑了。唉!现在我又不能去见小鹏,没有机会和他说说话、安慰安慰他,真急死人!不管怎样,我还是拜托你尽量多安排几次会见,说不定你又会想出什么办法救他呢!”
我答应去会见,可我还能“救”他吗?
此后我对小鹏的会见,已经完全脱离了辩护人惯常的会见模式,变成了熟人之间的聊天。小鹏神态淡定,从他脸上看不到悲伤和恐惧。说起年迈的父母,他很后悔自己当初太年轻气盛,铸成大错。其实他心中非常不舍,这几年一直关注着两老,经常往他们的账户存钱;曾经有多少次也想去见他们,却没有勇气做到,现在最大的遗憾是无法再见他们一面。
另外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和炒股相关的话题。
小鹏说:“我在股市还有一些投资,我已立下遗嘱,将出售股票所得,补偿陈越和莉娜的家属各80万元,然后分别捐赠500万元给施妈妈的福利院和父母所在的养老院。其余5000万元左右都捐给地震灾区。这份遗嘱就委托你代为执行了。”
我问小鹏:“你向施妈妈说,离开福利院后也做过一些好事。你做了些什么?”
“就是用炒股所得捐助地震灾区、儿童福利院、养老机构等。”
“能列出具体清单吗?总额捐了多少?”
“我都是匿名捐的,估计上亿吧。既然当初就不想张扬,事后又何必炫耀呢?”
我听见这个捐赠数额被震惊了。看小鹏平时总是穿着普通的夹克衫,自己连一套房子都没有,还住出租屋,他是怎么想的?一个亿善款对于哪些大企业的老板应当不在话下,可小鹏完全是白手起家,他投身股市的时间还不太长,我问他是怎样做到的?难道在他手中,股市就是一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提款机?
小鹏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对股市的兴趣是从游戏开始的,这样算起来我认识股市也有十来年了。任何事情要做到极致,就必须研究它的本质,破解它的密码。从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到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无不如此。我的师父李叔告诉我,股市的密码就是数据,其表现形式就是趋势。所有免费的交易软件都公示基本数据,而付费软件就是他手中掌握了某些特有的数据。我也算是后者的类型,只是我不卖软件。其实卖软件赚钱的,包括那些大言不惭的股评家,并不一定真正认识了股市,否则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去股市赚大钱呢?”
小鹏讲起股市来,一套一套的。我说你有这样的能耐,本来可以做巴菲特第二的……,我下意识没有让“可惜……”说出口。
他也不介意,并且说:“巴菲特是掌握了股市基本数据的真谛,顺势而为,获得了成功。我是巴菲特的同道者。可是现在有些人不是这样,他们利用股市设置和管理上的漏洞,兴风作浪、胡作非为,损害广大中小股民的利益,获取暴利,甚至颠覆正常的金融秩序。当年索罗斯在东南亚和香港的所作所为就是典型。我对这种现象已经研究很长时间了,用以对抗这股逆流的方法正在成型。可惜……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去实践,不能为社会再做点更有益的事了。”
记得不知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人只有经历一番劫难,才能成为真正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想也许小鹏就是。身陷大牢的小鹏惦记的竟是这些事情,他说到这些事时那潭水一样的眼睛就会放出光来。正常情况下我本该对他做些鼓励,但此时我觉得是无用的多余的。可是当下,我总得为他做点什么——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我说:“你为大众股民护盘的想法是好的,善意的。但是从法律的角度,在操纵证券、期货市场,获取不正当利益的行为未被监管部门认定或被司法机关立案查证之前,你又未经法律程序授权而行动,你自认为的正义之举极有可能走向反面,成为违法犯罪。”
他愣了一下,继而坦诚地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做人就是这么难哪!我的人生阅历和社会经验还是太欠缺,否则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做的善事社会自有公论。”我忍不住还是安慰了他一句。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听到甄律师您对我作出这样的评价,我知足了。”小鹏动容地说,“甄律师,我接受你的劝告,不再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奢念。但我自认为还有一件事可做,与法律也不相冲突。我,有一副年轻而健康的躯体,就这样化灰入土未免太过浪费。我愿意捐出遗体,地震灾区同胞如有需要,任何活体器官随时可以拿去。我的热血可以抽去,我的皮肤可以剥去,我的骨头可以拆去,我的心肺肝肾脾胰脏器和眼角膜都可以摘去。我不知道人的脑子能不能够移植,讲老实话,我的脑子还是好使的;如你所说,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真的从未有过邪念。如果可以移植,恰好又有刚刚脑死亡的人,移植过去,能救活一个人,世上就多一个聪明而善良的人。你看可行的话,就拜托你替我办理好么?”
我忽然发现,对面铁栅栏里戴着脚镣手铐的年轻人,仿佛变成了一座塑雕。他那深邃而温柔的大眼睛,放出了别样的希望之光;他的嘴唇在动,发出动听悦耳的声音。此声音直击我的心底,把我的心撞碎了……
施院长听我讲述小鹏的遗愿,早已泣不成声,紧接着就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孩子呀!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么?你善若雨露,心如明镜,可为什么上天就不眷顾?你如果就这样走了,叫妈妈情何以堪?我的心何得安耽?”
“但愿是善报的时间未到。我再想想办法看吧!”
我立即动手写稿。第二天《晚报》登出了我的文章《来自高墙内的爱》,是关于一个死刑犯愿意向地震灾区同胞捐出遗体器官的报道。然后我带着文章匆匆去见法官,提出三点补充辩护意见。第一,被告曾经匿名向社会提供亿元捐款,并立遗嘱倾其所有资产捐助灾区,属于重大立功表现。第二,被告明确表示可为地震重伤员随时提供任何活体器官,其爱心感人,可以佐证被告自辩无主观杀人故意。第三,被害人莉娜尸检结果,其阴道内未检出被告精液,不应以有罪推定是“强奸未遂”,而应遵循疑罪从无原则去其强奸罪名。建议慎重考虑本案情节,请求刀下留人。
法官神情严峻,认为第三点可以考虑向上反映,但是若无直接证据证明两被害人系被告人防卫过当过失而杀,被告死罪依然难脱。
当我来到福利院时,施院长双手颤抖着递过来一份报纸。上面赫然印着《养老院百岁夫妇在阳光下安然去世》,“……两老面向太阳坐在椅子上死去……手拿一张纸,上有古诗一首,系借用陆游《示儿》诗改作。诗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我儿鹏。窦娥冤案雪昭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两老本无子女,从诗句看似乎又有子女,而且蒙冤未雪……”
好个“在阳光下安然去世”!记者哪会知道逝者的心酸与悲苦?我和施院长相视无语,只能默默为两位老人致哀。
施院长问我,法官怎么说?我告诉了她,她长叹一声:“要直接证据,我们到哪里去找?甄律师,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都要急疯了!”
“急疯了,急疯了!”我听施院长这么一说,嘴里也在轻轻叨念这个词。忽然我心中一亮,“还有一个办法。除非,除非能证明……”
“快说,什么办法?你快说出来呀!”施院长迫不及待地问。
“法律规定,精神病人犯罪,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如果我们能够提供证据证明小鹏患有精神疾病,并证明他案发当时可能存在精神失常状态——”我无可奈何地说,“可是我看小鹏,他的精神状态很正常,不可能有这种情况,这个办法对他根本不适用。”
“等等,让我想想。”施院长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小鹏的颅脑曾经受过重伤,动了手术——死了再救过来的——这个算不算?”
施院长说,那是小鹏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骑自行车被左边开上来的小车刮擦倒地,头撞地面当场昏迷不醒。急诊CT检查脑部严重淤血,一度呼吸停止。医生说已无能为力,叫我料理后事。我坚决不肯,急忙将小鹏送到另一家大医院,我知道那里有个外科主任医师亓博士,医术很高明。亓博士看过后当时也直摇头。我急了就跪到他面前,求他一定要救救小鹏。亓博士把我拉到一边说,“从CT检查记录看,小鹏的脑组织已经严重损伤,导致大脑功能停止。我也很想救他,但和其他医生一样没有把握。”
我说就死马当活马医吧。亓博士终于答应了,他立即为小鹏做了开颅手术,听说80%的脑组织坏死都取出来了,亓博士在里面放了一个脑组织的替代品。小鹏起死回生活了过来,闯过了鬼门关。
“小鹏当年发生交通事故的处理材料、住院病历还在吗?”
“在!这些东西我是不会丢的。我马上找出来给你。”
我立即写了一份《司法精神鉴定申请书》交到法院。法官这次二话没说就安排了鉴定。讲实在话,我对此鉴定并不抱多大希望。
在等待鉴定的期间,我带着那份报纸去会见小鹏。脚镣叮当响起,警察押着小鹏进入会见室正准备将他锁进铁椅子。我阻止说:“警察同志,我今天的会见大约不超过10分钟。麻烦你等待一下。”
“小鹏,你的父母已经乘鹤归去了。你就在此行个礼节,为二老送行吧。”我将那张报纸递给小鹏,他叫了一声“天哪!”,眼泪就扑通扑通掉了下来。
他迅速扫过报纸上那些令他伤心的文字,小心放在椅子上,跪倒,将两只铐着的手艰难地合十于心口,分开,按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爸、妈,儿子向你们祭拜,为你们送行了……是儿子不孝,让你们含悲走上黄泉路……是儿子不孝,从未侍奉过双亲……你们抱着天大的遗憾而去,儿子身边却没有任何祭品可供双亲享用,但我有一颗永远爱你们的心……我只能以泪代酒洒于大地,向你们请罪,求你们原谅……今天我们还是阴阳相隔,很快我就会回到你们身边了……从那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将永不分离……请二老一路走好!有你们在前引路,我也一定可以走好……放心去吧……”说着说着他已泣不成声,警察扶他站起来准备离去。
我说,过几天鉴定机构将会来对你进行精神鉴定。他说自己很正常,没这个必要吧。我说这是你施妈妈的要求,你一定要配合。他点点头,拖着脚镣叮叮当当离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鉴定报告出来,果不出我所料,鉴定意见认为被鉴定人未患精神疾病,具有刑事行为能力。
施院长一脸沮丧。
但我注意到鉴定过程中的一条记录:“CT检查显示,被鉴定人颅内脑组织稀少,颅内呈现一类似金属块状物体。”我忽然预感,这也许将成为本案的突破口!
我把该记录指给施院长看:“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亓博士在小鹏的颅脑里放置了脑组织的替代品,莫非就是这个块状物体?既然小鹏脑组织稀少、且有异物,他就已不具有正常人的颅脑结构,那又怎能认定他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呢?”
“是啊,是啊!”施院长于绝望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甄律师,你赶快去找法官,把这个事情和他说说。”
“现在还不忙去找法官,我们应当先找到亓博士。因为,只有亓博士确认并且能够提供证据证明,小鹏当年的脑手术会导致他在强烈刺激或特定情况下做出非正常行为,法官才有可能采信。”
“好好好!我们马上去找亓博士。我带你去。”
亓博士是个大忙人,手术一台接着一台,我们到他办公室时,他还在做手术。等了一会,身材魁梧、谢顶、宽脑门的亓博士走了进来。我将法院的鉴定报告给他看,问他是否还记得八年前做的这个脑科手术。
亓博士没有看鉴定报告的内容,他摘了眼镜坐下,摸摸自己的光脑门激动地说:“你是说,八年前那个脑损伤小孩?我本来一直在跟踪他术后的情况,可后来他失踪了——但现在他又出现了,是吗?”
施院长说:“就是那个用您的回春妙手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小鹏,他在三年前又回到了我身边。亓博士,您是小鹏的救命恩人,我和小鹏都非常感激您!可是不久前他被牵连进一桩杀人案件,判了死刑。他是无辜的呀!这位甄律师想尽办法为他辩护没有用,最近申请法院做精神鉴定,又说他的精神没有问题。亓博士,小鹏是个好孩子,他没有杀人,我求您帮帮他,救救他吧!”
“律师辩护都没有用,我恐怕没那么大的本事能救他!你们还是先把小鹏的具体情况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讲重点,我没有太多时间——然后我再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我就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要不是遇上了本案的倒霉事,他如此高智商的人,再多读点书,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前次会见时,他说已经掌握了股市运行规律,运用大数据,可以及时发现和挫败在股市里兴风作浪的害群之马呢。如果真能那样,可是一项稳定社会、造福百姓的大好事哪!”
“这就对了!看来我的实验成功了!”亓博士兴奋地叫了起来。
“什么?亓博士你做了什么实验?你的实验和小鹏有关吗?”我和施院长异口同声问。
“当然!我的实验就是那次为小鹏做的脑科手术。”
20年前,亓博士参与了世界知名实验室机器人脑组织研发项目。一次出差欧洲,他有幸获得了一小段爱因斯坦的头发,回来之后不断设计试验,最后将这截头发编进了一个仿真脑组织芯片中。现有研究证明,人的头发可以揭示其染色体、DNA及其基因片段。因此他很想做个临床实验,把这个融入爱因斯坦头发的芯片装进人脑,看看会产生什么奇迹。但这在法律和伦理上都是不允许的。那次小鹏送到他面前时,实际上已被急诊医生宣告脑死亡,所以亓博士接受了施院长“死马当活马医”的请求,这样在小鹏身上的实验也就不再与法律伦理相冲突了。由于手术做得很及时,仿真脑组织芯片成功取代了坏死的脑组织,小鹏死里重生。但是后来小鹏失踪,亓博士还不知道小鹏竟然真的成了一个智力超常的天才。
“亓博士,你的实验真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奇迹,祝贺你获得巨大成功。”我立即紧追不舍,“看来,亓博士对帮助小鹏度过难关已经胸有成竹了——你可以为小鹏的精神状态作证,对吗?”
“不,我不能为小鹏有精神障碍作证。”亓博士摆摆手。
我急了:“亓博士,你如果连这样有把握的好事都不做,那么你的实验成果——未来的爱因斯坦第二,也许很快就要在地球上消失了,你不觉得遗憾吗?”
“甄律师,你理解错了!”亓博士站了起来,严肃地说,“医生和律师一样,都有职业道德底线,凡事要严谨、客观、合法。小鹏他确实没有精神障碍,我不能做伪证。”
“完了,完了!我苦命的孩子啊……妈妈已经尽力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呀……”施院长“呜呜,呜呜”大声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谁说没有办法了?”亓博士走过去劝施院长。
“还有办法?……亓博士,您说有办法!您答应救孩子了?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施院长激动地想笑,她顾不得满脸的泪水就在亓博士跟前跪了下去。
“别,别,你别这样!你听我把话说完。”亓博士扶起施院长,扶她坐回椅子,“我怎会舍得让这颗刚刚升起的新星就此陨落?我比任何人都期待它能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我相信小鹏是清白的。因为小鹏在他的亲生父母和你这样的妈妈教导下,本来就是个好孩子;现在他的身体又融入了爱因斯坦的基因,伟大的爱因斯坦具有最广博的爱心和胸怀;所以,小鹏是不可能去做那些玷污自己人格的蠢事的。”
亓博士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地说:“甄律师,请你告知法院,我同意出庭作证!”
“小鹏颅脑中的芯片就是个黑匣子。我也要来一场演示:用导线的一端和小鹏颅脑里的芯片联结,另一端和电脑联接,再投影到大屏幕上。这样我就可以把当时酒店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公开还原出来。这才是最直接最客观的证据。”
施院长双手合十,嘴巴哆嗦着反复念叨:“谢天谢地,小鹏有救了……谢天谢地,小鹏有救了……”
小鹏真的有救了吗?我无法确定——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
不过我相信,小鹏的人生之路还很长。
请读者朋友们原谅,我的故事今天就讲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