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蒲公英剧场是纺织谷的一个文化创意产业项目。纺织谷原来是国棉五厂的厂区,剧场原来是细纱车间。蒲公英剧场的门还是日据时代留下的滑轨式大铁门。观众入场后,大门慢慢滑过来,咣当一声闭合,所有的人在里面面相觑。
座位倒是舒服,但台阶裸露着三角钢。我想起几年前我也参与过这个项目的规划,给那些大而不当的蓝图提过一些可有可无的意见,没想到,最终这个厂房变成了一个剧场。国棉五厂当年有非常庞大的职工演出团体,今天是“金梭和银梭”艺术团排练。台上的演员就有小一百号人,铜管乐队相当有爆发力,大号吹响的时候,大部分观众目光如炬,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掩住耳朵。我为了一个文化园区的项目调研才来到这里,其实拍几张照片就可以交差了,没想到大早晨的剧场就这么热闹,台上台下两三百人,给人感觉相当恍惚。
就是在这么恍惚的气氛中,我遇到了戴青。
“怎么是你?”我们同时发出这样的疑问。
“我来这儿看看,要写个调研报告。”我跟她说。
“你可真悠闲。她扬了下手机,我可惨了,分行要团建,来考查场地。”她说这句时,脸红了。
“这里,也有你们的客户?”戴青在一家外资银行工作,我印象里她只在金融街那类场所活动,这是老工业区,没什么富人。
戴青无声地笑了一下。“内卷啊,我们也得挖地三尺找客户,这里最近有些文化地产项目,投资多。”戴青穿着挺刮的套装,乍看与七八年前没有什么变化,眼神还是幽幽的。
戴青还要等剧场经理见面,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于是我们就在剧场外要一杯咖啡。咖啡厅还保留有当年工厂俱乐部音乐茶座风范,贴满了各种老式的招贴。在一个马粪纸上用粗钢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剧场的来历。一位与工厂有渊源的投资人看中了这个场地做剧场,起初的名字叫作“飞花”。名字虽然好听,但是园区的管理者却非常反对。因为“飞花”是细纱车间飞舞的微小棉絮,不仅对身体有害,还是生产环节中的瑕疵。“其实漫天飞舞的飞花,是常存于梦中的情景”,这位投资人写道:“但是既然有反对意见,我就得吸收,再三斟酌,我给她起了个新名字——蒲公英。”
这段话有点绕,我盯着这张马粪纸看了半才明白。
“蒲公英?飞花?”戴青也在看这个说明。
蒲公英的名字虽然不够酷,但其实它也是一种飞花,那些聚在一起的蒲公英种籽,一遇到风便漫天飞舞,不一会儿就踪影难寻。我读着上面的文字。
“有意思。不嫌矫情。”戴青说着拿起了几张演出的介绍单页。
蒲公英剧场举行的演出有许多都是先锋艺术的范儿,一个名为“逃身体”的演出海报吸引了戴青。这个演出海报上,六位分不清性别的舞者,把自己装在黑灰色的布口袋里,互相纠缠在一起,动作夸张,表情淡漠,不像在一个人身体上的。
“你喜欢现代舞吗?”我问。
“谈不上,不过看起来有点奇怪。”戴青要了一张演出的宣传册页。要是时间合适就来看看。她说:“你也可以带女儿来。”
“女儿,提前考上大学,飞了。”我跟她说。
“是吗?我记得她才上初中吧?真厉害,时间过得真快。”
“少年班,初三就录取了,现在在苏州,两年预科后,去西安。”我记得马莉提醒过我,女儿考上少年班的事跟人说起来要尽量简明扼要,以免引起对方反感。不过我又想,戴青不会。戴青确实没有过分惊讶,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她看窗户外的铁栏杆,那栏杆锈迹斑斑,造型像方天画戟。
“睡眠还是不好吗?”我没头脑地问了戴青一句。曾经有那么几年,我们经常在深更半夜时用手机聊天。她的生活习惯大异常人,每天10点入睡,2点多就醒了。男人到了三十五岁后,大都有个毛病,喜欢酒后给一些异性打电话、发信息。我也有那么几个暧昧女性,戴青是最固定的一个。
戴青似乎没有听清这句问,但她总得回答点啥,她说:“我现在有时候也会为工作的事着急上火。不过,时间过得也快啊。”
2
戴青的父亲是戴星程,他喜欢我叫他戴先生,并要求我称他的导师顾先生为“太先生”。他是我的硕士导师,做论文那年,我频繁去他那套堆满了外文原版书的小两居室,他曾经一笔一笔地给我改论文,包括脚注与尾注的格式。每次去,师母都给我沏一杯龙井旗枪。龙井茶一旗一枪,是上好的茶叶,师母的杯子也讲究,像水晶一样透亮。他们的宝贝女儿在日本留学,我们已经互相加了MSN,师母话里话外那意思,我也听出来了,系里的博士点已经批了下来,我只须找个单位呆一年,明年就可以回校读博,接下来的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局面已然不堪设想。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糊里糊涂地跟马莉去了一趟浙江,回来后不久,人生道路就改变了。
马莉那时在一家设计事物所作见习设计师,接了一个绍兴的度假村改造工程,估计公司为了省钱,就来大学里找没毕业的研究生。我的论文已经通过,正闲着没事,便答应下来,这家公司也挺逗,非得找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跟我一块去,我也确实没经受住考验。马莉是个麻利姑娘,不久就从浙江辞职来了岛城,来了第一天就没找酒店,直接搬过来跟我一起住了,这情况,我们结婚的时候都不敢请戴先生去。
后来我却参加了戴青的婚礼,那时我结婚都有六七年了。戴青已经33岁,用同学老姚的话说,“让你耽误得,眼看就黄庄了”。黄庄前夕上一张听的牌,这就叫海底捞,戴青捞上的这一张,是一个富二代。他们的婚礼隆重极了,盛装包裹下的戴青也今非昔比,她高贵雍容,又十分清雅,跟与我在MSN上神聊时已经不是一个人。好像一只苹果,挂在树上和被别人捧在手里,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33岁的戴青已经成为了一个红透了的苹果,散发着诱人的果香。那天她穿了一件低胸的礼服,走起路来胸口有一圈一圈的白色涟漪,这涟漪迅速使我心神不宁。戴青来敬酒时,眼睛都不眨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无限多的内容。老姚用胳膊拐了我一下,说海底捞加杠上开花,跟着你能有这场面?
戴青的新郎十分高大,但是有一点驼背,婚礼中间,跑到大堂外面抽烟,再回到婚礼现场时,就已经出了戏。他环顾四周,也与我对了对眼神。这个小伙儿叫朴昶植,这名字看起来挺雅致,读出来就不太行,以至于主持人一念,老姚就一个劲地笑。不过老朴家相当有实力,家族企业,窗帘大王,连迪拜的七星级酒店的窗帘都是朴氏家族供货。婚后的戴青马不停蹄地生了四个儿子,后两个都是在美国生的,窗帘王子请了四个保姆,她每生一个儿子戴先生都会摆酒,我总是被邀请去,不尴不尬地坐在那儿。戴青这姑娘也挺逗,每次摆酒时都会专程到我们这桌敬酒,敬酒时还会借故多坐一会儿。她第四个儿子出生的那个宴会后,我刚回到家,就收到她的一条微信,标题是——与父母喜欢的人恋爱。我过了好几天才点开仔细读了一遍,发现文章的女主角生了九个儿子,我想着戴青那淡淡的表情,陷入了死循环一样的闭合思维中。
人生中许多重要的关口,都有可能做出莫名其妙的选择。每次遇到戴青,我都会暗自后悔一番,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越来越散发出红苹果一样的美,每次见到我都报以默默关注,还因为我在离开戴先生的羽翼后,工作就迅速抵达了平台期,从此再也没有突破过。
3
女儿拿到少年班的录取通知书时还是春天,对这个结果我与马莉都十分惊喜。本来考少年班只是试一试,没想到她真的考中了。这个少年班是西安一所大学办的,在我读书时就很有名气,学校招收初中毕业的学生,会一路读到博士。我说,中考不必再准备,高考也免了,才15岁,就搞定了人生的这些麻烦事,女儿可是幸运。
“是啊,她可真棒。”马莉说。
“将来这孩子就是国家的了”,我说。少年班的毕业生大概率搞科研,如果不学海洋方面的专业,回岛城的可能性也小。我在听到女儿被少年班录取的消息时,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冰冷之感。
“不会吧。”马莉这话时已经有点心不在焉。
女儿过早离家,其实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回家就免不了四目相对,这可是个不好克服的事。我与马莉已经分房多年。有一天她的卧室卫生间水龙头坏了,她到我卧室卫生间来洗澡,大概三五分钟就跑了出来,头发滴着水,睡衣上湿了一片,从前她洗澡可麻烦,每回都得奔着一小时去。
马莉从我的卫生间里跑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表情,话也没多说一句,比如你的卫生间里有烟味,或者下水道口全是头发之类。她径直地回了自己房间,但是那一刻的表情我经常会想起来。我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坏习惯,烟早戒了,洁具都是日本进口的,每周三和周六保洁公司会派保洁员来,把它们擦得锃亮。可是马莉还是那么急匆匆地。
电视剧里说,当夫妻双方的毛巾水杯被严格区分时,再在一起生活就不道德,哈,我觉得这编剧可真幼稚,我们浴室都不能混用了,那不是还在一起,这总算不上是伤风败俗道德沦丧吧?
那天我看着马莉尽量平静的表情,禁不住浮想联翩。
我想起2004年的夏天,台风“蒲公英”在浙江登陆,马莉的家乡绍兴也接连下了一周的雨。我与马莉无事可做,天天在若耶溪边的老屋里,我们一刻也不想放开对方,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老屋的窗是木头的,被雨水浸泡后,有一种暧昧的味道。爱情降临,一切凡俗之物,都像吃了药。杯子不再是杯子,碗不再是碗,而那经历过几十个梅雨季的老窗户,更像是一道神秘的暗门,推开就会通往一个令我们神魂颠倒的世界。万事万物都变得性感,这可是我未曾遇到过的事。诗里说,这就是那闪闪发光的日子,我们莫名其妙地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凡事来得莫名其妙,走时必定无声无息。我都想不起来从哪一天起,出差时不再跟她煲电话,想不起从何时起,我们不再共用一台电脑,不再知晓对方手机的密码。有那么几年,我的应酬挺多,每天回家时她们母女都睡了,我在自己的卧室里想三想四,跟这个女孩发个短信,给那个女孩留个言,这在刚结婚时是万万不可能的。那时马莉就像一个特工一样,将与我有暧昧关系的女孩分了组打了星,有的可以一起吃饭,有的可以打打电话,而有那么两三个女孩,她们在我的微博上留下一两个字,马莉都会拿着手机要我解释半天。为此我曾经找出《时尚》杂志里的文章,一字一句地读给她,我说,咱们都是现代人,应该给对方信任和空间。马莉对这些文章里的话都同意,但是仍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马莉的警戒啥时放松了?
我想着想着,感觉到一片混沌,我们这抽象的夫妻关系,并不让人过分难过,令人难过的是,这在我们,已经不再是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我说不上这算不算是老夫老妻之间的默契,至少在“默”这一点上,我们是做到了。前几年,工作忙起来,她还会接一些冗长而激烈的电话,现在沟通方式越来越多,他们的设计方案,3D模型都可以通过钉钉、微信、飞书来分享,所以马莉虽然仍旧很忙,但在家里也很难听到她与同事讨论工作的语音,去年疫情严重时,我们都在家里办公,每人一台电脑,在钉钉里打字,女儿的家长会也是在钉钉里开,参加家长会时,我发现马莉的签名时,才了解到她已经是她们那家事务所的“P4”了。P4就是四级职位,那家事务所与我有过一些合作,我知道他们的一二三级职位基本都在总部杭州,而P4算得上是“地方大员”了。
4
戴青有一段时间挺让人担心。差不多十年前,我辗转从其他同学那里得知,她失联了。戴先生火急火燎地跑去了日本,找到戴青时,发现她在新泻加入了一个女性的社区组织,每天一下班,就穿上白色的长袍去参加一种奇特的派对。戴先生当机立断把戴青带回了国。那时我的女儿已经出生了。
在MSN停用之后,我与戴青就没再联络了,直到她结婚前夕,我被拉进了“戴来幸福,朴天同庆”的微信群里,才又加上了她的微信。戴青与我聊天时的语气非常奇怪,她在日本多年,但是在英资银行工作,所以在聊得多时就会用英语。有一天漫威的新片刚刚上映,戴青带两个儿子去看,回来还是心潮起伏的样子。谈到彼此的婚姻,戴青说,没什么,Just a sperm。这句话从戴青口中说出来,让我打了好几个寒战。但是我在微信中说,祝贺你啊,终于了解了生命的本质。然后,我说,sperm,我也有的是。戴青半天才回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她说,你知道吗,在日本的时候,我是一个Lesbian。
这个单词我是查了百度后才知道是啥意思,我说,戴青妹妹,你可真洋气。
这次聊天后,我决定要跟她见一面,约好的餐馆是在大众点评上排第一的日本料理,这家餐馆位于一个叫“上野花园”的小区里。九十年代房地产刚刚兴起时,本市的许多小区都起了似曾相识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名字,但是上野花园真的集中住了一批日资公司的职员,这里的几家日本料理店也很出名。
我们去的这一家,叫作“赤暖帘”,我提前订了位,特地要了一个榻榻米的餐位,可是见面后的戴青不像在微信里说话那么随便,我们绕来绕去,只说了一大堆客气话,就没法聊了。其实我带来了身份证,赤暖帘的楼上便是民宿,我的想法有点多,她似乎明白,但是似乎不明白。
我每天都看你的微信。不知道你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感慨,而我,一句话都写不下来。戴青摆弄着眼前的天妇罗,她说,我对世界已经失去了倾吐欲。
我们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说,我不能,你也不能。
我看你的女儿很乖,是班长又是学霸,她与我小时候很像。
嗯,她从来不会说不。学娃娃英语时,就得了一个外号,叫yes girl。她妈妈凡事都有主见,但是她没有,每次问她想吃什么,都说随便。说到孩子话就多,这是需要克服的毛病。意识到这一点时,戴青已经打起了哈欠。
她说,我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太大的出息,将来能在小区里送个快递就OK。不过,将来恐怕没有快递员这样的工作了,满天无人机,一到饭点儿人人在窗口往外看。
不知何故,我们在店里坐了两个小时,只有我们这一桌客人。赤暧帘的老板,看上去也是从日本回来的,无所事事地坐在吧台里,在追一部对白很少也几乎没有什么音乐的日剧。
不能就这么回去。怀着这样的情绪,在离开餐馆时,我去挽住戴青的手,她的脖子一直僵着,她的上臂十分光滑柔软,让人产生一种奇特的安全感。我用手触到这里时,戴青咯咯笑个不停,她说,你怎么跟我儿子似的,他就喜欢抓这里。
我想把她拉进怀里,双手抱住她的腰,她就有点抗拒。她说:“你这人,该抱的时候不抱,不该抱的时候瞎抱,真是的。”又说,“你们男人,是不是整天满脑子就想把姑娘抱住。”戴青的个头挺高,穿上高根鞋跟我差不多,她吹出的气息混合着芥末和鱼籽的味道,潮乎乎,甜腥腥的。上野花园的民宿有一个宽大的露台,露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几条长椅,坐在长椅上,可以听到太平湾哗哗的海浪声。戴青说,她上次看到夜晚的太平湾还是中考刚结束时,她的爸爸、我的导师带她一起散步到这里。戴青说:“我一会儿觉得你像我的爸爸,一会儿又觉得你像我的儿子,这关系不太好把握。”
我把她抱到那张咯吱咯吱的床上时,戴青好像有点烦躁,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她的体温有一点低,抱着她,有初夏时下海游泳的感觉。初夏时,天气炎热,海水却凉,刚下水时会打寒战,但是在水里呆一会儿,就会格外振奋。解开她的上衣,两只大白鹅跳出来,我把它们捧在手里,忍不住赞叹,戴青的眼睛潮乎乎的,她说:“别看了,就是个头大,没啥特别的。”
赤暖帘楼上的民宿里,隔音不好,隔壁房间里有年轻男女的尖叫,戴青狡黠地眨着眼,她说,你是不是特想过去。我抚摸着她还算光洁的皮肤,回想着我们在MSN上聊天时的情景。那时我们几乎天天聊一两个小时,有一次太平洋海底的光缆断了,MSN无法登陆,我甚至坐卧不宁。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没有走到一起,我确实无法回答。
戴青说:“你当年是不是奉子成婚啊。”
“那倒不至于,不过我们确实结婚没多久就有了孩子。”
戴青说:“看在你女儿那么优秀的份上,这笔账就不算了。”
说起过去,我未免有点尴尬。这一刻,我认识到我确实辜负了她,假如没有那次萍水之行,我会按先前在MSN上的约定,去浦东机场接她回家。
戴青说:“你可真是一个糊涂人。”
我说:“可不是嘛,就是这么糊涂。”说着我抱住她,又跟她来了一下。
戴青说:“你知道吗,这种行为,神是不喜悦的。”
我说:“神不允许相爱的人抱在一起吗?”
戴青说:“不是不允许,是不喜悦。”
我说:“神会理解的。”
戴青说:“不要揣测。”怀抱中的戴青,小腹上有两道交叉的痕,她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生孩子了。切了两回了。不过我真的很喜欢孩子。你的女儿真像我小时候。”
5
那次约会后,戴青就不再见我,我给她发的微信,她都会回复,但经常晚一天,最多时晚了整整五天,我周一上班开例会时发的,她周五下班时才回。想想,她做得对,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也许我们都会被搞得狼狈——那也是差不多七八年前的事了。
虽然与戴青的重逢看起来并没有给生活带来实质的影响,马莉并没有觉察到什么,上野花园的监控录像也没有因为某个偶然事件,而被社交软件曝光。但是我的脑筋却经常开起了小差,有时一开就是一天。我时常感觉在这个星球上还有一个我,在2004年7月11日那天,冒着“蒲公英”尾声带来的风雨,逃离绍兴的水乡,去了浦东机场,戴青那时的MSN签名为——如何遇到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是的,在她最美丽的时刻,另一个我顺利地遇到了她,然后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了一起。戴青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另一个我会在每个周末带上美丽的妻子,一起去看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导师与师母。戴先生住的公寓在校园最幽静的一个角落,能够看到建筑系专业教室彻夜亮着的灯,那教室里的桌子很高,有一个斜面,做毕业设计的男孩女孩在灵感枯竭时,会坐在窗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吸同一支烟。他们嘴里吐出来的烟气,从琉璃窗的空隙里飞出来,逐渐破散。
这是幻象还是平行空间里的另一种真实,我时常分不清楚。因为做设计的原因,多年来我都有深更半夜自己喝上一杯的习惯,近几年由于越发地不想见生人,这个习惯被进一步地发展。这样导致我经常在漏夜时分,一边踱步一边自语,不是小声嘀咕,有时简直声情并茂,可能马莉以及我的女儿都曾经听到过,她们初时奇怪,后来渐渐充耳不闻。
我为自己开解时会说,其实我从未觉得辜负戴青,毕竟我们原来只能算是网友,戴先生对我的失望也无从说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算是尴尬。可是这往往也说服不了自己,师母在六十多岁时记忆力像潮水一样退去,我们去戴先生家时,连跟戴先生读了博士的同学她都看着很迷茫,但是每次都能准确地叫上我的名字,有一次我在地铁上遇到了师母,她穿过人群,来到我眼前,抓住我的手说,你是何营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戴先生那天也在,他的脸上带着宽厚的笑容,眼神却冷得厉害。如今我也已人到中年,我经常想起他们的神情,这件尴尬的事居然变得很顽固。我经常在醉酒的夜晚想起与戴青在MSN上聊天的一些记忆的碎片,那时我定制了一个大一号的绘图板,每次都将笔记本电脑放在上面,我的电脑上有一个USB口的网卡,在深夜里闪着蓝荧荧的光,戴青邀请我加入了一个日本留学生的BBS,在那里,她的名字叫作ECHO,我的名字叫NARCISSUS,我们在MSN上与对方交谈,仿佛也是在与自己说话。
“这世界,很遗憾,是真实的。”40岁生日那天,我与马莉,还有我的女儿去万象城一起吃饭,然后到书店里闲逛,女儿拿起一本书,叫作“如何假装读过100本世界名著”,打开第一页,便是这句。什么鬼书,可是女儿坚持把它买下来。那页书上,画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面目模糊,长着胡须,他们互相感叹,仿佛都想回到不真实的世界。
6
女儿的少年班,前两年预科选在苏州的一所中学,马莉觉得女儿毕竟还小,就要申请苏州的职位去陪读。马莉与我商量这件事时,还是非常客气的,这件事有许多的步骤,每说一步,她都会停下来,加一句:“这是我的想法,你觉得呢?”
马莉果真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在女儿开学时,她也一起去苏州报到了。苏州到岛城有高铁,飞机到上海虹桥也方便,不过她们并不经常回来,如果马莉一个人回来,她会提前跟我打招呼。
马莉的家乡就是一个出门能上船,每餐都吃黄鳝的小镇,小镇的名字叫作萍水。江南水乡,文脉绵延。河汊边的粉墙上,到处写着“萍水人民好志气,定能治好若耶溪”。马莉告诉我,若耶溪,就是《唐诗三百首》里的那条若耶溪,从前雨季时经常泛滥,她们出门上学,就得踩高跷。二十年前的江南小镇,四处乱糟糟,镇子上只有一个带抽水马桶的公共卫生间,瓷砖墙上依然有标语,上写“来此三分钟,浑身一轻松”。在那里做度假村的规划时,我经常步行十多分钟,去这间卫生间,而当地人,就不必这般费劲,他们在某些特定的路边放置了几把木椅,木椅的中间抽掉一块板子,这椅子前面没有墙,我经常看见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小镇青年,坐在这个木椅上,手里还捏着一本不知哪年的《读者文摘》。小镇要做整体升级改造,划出风貌区的老屋予以保护,其他地方则改建度假村。镇上的许多人家都有一栋长满了青苔的老屋,马莉家也不例外,她带我去看她家的老屋,两层的小楼,一楼藏着十多罐自酿的花雕酒,我们打开了一罐,用竹子的酒提往外打酒。那酒甜腻,让人没有防犯之心,风一吹就上了头,等明白过来,我与马莉已经躺在她老屋二楼的架子床上了。江南的姑娘不会舍弃自己的家乡,从马莉家老屋醒来时,我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马莉的身材娇小,二十多岁的我无法抗拒,窗外是哗拉啦的若耶溪,绍兴乡下的梅雨天,永远没有睛的时候,溪水孱孱,我们神魂颠倒地纵容着彼此,连日历都懒得看一眼。
有一天,我看到手机上的提醒——7月11日,原来我在这一天计划去浦东机场接戴青的。
萍水镇的相逢并不是萍水相逢,马莉也不是一般的江南姑娘。她嫁到了岛城,找了一份设计事务所的工作,结交了一帮岛城的闺蜜,把小海螺敲掉尾巴后再用料酒和豆瓣酱炒,往外嘬的时候眼珠子不停地转,我那些朋友都说这种做法比白灼好吃。
我没有去浦东机场接戴青回家,萍水镇上的老屋里没有电脑,小镇的规划方案已经做完,图纸快递回公司,这时台风“蒲公英”登陆,天天都在下雨,我与马莉在那里喝了一整坛的老酒。这就是2004年那个夏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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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选择的关头往往糊里糊涂,至少对我来说,后半生的许多轨迹都是在不经意间划定的。我选择了马莉和老酒,马莉先是选择了海螺,后来又加了豆瓣酱,后来,又选择了回到苏州。是的,她管去苏州叫回苏州,其实她此前并未在苏州生活,也许每一个河汊交错的城市都是她的故乡吧,反正我看她“回”苏州后,状态好得很,经常在朋友圈里秀乘座水上巴士的图片。马莉看上去比以前水灵得多。
在公车上偶遇后,我与戴青又见过几次面,与七八年前相比,我们明显都都衰老了。
女人四十是一道坎,戴青说。
我说,我都快五十了。
戴青说,越是我这种循规蹈矩的人,越会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做出莫名其妙的选择。看起来好像莫名其妙不靠谱,其实又有章可循。戴青除了在银行做金融业务,也学会了看星盘和玛雅能量盘,总之一切看起来十分有逻辑的术数都难逃她的注意。那在她帮我分析了一番火相水相,上升下降,最后肯定地说:“我们相遇的时候,并没有产生爱情。”
窗帘王子最近热衷于四处找寻干细胞,有段时间总去乌克兰,另一段时间又一直在东南亚,疫情稍有缓和,就又跑到国外去。戴青的四个儿子,有两个已经出国读书,四个保姆一个都没有辞,于是现在她们两人看一个,所以戴青的时间变得比以前多了。她发展出许多爱好,学跳钢管舞,在最昂贵的游泳馆里蝶泳,以及经常去看剧场演出。戴青没有什么朋友,再次遇到我之后,也不再计较我们在爱情这件事上的呆坏账,她与我的交流变得很积极,除了暂时还没有与我鸳梦重温之外,并无禁忌。
有天她问我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去看《逃身体》的表演。我说当然可以,初次看到蒲公英剧场的名字时,我便有怪诞之感,它像是空中的飞絮,又带有那年台风的味道,如今更成为我与戴青的重逢之地。《逃身体》的演出单页,我那天也顺手拿了一份放在桌上,天天看一眼,好奇心逐渐积累起来。我开车接上戴青,一起吃了一份简餐,然后按时坐在了空旷的蒲公英剧场里。
“逃身体”是我看过的最费解的一场演出,整场有三个段落,既没有对白,也没有字幕,音乐也等同于没有,至少是没有旋律,只有一些节拍和偶尔发出来的噪音。三部分舞蹈的名称都是数字,《4》,是由四个人表演,《5》便是由五个人表演,《3+3》是开始三个人,表演到一半,再换上另外三个人。
《4》中,四位舞者全程没有身体接触,但是他们彼此又像磁场一样吸引。在《5》中,五位舞者全程倒在舞台上,肢体不止是接触,有时简直就是粘连在一起,他们有时像浪花一样翻滚,有时像某种农作物一样吐出一个穗,继而又缓慢地倒下去。我小声跟戴青说,你看它们像水族馆里浮游的水母,或者像滚筒洗衣机里秋裤?戴青一言不发,我发现她的眼睛闪着亮光,像是泪水,这可把我吓呆了。
演出结束后,都会有主创与观众的互动。那位导演,一个十分清瘦,留着光头,穿着宽大灰色衣裤的人,不仅没有什么表情,连性别都十分模糊。每位观众提出的问题,他都热情解答,吐字清晰,句式复杂,许多原来语义浅显的词句,经过重新组合,而焕发出模棱两可的新意思。
最后,这位艺术家说“我相信,我们的身体蕴含着一切智慧,因为只有它从生到死跟着你一辈子,身体一直走在意识的前面,是的,它蕴含着所有的智慧。”
这真是一句令人吃惊的寻常话语,我一下怔在那里,而戴青已然默默起身,向甬道走去。甬道尽头那个巨大的铸铁大门正缓缓地滑开,铁轮与滑轨摩擦,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舞台灯把戴青的身体投射到角钢起伏的甬道和凹凸不平的墙上,墙面经过了声学处理,显得格外粗糙,投影灯投射出飞舞的蒲公英,巨大而又密集,戴青的影子混在其中,奇形怪状,变化万千。
(《广州文艺》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