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收走最后一缕霞光时村里的烟囱开始吐气,远远望去也是一派祥和的模样。
刺猬娘就是这时候从刺猬奶家中走出来。人们端着碗站在沟对面望着刺猬娘的脸色并不好,便猜想怕是又没有谈妥。和刺猬娘关系较好的建国娘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对着刺猬娘喊:“咋样嘞,谈妥了吗?”。刺猬娘一脸颓然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摆摆手说:“迟早拿下南地。”
回到家后,刺猬娘洗了把脸就到厨房做饭去了。厨房的灯很昏暗,由于电路的原因装不了大功率的灯泡——儿子是这么说的。厨房的四面墙早已被熏黑,厨具也显着一派狼藉的样子,刺猬娘将铁皮锅盖重重一盖便坐下烧火了。火光给了刺猬娘一点希望,她想着自己总会比刺猬奶活得久,那时地就是自己的了,轮到谁也轮不到那个抠门的小姑子。她愤愤的想着,脸上掩不住的愤怒开始伴随着火光张牙舞爪。大门咣咣的开了——刺猬爹从地里回来了。他默默放下农具回到堂屋喝水,紧接着开始搅拌猪饲料,是的,他们也与村里其他人一样养着几头猪。这些猪有时是钱,有时是负担,全凭市场行情。
不多时,刺猬爹端着大铁盆往猪圈走去,废了一番力气后终于让猪吃上了饭。刺猬爹倚着猪圈大口地喘着气,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刺猬娘不理会他,端着篦子走进了堂屋。饭桌已经很久没擦过了,尽管是儿子前年刚买的方木茶几,此刻却像是一个垃圾场,上面还留着昨天的残羹。刺猬娘毫不在意,拿起一个馒头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刺猬爹从猪圈慢慢踱回来了,站在门口擦着脸,紧接着慢慢踱到了餐桌前。他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搭在腿上,眼睛照例朝着地上望去,默不作声,像是一个伟大的思考者。刺猬娘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她将馒头递给刺猬爹,又将那碗已经失去形色的炖鸡往刺猬爹面前推,就这样,刺猬爹拿着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吃过饭后,刺猬娘将碗筷堆在水池里,匆匆走到堂屋对着刺猬爹商议:“老东西不想把地给咱,但是凭什么?你是她大儿子,地不给你给谁?原先说好的咱每年给她两千块她把地给咱,现在又反悔,你娘道儿真多啊。”“不给咱就不要呗,非要想着那块地干嘛,咱又不缺,当心到时她告我们不赡养老人。”刺猬爹不紧不慢的说。看到刺猬爹这个样子,刺猬娘一下子像是被点着了“你就是这么个窝囊性格,我摊上你们一家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她不是有个好女儿吗?哪里轮得着我们去伺候她?再说了,刺猬小时候帮你娘抗麦子,大夏天的连水都不给喝一口,告诉你,我不欠她的。”“是,你是不欠她的,我欠,我欠。”刺猬爹说罢便颤颤巍巍的卷着自己的烟,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东西在妨碍器官的运作,致使他总是一副颓靡的样子。
刺猬娘见刺猬爹没反应,便更觉悲愤,她气冲冲的走出家门,到村口去找建国娘了。夜幕严严实实的将村庄裹着,不留一点缝隙。村里没有路灯,刺猬娘拿着手电筒健步如飞——这点和刺猬爹很不一样。刺猬娘活像一个蛤蟆,不仅身形像,长得也像。她看着村口的众人,终于找到了那个长相尖酸刻薄的人——是建国娘。大家都认为建国娘是个大漏斗,都很鄙夷她。但是近年来往日那些亲近的人都老了,她们一个接着一个都老了。最早是隔壁的灰灰奶,将老伴送走的两年后自己也走了;接着是前面的大帅奶,她得了癌症;最后是村东头的军友妈,她得了乳腺癌。她们相继离去了。刺猬娘一一去了她们的席。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心里的话又总得找个人一吐为快,建国娘变成了刺猬娘的倾听者。她给刺猬娘出了个点子:找灵华(刺猬爹)的兄弟协商这件事,照公理应该得这块地,只要每年出点钱,这地就合情合理了,谁再不同意也没办法。刺猬娘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当天晚上给在杭州的儿子打电话商议此事,儿子只是含含糊糊说等自己回来再商量处理。刺猬娘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现在占据在刺猬娘心中头一件大事是孙子孙女就要回来了。孙子孙女在杭州由于疫情的原因已经一年没有回来了。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刺猬娘摔了,从那个夏天长满青苔,冬天又冷又锋利的窄小的楼梯摔了下来。儿子刺猬是在一周之后知道的。孙女贺微看着视频那头的奶奶,觉得心都要碎了。刺猬娘不忙活过年了,一切等着儿子回来。
贺微时隔三年再度看到这个小镇只觉得灰暗,一切都像是蒙上了灰尘。土地大片连着,承载了所有人的希望。贺微凭借印象去本镇最大的超市,记得这是三年前开的,门口还卖一些炸鸡汉堡。走到了超市,贺微傻眼了,这和三年前的超市哪里还有半点相同?超市里几乎没人,散发一种即将倒闭的危险气息。回到家后,她看到门口只有她爷爷——一个嗓门很大的粗鲁的人。贺微下了车走进这个从小生活的院子,她闻到很臭的味道,她知道这是养猪人家的难以避免的气息。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子,大声喊着:“奶奶,我回来了。”她进了卧室,看到奶奶正卧在床上,头上有一个青黑的、鼓起来的大包,奶奶满脸微笑。贺微早已顾不上环境的狼狈,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去弥补最最亲爱的奶奶。等她终于有时间看一看这破败不堪的小屋时,她开始想念在城市里的所有消遣。就两个月,坚持一下就过来了,贺微给自己打着气,转而拿起扫帚从里到外开始打扫卫生,这令人绝望的环境,贺微这样想着。
晚上贺微和妈妈睡在一起,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像往日一样和奶奶睡一张床,她觉得奶奶的头像是一块腐烂的土地,发丝间散发着恶臭。奶奶现在除了吃饭和偶尔散步是不会离开那张床的,而妈妈因不想参联有关土地的争夺暂时回娘家去了。只剩下贺微和弟弟以及奶奶在家中面面相觑。刺猬娘看着整齐利落的微微很欣慰,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也给她增加了不少底气。贺微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呆着了,她觉得这简直是死寂的生活。与爱打游戏的贺辉不同,贺微在这个毫无生机的家中喜欢跑到平房上去看天,单纯的看天。在这个充满悲寂的村庄里,形形色色的事都会发生,贺微丝毫不感兴趣。她小心地走过这尖锐的楼梯,站在平房上可以将小小的村庄一览无余。天上的飘云有时像闪着光芒的鳞片;有时像是厚重的奶油;但更多时候都是在黄昏的渗透下显示一种灭亡的悲怆。贺微想着自己的事,想着家里的琐事,她多么希望化身为一朵飘云,在天空中毫无牵挂啊!
刺猬娘的伤一点点好转——她又能完成收复南地的使命了。她将过年的热情全部用来与人谈判,有时是刺猬奶,有时是小姑子琴英,还有时候是从新疆回来的小叔子灵云。她将躺在床上的这些天省下的精力一分不少的输出了。刺猬娘又开始频繁的去找建国娘出谋划策,贺微很不喜欢这个老女人,她有预感奶奶一定会惨遭背叛。果然,临近过年的那几天刺猬娘和琴英打了起来。这场战争声势浩大,村里的人都来劝架,但闹了半天谁都没有拉住这两个女人。贺微没有看见,她提着一颗心询问着奶奶的伤势,所幸爸爸告诉她并无大概,贺微这才松了一口气。过了大约两刻钟,刺猬娘回来了,后面跟着像是影子一样慢慢踱着的刺猬爹。
贺微走到堂屋看到奶奶丧气的低着头,由于头上的伤还没好,刺猬娘在贺微眼中的形象更加可怜。她原先不明白奶奶为何执着于那块地,但是现在她懂了,这是两个女人的尊严之战,这块地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借口——两人都需要宣泄心中的不满。贺微怏怏的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却由于老鼠在啮咬床板而睡不着。再坚持一个月,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贺微默默的想着。
大年三十这天全家都早早地起床贴对联,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对联有双面胶,再也不用像往日一样专门熬面糊了。崭新的、红彤彤的对联和陈旧的大门放在一起显得很诡异。一个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贺微这样想。依旧是放了鞭炮,大家吃过早饭后似乎就显得无事可干。贺微记得小时候过年热闹无比,而现在过年像是走程序一样,贺微终于找到问题所在:她已经长大了,她再也不是小孩子了。刺猬娘从那天起就没再问过地的事,一家人其乐融融。吃过年夜饭后,贺微和弟弟跟着爸爸一起去了老太家(刺猬娘的婆婆)。一路走来村里到处都是烟花盛开,有些烟花像是要把黑漆漆的夜幕撕扯开,但仅仅一瞬,那声势浩大的光芒便消失不见了。爸爸出来摆手让傻站在门口的两人进去看看老太,贺微和弟弟一前一后进了屋。刚进屋贺微没看到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餐桌,往最里面的一张床上看去,贺微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老太。贺微和弟弟走上前去握住了太老的手,这双手就连骨头仿佛也失去了重量,贺微看着行将就木的老太,心里有些东西轰然坍塌。她所思考的死亡的世界在这一刻生效了。
走出来时,只有零零散散的烟花在天上无力的与黑夜对抗。贺微脑子里突然冒出了那成片的土地,腐朽的、破败的生命最终在这片土地上得到归属。
刺猬娘近日心中郁闷无比,由于土地的事儿子明显对自己颇有微词。不过儿子已经回杭州了,孙女过两周也就回去上学了,自己有的是时间和那个老太婆斗。正月十五这天格外暖和,就连积郁在屋角的洁白的雪也慢慢融化开。屋顶的瓦片像是刚被洗过一样闪着炫目的光。路上到处都是烟花爆竹的残影。村里人彼此喜气洋洋的打着招呼,他们将最无忧的日子留给过年。刺猬娘摘菜时心里已经对未来属于自己的南地做了规划,她想那块儿地土壤好,种菜可惜了,要么种小麦要么种花生,种花生吧,花生胖乎乎的很可爱。刺猬娘自顾自地想着,心中仍存有小小的侥幸。
正月十五的月亮像是碎了一角的瓷盘。贺微将饺子端上桌,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三口竟也显得温馨。吃饭的时候刺猬娘仍然对那本该属于自己的土地念念不忘,贺微突然问:“军友妈那样年轻,怎么就去了?”刺猬娘一怔,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都是累的,自己又舍不得花钱看病,拖到晚期哪能治得好?都是命啊。”贺微这时脑中想起了在城里坐公交时遇到的那群时髦老太太,她们也会有这样的命吗?在这个彼此知根知底却又互不关心的村庄里,死亡好像是最引不起人们兴趣的事情——它太平常了,孤独的死去似乎是老人们的常态,子孙后代仅在老人弥留之际陪着照顾几天,等到老人驾鹤西去时办一场体面的葬礼便是极大的孝顺。贺微想到了老太那双干枯的手,她的生命也即将干枯。老太什么都不会留下,唯一能证明她曾存于这片土地的就是她的土地。刺猬娘仍像是回忆着,回忆她的老朋友们,她感觉自己也老了。
老太开始住院了,数不清的疾病在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生命,医生们所能做的只是让这副躯干不被蛀虫一样的疾病全部啮毁。这期间刺猬娘本不想去探望这个垂死之人,但是转念一想刺猬娘又觉得这是一个机会——羞辱老女人的绝佳机会。跟着侄儿坐车来到医院时,路上的晕车感像是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刺猬娘的脑子。刺猬娘从未来过这个医院,但这所医院的气味像是早上喝的稀饭一样令人熟悉。每个病房的门都敞开着,刺猬娘未来得及看完其中之一的情况就被下一个门口抢占了视线。不知绕了多少圈,刺猬娘终于来到了这个相看两生厌的人的房间中。是个单人间,甚至比他们大多数村人的房子都要干净明亮,但刺猬娘却不羡艳——这正意味着老女人时日无多。老女人已经说不出话,周围子孙如雨后新笋般冒出来吓了刺猬娘一跳。老女人小小的躯体被一屋子人围观着,这些人都没有过多的悲伤,更多的是对一个生命即将消逝而感到压抑。刺猬娘就这么盯着老女人,盯着盯着,她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希望老女人睁开眼睛和她痛痛快快地吵一架。自己一定是糊涂了,刺猬娘想,不然这时怎么一点气性都没了。傍晚的时候刺猬娘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她走在最前头,医院于她而言仿佛是吞人的野兽,晚辈们只当是刺猬娘仍念着往日的隔阂。
隔天老太就老了。贺微得知这个消息时无端的想起了除夕那晚的烟花,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绽开又消失,人的生命怎么也那么脆弱呢?看过的不少书里都有着死亡的具象描写,但此刻贺微觉得都不及现实的残酷。刺猬娘出了医院那天起就没再提起过土地。她像是失语了,变得沉默寡言,唯一一次铿锵有力地说话是在子孙讨论购买棺木等事宜,刺猬娘突然打断:“买最好的棺材,办丧席也要请吹响,钱不够我出。”众人虽不知道刺猬娘意欲何为,但有人肯出钱办事总归是好事儿。这期间有人提议将土地分给刺猬娘,没等大家都同意,刺猬娘主动说她不要,是的,她不要。刺猬娘的行为为村里提供了更多饭后谈资,就连贺微也不懂其中缘故,所幸她即将上学,远离这些是非。
几个月后,村子仍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与往日不同的是村里人都已经不种地了。前不久来了个土地承包商,大方靠谱,大家都将自己的地卖了去。正值丰收的季节,成群机器耀武扬威似的在土地上来来往往,远看也有一番和谐的意味。风一动麦穗就跟着摇头,南地里一个身影淹在麦穗里,过路人朝着那身影喊:“还是刺猬娘身体好,能继续种地,闲着真是没意思。”刺猬娘没有说话,冲那人摆摆手,转而继续在那坟头草颇高的麦地上继续劳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