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梅记

1.

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我想去看看梅花。

生病的这三年多来，每年的冬天，我都会去那个院子看梅花。院子的主人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似乎不在意别人有没有欣赏他的花，但有时候又觉得他对有人能欣赏他的花而欣喜。我与他，算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我常去看他的花，他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对于我常去打扰这件事，他不高兴也不生气，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偶尔的时候，会碰到他，与他交流一些关于花的话题，他不兴奋，也不冷漠，永远是一副琢磨不透的样子。

他算不上一个特别好的花匠，种的花为数不多，多以梅、菊为主，也栽杨柳和松柏。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工作，我们每次见面，从不交流与花以外的其他东西。不得不承认，他种的花虽然不多，却极其用心，长得也很不错。他从不心疼那些他认为不好的花，修修剪剪，总得要满意才留下。

傍晚的天气，带着冬的寒意，尽管白天有太阳，但早晚温差还是很大。有些冷，我裹了裹衣服，向那条熟悉的小道走去。

通往他院子有两条路，一条是平坦宽阔的柏油路，另一条则是偏僻幽静的小路。我常走小路，总以为大路看到的风景都太过寻常，小路反而可以看见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今天，我照例走的小路，快到院门前，我呆住了，从来不关门的院子，今天被锁上了！

担心自己眼花，急步上前，只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

“出门远游，未知归期。”

我十分的失落，可能是因为要错过那些美丽的花朵，也可能因为我已习惯在难过和孤独的时候来他的院子里看花。院子的主人从没表达过对我的欢迎，也没表达过排斥，所以我曾以为，在我离开医院之前，我可以一直来看他的花。尽管我知道他的花不是为我而栽，来看花的人，除我之外应该还有很多，只是总感觉别人不会如我一般用心感受他的花。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他哪里修剪过枝丫，在哪株花下面增加了土壤，凡是他动过的，我都一清二楚。我是用灵魂去感受他花朵的人。我甚至把他的花也当自己的花来爱惜。

现在，这院子关门了！我猜测着主人关闭它的理由，也许是他真的远行了，也许是他这三年多来被我打搅得烦了。毕竟，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突然到访，如此痴爱他的花，一打扰就是三年多，他可能会有所忧虑。也许是他要去寻找更适合的养花场所，以后要永远搬走……

我念着那些花，想着再也看不到它们，竟莫名的伤感起来，有想哭的冲动。我静静地在院外站了很久，直到剧烈的咳嗽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

“三米开外，能嗅梅香”的日子，也许再也回不来了，而我，也只得往前看，寻找新的有趣的地方，来打发疗愈过程的慢慢时光。

2

“梅花已开得很好了吧？不知有没有发生新的改变？”

尽管我知道院子的主人已远走，那道院门已紧锁，可我还是每天都会去那里，要亲眼看看才死心返回。

习惯就是这么固执，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这大概习惯的可怕之处。

院子的大门照例锁着，我失望极了。每次看着紧锁的门，心都会被猛扎一下，奇怪的是我会不怕扎，大概，我还保留着天然的倔犟，或者，是我太爱那些花。

今天没有原路返回，走另一个方向。我知道那里还有一道门，但那道门去年四月就已关了，再没开过。我路过那里的时候，门虚掩着，不知道这扇门是否专为我而留，还是主人出门时大意了，忘记锁门。如果贸然闯入，主人回来发现，锁死了这道门，我会更加伤心。我在门边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徘徊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推开。

花香依旧，一如往常。我独自把院子逛了个遍。但心中十分忐忑，像一个私闯民宅的小毛贼。我从来不是贼，我光明正大地欣赏花朵，我爱它们，却从不觊觎，但这始终是别人的领地，这些花也从来不属于我。我常来看花，会引起旁人猜测，花的主人，可是一位男性。世上很少人会相信有人会单纯到只爱花。要知道，这院子里除了花朵，更多的是其他别人看来更有价值的东西，谁会相信我仅仅只为花来？

对于我来说，到并不十分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更在意院子主人怎么看。我试图表达我只是单纯地爱他种的花，但有越描越黑之嫌。院子主人态度不明，不介意，也不热情，他淡定自若，似乎是在让人随意选择，无论如何他都不在乎。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我担心他某天会因我的打扰而生气，将这院子永远关闭。

这院子，成了我精神的寄托。我曾试图努力忘掉它，想象着失去它的感受，每一次，我都心如刀绞。

也许人性是贪婪的，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常见的东西误以为是自己的。民间有句话“借路成古”，大概就是说人们容易忘记初心，是人心贪婪的最好例证。尽管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这院子不属于自己，我就只是想来看看，每次来，也都小心翼翼，但不能否认，我已把它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仿佛这院子应该一直陪伴自己，直到生命尽头。所以，我才会担心有一天，不能进这院子，再不能欣赏这里的花朵。

有时，我也假装不在乎，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成人的世界，不仅口是心非，连行动也不诚实！总担心说出实话，担心诚实的举动会让别人看清自己，害怕爱成为软肋，害怕别人用自己在乎的东西要挟自，或是夺走自己的心头肉，其根本原因，应该是不够强大，害怕自己受伤。

虚晃，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从这点说，我们没有孩子勇敢，孩子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喜欢和爱，从不掩饰得到的狂喜和失去的悲伤。我不知道眼前的花朵还可以看多久，我只敢在心里担心和爱，不敢说出来，因为，我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