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种了大半辈子的庄稼。二十多年的躬耕岁月,他的双手早已变得粗糙不已。每次看到父亲的手,我总会联想起干旱龟裂的黄土地。父亲与土地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在潜移默化中他的手竟也生长出了大地的纹络。
就在我以为父亲要一辈子留在乡村,扎根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却打好了一个包袱,准备向城市进发。其实,父亲早在年轻时就向往城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值改革开放方兴未艾之时,苏北农村很多年轻的男男女女背上简单的行囊纷纷涌向苏南的工厂里务工。一是务工挣的钱比留在农村种地多出不少,二是城市的灯红酒绿对祖祖辈辈种地的年轻后生们吸引力实在大得很。
父亲一直很想去,却始终没有成行。按照母亲的说法,父亲是舍不得他的三个娃儿。父亲上过学,他是深知娃儿们不能不好好教育学习的。如果他去了苏南务工,虽说家里的经济条件可以得到改善,却很有可能弊大于利,得不偿失。父亲的心里有一杆秤,他是反复掂量过孰轻孰重的。
在田间劳作了多年,父亲依然白白净净的,有人说他像个白面书生。他的身材略显单薄,中等个子,在农村绝对算不上是个好体格,也不是大家公认的种地好把式。可是我亲眼见过无数次,父亲一个人就能把百来斤装满稻谷的笆斗扛上肩头,步行数十步从场院扛到谷仓,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一点儿不费力气。直到现在,我始终无法像父亲那样将满载稻谷的笆斗扛起来,更不用说再走上几步。
毫不夸张地说,父亲用他那不太健壮的肩膀扛起了一家人的生活。这是我后来上了大学才明白的,当时还问妈妈,父亲为什么不像左邻右舍的叔叔伯伯一样,去外面务工,那样父亲每次回来就能带很多新玩具和好吃的给我了。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原本是可以上大学的,只是家里条件实在太差,缺少干活的劳动力。就这样,父亲错失了改变他人生的机会,留在了农村。如果父亲当年上了大学,肯定留在城里,真是一个白面书生也不一定。
父亲进城是十年前的事情。那年我考上了北方的大学,姐姐在读大三,而哥哥即将从医学院毕业。虽然母亲脸上每日里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实际上家里的条件更差了。三个娃儿的学杂费,生活费,还有住宿费,来回路费,另外买衣服的钱也得多备一份。“娃儿在外读书不能穿的太寒酸。”这是父亲的原话。父亲母亲私底下一合计,决定分工合作,父亲去城里务工,母亲留在家里种地。之前为了供娃儿读书,父母亲不光种自家的地,还种了四叔小叔家的地。他们早就外出谋生,土地荒着父亲就揽过来一起种。现在父亲决定进城,母亲一个人种不了那许多,就把他们两家的地托给村里其他人种。母亲曾说过,土地不能荒废,粮食不能浪费。识字不多的母亲俨然是一个农村哲学家,我暗自钦佩不已。
父亲进城后,时常打电话回家,总担心母亲一个人种地吃不消。母亲就说现在种地比以前轻省容易多了,耙地有耙地机,插秧有插秧机,收割还有收割机,机器在前头呼呼地跑,我在后面跟着就行。母亲说得轻巧,其间的辛苦我全知道。母亲不会开拖拉机,耙地不得已只能请机器,而插秧母亲自认为是一把好手,所以她从来不请机器,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仲夏的午后日头渐高,阳光已然灼人。母亲弯着腰,左手拿着一把秧苗,右手熟练地将一棵棵秧苗插进泥地里,这样看着敏捷实则机械的动作会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晚风徐徐吹来,母亲的脸上早已汗迹斑斑;头发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也已拧成了一缕一缕的草绳状。
收割机母亲也舍不得请,在我的再三劝说之下,她才勉强同意。但那些小块的地收割机不愿去,母亲二话不说就拿起镰刀,“嚓嚓嚓”地割起来。也许收割机师傅不知道母亲就等着他开口说“不愿干”这三个字呢。
相比起来,母亲干农活的动作比父亲更利索,只是力气小了些,干不了重活。父亲在城里务工,每年也只有在逢年过节,还有收粮食和种粮食期间才会回家。父亲从不跟我们讲他在城里务工方面的事情。我猜父亲觉得工作上的事乏善可陈,没什么好讲的吧。我只想听有趣的故事,却不知道世上的事还是沉重无趣的更多啊。
后来,我大学快毕业了,哥哥姐姐也相继成家立业。两人都在城里工作定居,买房买车,还有了小孩儿。我对父亲说:“您快回来吧。我的学费生活费早已能够自理,哥哥姐姐也已工作结婚,您大可不必在外奔波了。”可父亲还是没有回来。这时老家的村子早已大变了样。一排排整齐的小洋楼拔地而起,村路修成了柏油马路。以前路边的小水沟也已经修建成灌溉水渠,为秧苗送去源源不断的营养液。乡亲们种地已基本实现了机械化,母亲也不再舍不得花钱,种地收粮都交给了机器。每当我暑假回到家乡,站在自家新建的三层楼房上,望着远处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波光,整片整片的稻田郁郁葱葱,一棵棵饱满的稻穗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摆,好像一个个小娃娃在欢快地玩耍和嬉笑。我不禁发问:“这是生我养我的村庄吗?”好像时空变幻,我在梦里还未醒来?
父亲在进城务工了六个年头之后,终于还是回到了家乡。用他的话说,他的任务完成了。我懂他的意思,他说的任务就是养活三个娃儿,供他们读大学,贴补他们的小家。现在我们兄妹三人大学毕业,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家庭和睦,他的任务自然是完成了,而且是高标准超额完成。当我看着父亲,我明明记得他的头发是乌黑乌黑的,他的皮肤是白净白净的,可是现在,他的头发两鬓已经斑白,皮肤黝黑粗糙。他的手上还有着一样的纹络,只是那已不全是家乡黄土地的印记,还掺杂了钢和铁的纹理。
父亲回到家乡本还想大干一番,和母亲商量着要承包一百亩水田种稻谷。母亲不置可否,子女们却坚决反对。父母年纪大了,伺弄不了那么些田地,况且也没必要种那么多地了。我们兄妹三人商议过,每家一个月拿出一千块钱给两位老人,吃穿用度自然是不用他们再操心的。可是父亲的倔脾气却上来了,不管我们如何好言相劝,他都坚持要种地。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各退一步,父亲可以继续种地,只是种地的面积限定在五亩以内。父亲起初是摇摇头表示抗议,却还是默认了这份家庭决议。经过举手表决,父亲这个少数服从了我们兄妹三人和母亲这个多数。
虽然从一百亩缩减为五亩,打了个“骨折”,父亲摸到拖拉机还是一脸兴奋,好像要开着他的拖拉机去征服世界。五亩地对于父亲来说,简直就是牛刀小试。父亲说他笑着唱着就能把活儿干完。于是,父亲又把目光投向了庭院里的空地。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在院子里种上了桂花树,还养了大量的兰花,月季和菊花。院子里一时花团锦簇,每个节气都有相应的花绽放着,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个只会干农活的糙汉子,却不曾想他还有种花爱花的一面。
一个清秋的傍晚,我在午睡后醒来,看见父亲躺在屋檐下的摇椅上,眼神柔和而闲适地望着墙角初开的菊花,隐约间我听见父亲低声说着什么,凑近些才听清原是一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眼泪蓦地涌出,原来父亲是懂诗的。归田园兮,父亲终于找回了本该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我轻轻地走下楼,静静地站在父亲的身后。父亲的头上似乎又平添了几根白发。天空中突然落下来几滴雨丝,我弯下身子附在父亲的耳旁,轻声地对他说:“爸,该进屋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