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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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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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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里(小说)

沟里

(小说)

    那年,我在北方的一个古城学习,闲瑕之余,每到傍晚时分,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便相约到附近的一座公园来散步,白天听课累得够呛,晚上自然是放松的极好时机,大家专拣各种笑话来逗趣,有的讲旅途见闻,有的讲情场艳遇,末了,大家开怀大笑,高兴之余,谁也未往心上放。

有天傍晚,南方的一个朋友心血来潮,突然提出要我讲一个故事。

我再三推辞,同学们任是不依,不知怎样,在这座风景秀丽的公园,我偏偏就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名叫沟里的小山村……

 

老辈人说,早年间,沟里有一种凄艳之美,村庄南面的翠峰山,山不大而秀丽,树不密而葱茏,山脸上呈桃形煞是好看,山上有好多好多动人的故事,那是奶奶小时候摸着我的小马鬃头,我依偎在奶奶那温柔的怀里讲的,战国遗址,河良神马,二郎担山……奶奶讲的故事就像那甜津津的葡萄一串一串的。每逢讲完故事,我总要撤娇般的拉着奶奶枯藤般的手,问这问那,奶奶满脸不耐烦的神情,假装生气地吓唬到:“长大了,你自然就懂了,傻小子。”

我再缠着让奶奶讲时,奶奶一拍我的屁股说学堂去。

不知甚年月山上修起了庙,山上香火很旺,方圆十里进山烧香的人络绎不绝,人们逢年过节,总要提着个竹篮,里面盛着朝拜用的冷食香火馍馍等,迄求神灵岁岁保佑平安,人丁心旺。

这座山成了沟里人心里的神灵,谁也不能亵渎它,谁也不敢亵渎它。

我上山朝拜共有两次,一次随爷爷,一次随父亲。

八岁那年,时值清明节,那是家乡人朝拜的盛日,记得那天,窗纸刚麻麻亮,爷爷就起了床,满脸的络腮胡子刮得精光,他让奶奶从大躺柜里取出过春节穿了没几天的那身黑蓝布外褂,穿上奶奶刚做不久的黑市布石纳鞋,俨然一副挂帅出征的将军。

早饭都不让吃,爷爷说是朝拜就要心诚,我肚子饿得咕咕叫,用小手像敲鼓一样捣着爷爷的大腿根,嚷着:“爷爷,我饿,我要吃饭,”爷爷黑风着脸诈唬着说:“你要再嚷,我就不让你上山了。”上山的吸引力占胜了肚子饿的诱惑,只好拍着饿瘪的肚皮,强打精神,饿就饿,一天不吃饭我也照样能挺得住。

清明,阳婆处的薄冰已经解冻,刚出了村口,道路就变得泥泞起来。东一洼、西一洼的积水,好像一个个亮晶晶的可怕的沼泽,一不小心踩下去,就陷到了脚踝骨,的些地段干脆被白汪汪的积水所淹没,必须涉水才能通过。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路面上布满了无数个人和牲口用脚所踏出来的小坑,好像害了天花的麻子的脸一样。

正是太阳出山时份,也是乡亲们进香的大好时辰,人们都开始向山上走去,西村头东奎大伯,南山底根柱爷爷,还有好多好多村里我都认识的叔叔姨姨们,人们神情严肃,排着稀稀拉拉的队形,一齐向山上走去,谁也不和谁说话。过了香水河,走到了南山底山门前,两山夹峙着一条上山小路,煞是难走。我看到爷爷的脸倏地严肃起来,他用双手抻了抻衣裳,掸了掸灰尘,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爷爷如此面孔。

我问爷爷上山有多少路程,爷爷用手在我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嘱咐我不要做声。

这样从上山到进庙,我都是一路默默无语,跟着爷爷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爷爷的左腿跛得厉害,一拐一拐的很是吃力,小时候听奶奶讲过,说是爷爷在山上盖庙时从高空摔了下来,摔坏了大腿。具体情节奶奶也不清楚。

进了大庙,阴森森的很是吓人,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进而一一凝视起大庙的全部陈设来。大庙正中供着三座大佛像:中间的那位面容慈祥,金光漆面,美髯飘拂,脚踏莲花座,一副普渡众生的佛容仙体;左边的是个红脸,右边的是个黑脸,它俩面朝大佛像,佛体微微前倾,好像随时等候调遣的样子。左面排列着十四个小佛像,右面也排列着十四个小佛像,个个都是呲牙咧嘴,形态各异,操着兵器,威风凛凛地俯瞰着蒲团上跪着的善男信女。

我眯起眼瞅爷爷,见爷爷进了庙门后,就从篮里取出草香点着插在香缸里,连大宽脸上像涂了一层黑油似的汗水都没有来得及擦一下,就毕恭毕敬地站在正中三座大佛像前,双眼盯着佛爷足有十分钟,然后双腿跪在蒲团上,再向前伸出双手,手心朝上,头朝下连叩了三个响头。参拜完毕后,爷爷这才站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喜色,这才叫过一直站在庙门拐角的我,说道:“孩子,你看清楚了正中那三座大佛爷了吗?”我点点头说:“爷爷,看清了,”“你要特别记住左边那个红脸佛爷,”爷爷又郑重其事地反复叮咛了一句。

我旋即又抬起头,盯住左边的佛爷,盯了足有几分钟,好像要永远刻在我记忆的深处。我也深知爷爷让我记住,这中间肯定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

果然下山回家后,在昏黄的小煤油灯下,爷爷对我讲了一段使我终生难忘的往事是那样的悲壮而又耐人寻味。

沟里过去是有名的穷山恶水,人们世世代代脸朝黄土背朝天,年年有讨吃外出的事儿发生,外乡人都说这儿的风水坏极了,当时,方圆几个村的族长一合议,决定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在这光秃秃的山上盖庙塑神,让大慈大悲的佛祖普渡众生。

爷爷家穷,出不起钱,只好出卖劳力,他牙关一咬,扔下完婚没几日的奶奶就上了山。爷爷的任务是负责担水,山上干秃秃的没有一点水源,只好到山底担香水河的河水,来回往返十几华里,路又极难走,有几段陡处,几乎是和山道亲着嘴手脚并用在爬,因此一天下来,这方圆一带有名的“半拖挂”好像浑身散了架似的,头一挨枕头,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大庙峻工后,人们开始在庙里泥塑佛像,正中左边的佛像就剩下安装头颅时,拌起的稀泥已经用尽,看看即将要沉到西山背后的日头,爷爷首先犯愁了,他深知泥塑不能拖到明天,那样头颅和身子不会结合得天衣无缝,只有今儿一股劲的干完,头颅和身子的安装就会浑然一体,否则,将会前功尽弃。

可是再到山底去担水,爷爷真是有点望而生畏。

人们都到工棚去吃干粮啦,大庙空荡荡的就剩下犯了愁的爷爷。

左思右想,急中生智,陷于一筹莫展的爷爷突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走出庙门,左右一瞭,除了工棚吵吵嚷嚷吃干粮的人外,确信大庙再没有第二个人啦。迅速走到墙角,朝着拌泥缸,拉开裤子嘶嘶啦啦撤了一泡尿,听爷爷讲憋了将近一天的尿水,兴许准有半脸盆还多。又趁势倒进了一箩筐红粘土,在拌泥缸里,三下五除二,和起了一大团稀泥,完成了泥塑的任务,彩绘后,一座威风凛凛的佛爷就此诞生。

爷爷说,那是他一生中最有趣的一件事儿。

爷爷说,那次因他泥塑头颅有功,提前下山了。

可是那次修庙“圣事”也让我们家大受创伤,就是爷爷在安装头颅和身子的时候,从高架上踩空,摔了下来,从此就成了瘸子,

还有一次上山是随父亲,那时我已长大,爷爷己经仙逝。

爸爸已没有了爷爷的那副虔诚,他只是作为一种牢记“父训”,上山去尽一份孝道,每年的清明节也要上山去烧烧香火。

我和父亲上山那年,香火显然不如前几年旺了,但上香人仍然很多,还是我熟悉的那条河,还是我熟悉的那条路,记忆中的庙宇,近几年因人们疏于管理,庙也不像以前干净了,佛像也从未上过彩,显得有些肃索了。

我和父亲进了庙门后,显然来得有些迟了,蒲团上上已跪满了叩头的人,机械式的下跪动作,千篇一律的叩头姿势,袅袅香烟熏得空气都有些紧张。透过烟雾燎绕的背后,我又看到了阔别多年的那几尊大佛像,正中三位面容还是那么慈祥如旧,只不过岁月的流逝显得它们是有些苍老了啦,但两侧的二十八宿,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稍有收敛那股萧杀之气,还是那么威风凛凛地操着兵器,在那里作壁上观。

大庙正中跪满期了朝拜人群,已无插脚的地方,父亲拣了个僻静的墙角旮旯,点燃草香,插在了香案上的香炉内,很随便地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后,马上就站了起来,他没有爷爷的那副标准的膜拜动作。

见父亲参拜完毕,我才走了过去,对父亲说你看清了左边的那个大佛像嘛,父亲说看清了,我又说父亲你看清了佛爷爷的那颗头颅嘛,父亲也说看清了。我决定把爷爷的事儿向父亲一定要讲清楚,这时我才一字一句地对父亲说:“大:(家乡俗语:爹),左边大佛像的头颅是爷爷用尿泥做成的。”

“……”父亲一脸惊诧。

平地一声惊雷,平静的话语不压于在父亲耳边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痴人说傻话。把个父亲吓呆了,他自言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父亲连续几个不可能,否定了我的真实性,在他的心灵深处肯定怀疑我是患了急性神经病啦。

果然,烧香的乡亲们也听见了我的话,都神经质地站了起来,齐刷刷几十双眼一齐射向了我,好像我是从阴府里窜上来的小鬼,搅了他们升天堂的美梦。无疑是捅了马窝蜂了。鹤发童颜的原老村长旺存拄着拐杖颤微微地走了过来:“孩子,这种混仗话可不能乱说,小心引来灾祸,”拐杖捣得寂静的庙地咚咚作响。

“渴了几年墨水,咋就这样不明事理了。“

“黄毛小子嘴硬狂,老佛爷那是神像,神能用尿泥捏成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我的话立马就断了他们的香火,马上引来大祸似的,这下子我成了众矢之的。

父亲见众位乡亲大动肝火,深知众怒难犯,忙拔开人群,走到我面前,对着乡亲也是对着我说:“这孩子,咋这样不懂理,快给叔叔大爷爷们陪个不是,神能用尿泥捏成嘛,它们是上天所派,来到人间,帮助人们消灾免难的,”说罢,双手合什,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他说了些啥。

我也弄糊涂了,明明是爷爷亲口对我讲的,这还有错吗?!可面前乡亲们那虔诚的眼神和善意的责备,又分明是不可能的,难道这,“唉……唉……”我用双手敲着自己的脑袋,也真是的,神能用尿泥捏成嘛,我内心好忏悔呵,怎么好端端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你知书识理几十年,怎么连个目不识丁的乡亲们都不如,你浑,你真浑。

越思心里越感到内疚,面对着众乡亲,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反而又不知从何说起,走出庙门,我对着大山喊道:“原凉我吧,苍天——”

天上笼罩着一望无际的阴云,只有西边角落像被人捅破了一个洞,露出一派紫红色的云彩,夕阳的黄色的脸在洞里慢慢沉落,大地反射出一种异样的亮光。

跌跌撞撞,脑子一片空白,我也闹不清我是怎样下山的。

晚上,上炕熄灯后,白天发生的事情像我的影子一样挥之不去,走马灯般的镜头换来换去,一会儿是爷爷撤尿的身影,一会儿是父亲喃喃自语的姿态,盖庙……塑像……尿泥……,爷爷……父亲……我……

唉,我糊涂了,我发现我第一次糊涂了,真的。

这个问号一直在我心里贮存了好几年。

有天,村里来了一个外地的算命先生,我将此事讲给了那个算命先生,那先生一言不发,用手撸了撸下巴上长长的黄白胡子,一声都不啃,我连着摧问了几次,仍是撸着胡子发呆。而他离我远去的背影,又仿佛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一直盯着算命先生的背影,直到拐了一个大弯后,看不到了身影……

太阳在雾海般的天上向西沉去。风紧起来,吹得路旁山丘上苏醒过来的茅草,俯仰起伏,林子里的小鸟儿,叽叽啾啾地叫着,叫个不停。有几个小孩,从稀稀落落的小树林里钻出来,侧身背着大大一捆干柴,跟着算命先生刚才走过的黄土小路,向着沟里的后村小沟里走去。落日的余晖映照着他们小小的身影。大地显得空旷无边。

后来,我长大了,我已长成一个大后生,在一个雾气氤氲的早晨,我拿着入学通知书,背上铺盖卷儿,告别了沟里的乡亲们,告别了我土生土长十八年的村庄,走出了长长的深沟,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我讲完沟里的故事,大家都沉默了一阵。后来,同学们拉我回宿舍去,我说我想独自坐会,同学们也就一一都走了。

同学们走后,我想了很多很多……

 

 

                         山西静乐县作协:张天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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