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节已过,天气已经明显的转凉,我也穿上羊毛衫,可是母亲却在炕上依旧是大汗淋漓,只见她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一边艰难地喘息,一边还不时地安顿我:“你快去上班吧,我这病又不是三天两天了,能挺得住的,”说吧,又是一阵急喘,憋得红润的圆脸盘已成紫酱色。
我知道,这是疾病折磨的缘故。
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是早晨起床后病倒的。我去医院已请过大夫,医生经过详细检查,说是癌细胞已经广泛转移,恐怕是凶多吉少,要我早做准备。我对此诊断是疑疑惑惑,因为母亲昨天还去西树林锻炼身体,焉能说倒就倒。就说这病吧,手术后的三年之内,也是经常发作,其中最厉害的一次竟然口吐鲜血,人们都以为完了,结果后来也就挺过来了,医生的话有时候也不能全信。
按照医生开的处方,我去药材门市部买针买药。
当我回来,刚给母亲打上吊针,母亲缝纫社的好友春英来看母亲来了,提着好多好多的礼品,一进院子,就大声叹道:“唉,昨天还是好好的,咋的说病就病哩。”
春英进屋,母亲万分高兴:“你来看看就行了,买东西干啥,”听得出,母亲的声音就像蘸了蜜似的。
“唉,人是多瘦了,”春英轻叹一声,我心里也不由一惊,母亲手术以前,她的身体一直很好,她不仅身高体壮,且长得四肢有力,以前在缝纫社是有名的“假男人”,可自从手术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一天天日渐消瘦,仿佛我给她买的很多营养品都是为减肥似的。
春英坐下来,老姐妹俩舒心慰贴的过心话啦呱了足有一车皮,临了,当她走时告诉母亲:“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因母亲手背上还打着吊针,无法去送,扭过头来对我说:“快去送送你姨,”她还想想说句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眼神中显露出无限的眷恋。
输完液后,见屋里很零乱,母亲第一件事就是下炕后扫地揩家,我伤感地说:“打扫它做啥哩,你快息息吧,”母亲欣慰地说:“你看人来人往的,家里还是干净些好,”以前母亲的干净是缝纫社出了名的。如今她不仅没了那份兴致,而且力劲也不达了,懒得动弹。
这是母亲病倒后的第一天。我大体上估计了一下,光缝纫社的老姐妹前前后后来看望母亲的绝不下七、八十人。这一天母亲迎客送客,和众多姐妹尽兴聊天儿,我看着母亲那股高兴劲儿,心里不禁生出一许欣慰,兴许母亲还能挺过去呢。
第二天,天刚放亮,母亲就早早的起了床,当我醒来时,见母亲正要生火做饭,我还有点睡意朦胧地问:这么早,起来干啥?
母亲一边用水洗米,一边浅浅地笑着说:“今早,咱们家杨树上喜鹊喳喳喳的叫了一阵,是不是你舅他们要来。”
母亲就是这样,自己已经病成这样,还是惦念着三舅他们。
听母亲如此说,我也睡不住了,再说等会儿还要给母亲输液哩。透过窗户向外一瞭,太阳已经升得一杆子高了,不能再睡了。
也好,当我起床后一霎霎的功夫,三舅他们就象事先预约好了似的,真的如期而至。陪三舅来的还有二妗子,她的腿不好使,是骑着一头高大的毛驴来的,一进院子,铃铛儿铛铃铛铃地响个个不停。还有三舅的侄儿,他们一行赶了个大清早,风风火火,走了十几里的路程,顿时,我们家的那个小院显得热闹非凡。
三舅一进室,着急的就问母亲:“病的咋样。”
母亲说:“不要紧,我估计是重感冒,”边说边脱衣服“你看,我这刀口子恢复得真好。”
从前,母亲的脊背平展展如广袤的草地,在我们家多重的担子也能挑得起,如今肩胛骨隆起,中间深深的凹了下去,俨然是丘陵河谷了。我见状鼻子一酸,不由地黯然神伤,让一千个不忍、一万个难过,伴随着却将要涌出眼眶的泪水,一任朝肚里流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女人们眼泪多,二妗子又是从苦难中熬过来的人,她轻抚着母亲一尺多长的刀口子,声音哽咽地叹道:“好命苦的人呀,”说罢,眼眶中有两颗泪珠滚来滚去,如晶亮的露珠在草叶上滑动着,随时都有滑落的可能。
母亲见状,赶紧穿好衣服,并含着泪珠粲然一笑,对二妗子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们来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系好衣扣后,母亲跳下地,掀开地下大躺柜的盖子,从白面袋里挖了几碗白面,准备擀面条给三舅他们吃。母亲的面条擀得最好,平时,家里一来客人,父亲说:吃面吧,厨房里一阵案响,母亲很快就用红盘端上几碗热腾腾的面条来。这次临下面的时候,母亲又特意甩进锅里几颗荷包蛋,给每人满满捞了一大碗,三舅他们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可能是饿了,真是吃的有滋有味,我看到,母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因农村活儿多,三舅他们不能多呆,母亲再三挽留,也是难以留住。吃过早饭后,三舅他们坐了约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回村了。走的时候,我和母亲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三舅他们说啥也不让母亲送,而母亲却是说啥也要送送他们。我看到,母亲送走三舅他们后,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很远很远,随着由里拐弯的街巷,直到望不见了踪影,仍在那里痴定定的傻站着,谁都清楚,母亲的心里一定是百感交集,不言而喻,一种诀别的感伤占据了整个心胸。我看到,深秋时节的轻风吹拂着母亲仍很乌黑的头发,在秋阳的照耀下,饱经风霜的脸上,刀刻斧凿似的道道皱纹,一横一竖,是那样的清晰毕真,站在大门口,眯缝着双眼,宛如是一尊爱神。
送三舅他们走后,母亲刚躺了一会儿,只听大门吱扭一声,脚步踏踏的又进来一群人,原来是大姨领着她的五个儿子来看母亲来了,母亲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赶紧下炕,姐妹俩已有一年多未见面,亲热程度真令人眼红。
“你们饿了吧,”母亲洗了手,弯腰揭起柜盖,“要饿了,我给你们做饭。”
大姨忙说:“不饿,不饿。”
母亲平平地看她一眼,说:“走了远路,肯定饿了。”
“我们真的不饿,妹子。”
母亲也不管她们饿不饿,马上抱柴烧火,做了一顿刀削面,看着她们把饭吃到肚里,直到把她们送走。
大姨她们走后,紧急着又是二姨,后来又是一个远房妗子。那天,我合计了一下,共是6拨客人。每拨客人来,母亲总是自己动手给她们做饭吃,对此,我是一肚子的意见和一肚子的牢骚,责怪母亲不该自己动手,母亲却说,他们大老远的来看我,不给吃点,娘心里过意不去。我说,那你不能让他们自己动手做,母亲却又说,还能让客人们自己动手,我说,如果你是一个好人,还能说过去,谁不知你是个大病缠身的人。这些人,也真是的,我有点脑火地对母亲说,下次若要再来,我就让他们自己做。
母亲凄然一笑,神色如云层中惨淡的夕阳,好似心头陡然掠过一股锥心刺骨的寒风,只是痴呆呆地盯着雪白的顶棚出神。面对象根游丝一样脆弱的母亲,我万万没有想到,还奢谈什么下一次,实际上,母亲的生命已经像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她是在用顽强的毅力,在和死神作着最后的决斗。
这是母亲病倒后的第二天。
第三天,当我醒来的时候,被上已经洒满了斑斑点点的阳光,母亲的铺盖已经卷起,依旧是那么有楞有角,院子里母亲栽的那棵大白杨树在秋阳里纹丝不动地矗立着,院子里静极了,静得能听见下蛋鸡出气的声音,静得能听见老狗喘息的轻吟。母亲就在这种氛围中,靠着被子侧身坐的,正在飞针走钱给我纳鞋垫。母亲纳鞋垫的手艺极好,再难的图案,也难不到她,在她的那双巧手耕耘之下,一双双鞋垫简直成了一种精美的工艺品,使人真不忍往脚下垫。在我的珍藏柜里,码着足有一尺多高穿旧了的鞋垫,有我念书时鼓厉我要勤奋学习的“凿壁借光”的图案,有我参加工作时叮咛我要“精忠报国”的图案,有我当了一个小芝麻官时告诫我要“清正廉明”的图案,有我结婚时希望我和妻子“举案齐眉”的图案……那么,母亲今天又要给我纳啥鞋垫呢?我看到她忍着病疼一针一针将无限情思缝了进去,她纳得很吃力,显然是手劲乏力,母亲啊,我知道你能缝合的是鞋垫上精美的图案,不能缝合的却是心头不尽的的遗撼。就这样,她用手中的钱将太阳一点一点拽向西天。天完全黑尽后,约到了晚上八点多钟,母亲终于挺不住了,像大山一样倒了下来,她用手不住地抵住腹部,一阵一阵的呕吐,一位肺癌晚期患者,为了她不能忘却的母爱,她要把她的生之信念注入到另一个人身上去。
一直折腾到晚上12点钟以后,也就是4个多小时后,母亲终于长逝了,不迟不早,正好赶上了九九重阳节这个吉祥的日子。
重阳节这天,下了场大雪,一场罕见的大雪。我家院子里那棵枯叶尚未落净的杨树枝上,挑着洁白的雪团,往日肮脏不堪的房舍,骤然看去,壮丽如玉石雕砌的殿堂。尤其是房脊屋檐棱角处,铺着厚厚的一层雪絮,显得分外壮严肃穆。
青天披纱,白雪泪坠。果然,母亲选择了一个好日子。
后来,我听人说,癌症这种病,只要癌块侵犯到任何神经都会引起极大的疼痛,大多数患者疼起来真是残不忍睹,而我的母亲却是咬紧牙关,把头扎在被子上靠着坚强在和癌魔作着不屈不挠的头争。我看到母亲的痛苦样,曾劝她说:“娘,你实在疼得不行,你就哼几声吧,”母亲却摇摇头说:“哼有啥用,你们已经够苦的了,听到我哼,心里会更加难受的,为什么还要给你们增加痛苦,我咬咬牙就过去了。”
此时此刻,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在安葬母亲的日子里,我回忆起母亲的最后岁月,心里就像刀割斧剁似的。实际上,三天来,她只是靠着一点不屈的毅力在支撑着高大的身躯。早知如此,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老人拼着老命去干活的,总要让她老人家放松身子骨,轻轻松松地去死。老人一生八千里路云和月,临死都未能卸下一生辛苦的风尘,在忙忙碌碌中死去,像腊烛一样,燃尽了最后一点光明。我这作的是什么儿子,面对亡灵,不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母亲在有生之年给我纳的一双鞋垫,我至今都穿在脚上,每每穿上它,总觉得母亲没有死,冥冥之中,她仍在告诉我,往后的路该怎样走。
睹物伤情,我的眼泪就默默地流了下来。
山西静乐县作协:张天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