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三更了,天就要亮了,你就要走了。要到一个鲜无人知的地方去了。从此,你我两个世界,永无再见面的哪一天啦。死者你走的牵肠挂肚,生者我活的日思夜想。人生咋这般儿残酷,鲜红的一顶灵柩,裹了你瘦小身躯。如今我站在你灵前,撕心裂肺的哭一声“父亲”,不知你可听见。我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但是,我是实在受不了这山一般沉重的打击。昨天,也就是昨天,当我把给母亲上坟用的一切东西都小心翼翼地装入黄条条挎篮时,咱们家旧院的邻居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儿子的大门,声音颤抖地喊我,说是你一头载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当时真是晴天打雷,震得我目瞪口呆,因为你倒地的这一天,正是一年一度的清明时节,也就是民间老百姓所说的“鬼节”,这一天你的载头,将意味着什么,我可真不敢想象。听到这个噩耗,我当时软得几乎要瘫到在地,但是理智又告诉我,抢救你要紧,所以,几百米的路程,我也不知是如何跌跌碰碰跑到咱们家的旧院子,当我抱起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我高高的叫了几声“父亲”,你强挣开已失去光泽的双目,看了你儿子最后一眼,从此你就再也没睁开。从早上七点多钟住进医院,到晚上十二点钟又回到咱们家,十五个小时的紧急抢救,也无明显的效果。医生诊断是脑溢血,多么可怕的诊断,一张薄薄的诊断书,对我来说如负千斤,沉重的我几次都未能从医生手里接过。看到饭不吃、眼不睁的你,儿子一咬牙,晚上又把你接回咱们朝夕不离的老宅,因为死在外头的人是万万不能进家的,这一点,你若九泉有灵,我想是会欣慰的。
从医院深夜出来后,你仍然是一声不吭,除了睡觉,还是睡觉。我对人说,你是太疲累了。其实,这不是你的性格,你是最爱动的人,一生素以勤俭而著称,是病魔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听医生说患脑溢血的病人都不是这个如此,我虽然不懂医道,可是人的指挥系统让这决堤的血液横冲直撞,你说还能会有好的后果?听医生说此病目前的死亡率比癌症还要多,轻者瘫痪,重者立即毙命,儿子当时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你老人家以后即使再也站不起来,只需坐在轮椅上,我好天天推着你,我也会高兴万分的。对于那个可怕的“死”字,我当时就没有去想过。但是,它只能是一种愿望,一种美好的愿望。从医院出来后,你只算活了四天,原谅儿子说这个算字吧,因为你除了心脏跳动外,一切都基本停止了运动。不吃不喝,就靠着输液维持着你那微弱的生命。儿子几次的唤你,你是睡得那么深沉,那么香甜,好像一生的生活负担,都在这几天内得到了很好的补偿,到了第五天晚上深夜后,终于停止了心脏的跳动,完成了你的一生,你是静静地安睡般地离去的,似乎不想惊动任何人。
父亲呵,在民间老百性有这样一个说法: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坏了前辈子好。而你的一生却从来没有舒心过,幼小的时候由于家境贫寒,使你过早地就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你对你的童年是很少讲的,我是从其它亲戚嘴里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的,我知道,你是怕撬开尘封的记忆,让无情倒流的时光又一次将你带入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听我大伯讲,说你小时候就很勤快,闲不住,常常上山砍草卖钱,小小年纪出手就很麻利,每次砍的草就象一座小山包似的,有时几乎到了背不动的地步。有次在后山冒雨砍柴,镰刀锋利,不小心将腿上割了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如注,再经雨水一泡,第二天就红肿发炎,疼痛难忍,幼小年龄的你,害怕父母知道了伤他们的心,你悄悄用块破布把刀口勒得死紧,硬是咬紧牙关,挺了过来,你腿上的那道伤疤,至今仍明晃晃的,记录了你童年生活的艰辛。等您懂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你含泪把父母草草埋葬,毅然别了生你养你的土地,开始过上了流浪生活,那是你人生史上最难忘的一页,我至今仍能倒背如流地把你的那段往事追忆起来,那是你走到一个两县交界名叫梨树沟的村口时,正遇一伙强徒在欺负一个走亲戚的农家女子,刚刚才迈进十六岁门槛的你,也可能是从小就受苦受难的缘故吧,平素就养成了一种见义勇为的性格,竟然面对一伙强徒,毫无惧色,义正词严,为农家女子打抱不平,可谁知,在那虎狼横行的黑暗世道,还有什么正义而言,你反而被一个长得猴嘴鹰鼻的歹徒打坏了两只耳朵。从此,你就成了聋子。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而你却是一个十六岁的聋子。十六岁的聋子,这咋能不让人伤心断肠呢?
在新中国的礼炮声中,你在晋西北的一个小县城扎下了根。是一个好心人提媒,使你拥有了一个家。公私合营的时候,你到了本县粮油加工厂正式成了加工厂的一名磨面工人。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最知新社会的光明和温暖,你常对儿子们说:羊还有跪乳之恩,何况人呢?!因此,从你进厂的第一天起直到退休,几十年的磨面生涯,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而且进厂不到两年,就当了比芝麻还小几倍的一个小官:磨面组组长。当时,儿女们戏称你是十五品官,对此,你却没有一丝儿的不高兴,看得出,你是很珍惜你这个荣誉的。你在厂里的工作实绩,有口皆碑。你若再天有灵,父亲,你看到了嘛,厂里给你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圈,和你一道进厂的老厂长也饱含着泪水,无比悲痛的来到了你的灵前,这还不是对你生前工作的最高评价吗?父亲。
你挣上工资后,按理该松口气了,恰恰在这个时候,最小的一个孩子又来到了人间,当时又赶上了国家困难时期,薪金微薄,只有三、四十元,这对于一个五口之家来说,无疑是难以支撑的,当时,我已懂事,看到你二话没说,利用工作之余,到南山去开荒刨生地,整整一个初春,硬是一天几次的淌凉水,荒地开成了,你的腿也得了风显性关节炎,这是个很麻烦又很脑人的病,从此以后,每到春秋两季,你疼得在炕上直打滚,豆粒般的汗水从脸上直往下淌,那时候,儿子的泪水只能往肚里咽,因为看到你痛苦万分的样子,儿子的心里就象在炼狱里受煎熬,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分担你的一点痛苦呵,那怕是稍微的一点,也不至於今天我的心灵上是如此的懊悔。
父亲,从我儿时懂事起,在家中就很少看到你的笑脸,生活的拮据,工作的艰辛,使你不苟言笑,脸上经常挂着一层愁云,每当一家人闷闷地吃过晚饭后,你总是目光严肃地坐在桌前督促儿子做功课,或者是检查作业本,你查得认真极了,逐题逐句逐字地挑毛病。可以说在我学习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浸透了你的心血,还记得那次吧,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商有去学校上课,去到河里耍水,被老师寻到家里,你下班回来后,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我还没哭,你却抱住头呜呜地哭开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你哭,顿时,我满腔的委屈,全被心底涌起的这股热流给冲走了。我知道,你是为儿子好,是想让我成为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从此,我再也没有误过学,一心扑在功课上,连续几年都是学校第一,每当我把奖状领回家里时,你总会高兴得合不拢嘴,尽管你平时在家中十分“吝笑”,但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的笑才是“慷慨”的,其情其景,至今难忘。
要说真正理解了你做人的品德,还是那年春节。你还记得吗?父亲,那年,咱们全家团聚过春节,眼看着日历翻到了腊月二十六日,全家眼睁睁地等着你们单位分肉,谁知盼回的来的竟然是一块谁都不要的猪屁礅肉,母亲当时骂你骂的很凶,我对你也是一百个的不理解,你是喂猪的,临年靠节,单位给职工们杀几头猪改善生活,还能不给“猪司令”分点好肉,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你说这猪肚皮肉能吃吗?直到中午喝酒的时候,你的一番话深深地震憾了我,我还记得原话是这样的:“咱退休了,又挣工资,还要分肉,一个人双重的享受,这就很不错哩。都分了好肉,那次一些的肉谁吃。我们做人,不能老想着自己”,你是个平凡的人,自然没有读过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脍炙人口的名句,但你却用自己的行动默默实现着这位政治家的思想,这伟大的情愫,来自你那崇高的天性,是清泉出自幽谷的自然鸣泻。你这品德是人世永存的。根据你的这个素材,儿子不才写了篇散文叫《父亲的春节》,竟然被一家杂志社评为优秀散文。后来根椐你的一些生活素材,儿子同样写了几篇散文,篇篇都夺了大奖,你媳妇笑着说我是一写你就得奖,而她却哪里知道,一字一滴血,爱得深,写得才有情呢。父亲,你说对吧。
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母亲也因身体不好辞退了缝纫社的活儿,你也退休了,真可谓人们所说的“功德圆满”啦。按理也应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要按我的意思是想给你订几张报纸,无事逗逗小孙儿,让你真正体验一下儿女绕膝的滋味,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深夜,无情的病魔残酷地夺去了我母亲的生命,那些时日,你深陷的两眼如同干涸了的河床,竟没有淌出一滴泪来。有好多人对你不理解,都认为你“心硬”,其实,那是一种误解,那只能说明他们对你还没有真正的了解。性格内向的人大都如此。我知道,你是那样的深深爱着我的母亲,因为自从你们组成一个家庭后,我母亲和你相依为命,风雨同舟,从一副铺盖卷儿安家到起房盖屋,家业辉煌,其中,我母亲所付出的艰辛就象一首歌里所唱的那样“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只不过是把丧妻的巨大悲痛深深的埋在了心里,这不是一般人能所为,它比那种性格外向型的人为此而付出的痛苦要多的多。
要说后悔的还真是我母亲死后,说啥也不该让你一个人过单身生活。想起来也真“恨”你,你为什么那样犟,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个旧院子生火做饭的,真不方便。父亲,对你我什么都能理解,唯有这一点,我对你至今都不能理解,甚至还有点窝火,为什么不能和儿女们共同生活在一块,大家红红火火过日子该有多好。你一个人过的含义是什么?什么是孤独?真正的孤独者是从不肯说出来的,有几次想问问你,都是话到了嘴边,又强咽了回来。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秘密,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辛酸,若是一不小心触着了你的伤疤呢?看来,儿子也就只能和你一样等到儿孙绕膝的时候,自己去慢慢体验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这后悔药难吃呵,可人一生又地吃多少后悔药。究竟是母亲的死对你打击太大了?还是因你一个孤身过日子而损了寿呢?曾记得年前给做过一次全面检查,医生说身体各大部件无有病兆。唉,都怪我太相信人的寿命了,人真是不如一根草,真是不能掌握自己,造成我一生不可挽回的遗恨。
你走了,走的这么快,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也就是咋天,清明节的前一天晚上,当我去咱们家的旧院子看望你的时候,你正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洗碗筷,当时看上去,你气色很好,脸色红润润的,没有一点病的蛛丝马迹。我对你说,我明天要给母亲上坟去,你还笑着说,不要去了,过了三周年,也就算尽了孝道,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往前走,不要再分散你的精力了。没想到,这段话竟然成了这世界上咱们父子的最后一次谈话。父亲,你生到世上,只是为着别人。唯独不想你自己。我要将你的这段话牢牢记在心上,化悲痛为力量,“活着的还要往前走”,而且还要活的更好。
父亲,开始“刮迷路”了,按照乡间风俗,临下葬的这天晚上,作儿女的要一个接着一个的哭,整整一个晚上,哭声是不许断的。尔后就是绕灵,绕完灵后就要正式上路了。这几天我已经没有了泪水,仿佛自从你死后,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枯竭了。但是我会挺住的,你就放心的走吧。我听人说,在夜深人静时,九泉之下的人会听到咱们亲人的絮语和思念,这时,他们就会化做梦来与家人相会,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又多么希望这是真的,那样的话,我们就又能在梦中相会了。但是,不管怎么样,你是不会孤独的,因为我会时常去看望你的,人常说,人一生有两恩必报:一个是养育之恩,一个是知遇之恩。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你就静静的睡吧,父亲,不打扰了。
山西静乐作协:张天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