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最深的敬意献给老王和老王的战友
老王虽然走了,但老王的故事没走。
说起和老王的交往话就长了。那时候,我在县里工作,领导上让我去写一个调查报告,我从县级地图上咋不知偏偏就选中了东山这个最偏僻的村庄,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缘分吧。
去时,老支书把我安排在一个退伍军人的家中,我走进他的家中时,房主人正好不在,但是,显然是刚刚离去的:桌凳都很明亮,打扫过的砖地上还散布着泼洒均匀的水痕,使这陈设简单但很整洁的小室里充满一股湿润的馨香,四壁白白净净的墙上贴满了《解放军画报》,画报上的照片也因时间久了而褪了许多颜色,但照片上一个个解放军将士的形象依就光彩照人,威武雄壮。
我和老支书坐在退伍军人那一尘不染的炕上随便聊起来,聊了约有一袋烟的功夫,院子里传来几声唤牛的声音,我和老支书都不约而同的顺着窗户瞅出去,一个提着长条篮子的老头,已经走进了院子,长条篮子里盛满了各式各样的新鲜蔬菜,裤腿挽得老高,老支书笑着告诉我:这就是退伍军人老王。
进了家门,我才进一步看清楚,这是一个矮个儿、长条脸的老头,脸上皱纹纵横交错,活脱脱军事地图上的等高线,穿着一身裉了色的军裤军褂,头上是一顶耷拉着帽檐的旧军帽,当我要下炕和他打招呼时,他摆摆手,对我说:“你和支书聊,我去做饭,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肯定饿了。”
饭后,老支书走了,随着夜幕的慢慢降落,山村渐渐归于阒静,老王白天劳动,大概是累了,头刚挨枕头就睡过去了,我呢,刚躺下的时候翻来覆去的咋也睡不着,后来竟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睡到后半夜的时候,一阵莫明其妙的肚子疼,把我从睡梦中闹醒,疼了一会儿,我想去厕所,本想我一人出去,可望眼黑洞洞的窗户,心里直打哆嗦,无奈,只好推醒了老王,老王闻知,一骨碌爬起来,边穿衣服边自言自语地说:“坏了,一定是水土不服,”看那着急的样子,真是比他拉肚子还难受。不愧是当兵的出身,那股利落劲儿,真让我这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都自愧弗如。
回到室里后,老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罐子,用匙子挖了一匙红糖,给我冲了一杯红糖水,递到我手上,说:“趁热把它喝了,这是暖肚的。”
喝了红糖水,肚子里顿时觉得舒坦起来,我就对老王说:“咱们睡吧,”老王点点头:“就睡。”我俩刚躺下,老王正笑眯眯地望着我,他对我说:“我参军第二年,也是你这个年龄,一天晚上我病了,老连长像守护神一样守着我在窑洞里整整一个晚上,可惜他。唉……唉……”老王声音哽咽了。
“老连长?”
“对,我的老连长,他是哪儿人,我也不知道,一次部队在行军途中,我们团和小鬼子遭遇了,老连长带领我们连掩护大部队转移,一个连的兵力顶住了小鬼子一个联队的几次反扑,掩护任务完成后,老连长让我和幸存的一部份战友先撤,而他自己却再没有回来,他走的时候家里扔下一个3岁的孩子呀……”
老王告诉我,老连长的牺牲,使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从此,他随部队南征北战,东挡西杀,直到取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然后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抗美缓朝战争……回国后,枪林弹雨在他身上留下了大小伤疤23处,因为身体的原因,组织上考虑把安排在荣军学校,老王说啥也不同意,说那样就对不起牺牲了的战友了。并对部队首长说,当年我扔下锄头参军,如今我还回家乡握锄头务农。于是,老王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老家,“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那是我一生的骄傲啊。
老王怀着对往昔岁月的留恋,进入了梦想……
临别的那天晚上,老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的大包袱,一层一层的打开后,我不禁惊呆了,原来是一大沓稿子,装订成厚厚的4本,题目是《我的从军岁月》,我一宿未睡,几乎是一口气含泪读完了这部还很粗糙的自传体纪实书稿,全稿共分25章,每章都附有标题,而写作的表现手法,却又“别具一格”:本书稿基本是以字为主,以画带字,同音字填补,再附以圆圈。如荒原的“荒”不会写,就画个花来带替;刹车的“刹”不会写,先画一个人头,然后再在这头上画把刀;聚歼的“聚”和“歼”不会写,就画个木匠用的锯和电工用的钳子;钻防空洞的“钻”字不会写,就画一个洞,里面钻一个人;“哭”字不会写,先画一个人脸儿,然后在这脸上点几个小点点;堡垒的“垒”字不会写,就画棵树,树上再画棵梨的模样;海娃的“娃”字写不来,就画个小孩;锦州的“锦”字不会写,就用金子的“金”来代替;阿妈妮的“妮”字不会写,就用水泥的“泥”字来代替。还有很多字无法用图形画或符号来表示字意,就画了很多小圈圈空起来,等学会了字,再添到圈圈里。老王回村后,一直没有停止对这部书稿的完成,这部书稿,截止让我看时,将近添了三分之二的圈圈,还有三分之一的圈圈未添完。其中,有些章节写的感情充沛、催人泪下。如写江班长牺牲的一节,老王是这样写的:“部队在攻打小高地的时候,江班长和我还有小马,我们行进到距离国民党碉堡前30米左右的一处坟地里。我们趴在前面坟包的后面,小马手持话筒开始宣传:‘蒋军士兵们,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是来解放穷苦人的!你们别给蒋介石卖命了!赶快投降吧!我们的政策是宽大处理,优待俘虏!’话音刚落,敌军也喊上了:‘共军们,你们赶快投降吧,你看我们穿的是是美式服装,手里使的是美式武器!我们吃的是白面大米,而你们吃的猪狗都不吃!哈哈哈……’猖狂的叫骂,激怒了江班长身边的小马,他从地上跃起端枪就要射击,江班长一看不好,马上把他摁到,就在这时,对面打过来一梭子子弹,击中了年仅28岁的江上青班长,他是前胸中的弹,胸部被打成了筛子。”还有一节描写抗美援朝时连队女卫生员小金牺牲的情景:“我们一班和连队卫生员小金在车站上负责转送伤员,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们刚刚走到村边,看见有六架敌机飞过来,围着村子转过来转过去,小金一看不好,就赶快敲钟报警。轻伤员纷纷往防空洞里猛跑,敌机接着开始了轰炸,又是扔汽油弹,又是打机关枪,好几处房子已经起火,小金是情况越紧张她越沉着。她对我说:‘王班长,咱们赶快背重伤员去,同志们在前方没有牺牲,决不能叫他们死在后方’。说着,就飞快跑到起火的病房去了。我带领全班战士也紧跟着她跑去,我从来没有见她腿脚这么快,弹片、子弹、石头像雨点似的落地,她全不在意,她一连背出了七个重伤员,到背第八个重伤员时,这时候,一架敌机俯冲下来,扔了一个炸弹,炸起的黑烟尘土把她们遮盖住了。黑烟过后,我赶紧跑过去,抱起小金,连连喊着:‘小金,小金,’她身上中了好几块弹片,身边流下了好几滩血,头一歪,就在我怀里咽了气……”。
怀着极不平静的心情,读完这部自传文稿,我的心灵受到了一次又一次强有力的震撼,面对这一行行字画结合、别字混杂、圆圈交错的作品,沉下心来默读,你会听到字与字之间、字与画之间鸣响着钟鼓撞击的声音,读之,俯拾皆是豪情,处处都是刚强,时时透着挚爱。
老王文化不高,听他说现有的一些文化基础也是在部队的烽火岁月中学来的,一个只有如此文化功底的人,硬要写出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其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恁心而论,这部书稿仍很粗糙,有些内容还停留在素材阶段,读起来也比较费劲,但实实在在是记录了他戎马生涯最辉煌的一页,老王从他投锄从军后打鬼子写起,到抗美援朝凯旋后收笔,放下枪杆拿笔杆,用责任、用毅力、用信念,把这段难忘的岁月,写的朴实无华,荡气回肠。用老王的话说,我若写不出这段岁月,将来有一天我死了,我没有脸去见那些牺牲的战友啊!
我当下承诺,等下次有时间,一定来多住些时日,好好帮老王修改这部书稿。老王非常的感激,不住地点头:“多谢了,我谢了。”
后来,因为工作和生活上的忙忙碌碌,慢慢将此事淡忘了,可更让我难受的却是在老人活着的时候,未能使这部书稿见诸于世,每念及此,我的心就如同跌进了炼狱,备受煎熬。唯一使我欣慰的是不久前,老支书专门给我送来了老王的遗稿,并对我说,这是老王弥留之际最后的留言。
接过书稿,仿佛是接过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打开包袱后,里面除了我已经阅过的那部书稿外,还有一封信,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信是这样写的:“张叔,您好!可能您会纳闷,我是谁呢,我要告诉您,我是老王的女儿,听我爸多次说到您,说是您要帮他完成这部书稿。我替我爸再次谢谢您,可能我爸生前和您说过他当年的老连长在牺牲时扔下一个3岁的女孩子吧,那个女孩子就是我。我爸牺牲后,组织上先是把我寄养在根据地的老乡家里,后来又进了部队的‘地下托儿所’,是现在的老王爸爸收养了我,他们那代人把青春、热血、生命都交给了新中国,您一定要把书稿早日改出来,我们永远不能忘却,因为他们是共和国人民军队的‘军魂’。拜托了。继英敬上!”我仔细端详着照片上老王的女儿,这是一位大约有30多岁的女军人,穿着一身军装,背景是高高的雪山,在雪山的辉煌下,显得是那样的英姿飒爽,生机勃发。
一个天气晴和的日子,在老王的坟前,我献上了用各色鲜花编成的花环,敬军礼后,抬头望去,在这人瑞的坟头上空,竟有一片羽毛般圣洁的白云,由东向西,徐徐飘去……
山西静乐作协:张天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