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爱养鸽子,全因了鸽子那清脆的哨声,当天空中急促的鸽哨倏然掠过时,父亲就会抬起头来,仿佛聆听天簌一般,凝神捕捉那渐远渐轻的音乐,布满蜘蛛网似的脸上,每道皱褶里都涌满了笑意。这时,母亲就又总会笑话他:看看,魂又给勾走了。
父亲是个偏心眼,我当小就知道,我和大哥,大鸽和小鸽,在父亲心中的位置是:大鸽比小鸽重,大哥比我重。大鸽和小鸽都是父亲很喜欢的两只鸽子,大鸽身架高大,魁伟结实,是父亲的鸽子王,小鸽精瘦灵巧,单眉秀眼,总是不声不响,不如大鸽那样讨人喜欢。试飞那天,父亲在鸽笼里只给大鸽腿上绑扎鸽哨,小鸽扑腾着也想出去试飞,父亲拍拍它的小脑袋说,呆着吧,还轮不上你呢。说完,父亲看了我一眼,究竟是啥意思,我也不清楚。
父亲提着鸽笼,爬到楼顶,双手从鸽笼抱出大鸽,一下子举得老高,双手一松,大鸽便双翅一抖,扑扑楞楞飞向空中,我发现,大鸽飞向空中后,只在高空做盘旋状,毫无飞走的意思,直到盘绕了几分钟后,才扇动着翅膀,在我们的头顶踅了两圈,咕咕叫了几声,算是行了一个告别礼,尔后扶摇直上,像一股黑色的旋风,立时旋上蓝天白云之间,清悠悠放嗓叫了几声,便箭一般向西射去。
一望无际的天庭纤尘不染,就像清水洗过似的,没有一丝浮物,大鸽像一颗黑色的小流星在空旷的天际运行,最后,它终于消融在远方。我盯着它飞翔的英姿,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无限的艳羡。
可是,不知是被人用猎枪打死了,还是飞远后迷路了,大鸽一去遥无踪影,父亲伤心了好一阵子。那年,大哥中学毕业后,到了一个国营大型煤矿当了井下工人,把自己火红的青春写在了井下八百米深处。
从此,父亲把整个心思放在了小鸽身上,可是,父亲吃一堑长一智,却再也不肯放飞了,任凭我百般劝说,父亲总是警惕地说,我已经失去一只,不会再失去第二只了。也就在那年,大哥走后的几个月后,大哥来信了。那时候,通讯极不发达,邮寄书信就成了惟一的通讯工具,在我们那个小县城,一封信,走个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丢失信件也是常有的事。你想大哥走了这么长时间,父亲用“家书抵万金”的喜悦让我读着大哥的信,大哥的书信写得很长,有十几页,他热情洋溢的描述了井下采煤的种种新鲜和第一次拿到工资的那个滋味,还有外面世界的精彩。我一字一字给父亲读着信,读信时,我看到父亲脸上泛起聆听鸽哨时的灿烂心情。
读完信后,我心里不由地升腾起一种对大哥的由衷敬意,大哥真像家乡天柱山上的苍劲松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向广阔的空间延伸枝叶,而我呢,却像父亲手中的一盆家花,捧在手上忙摔了,摆在院里忙晒死,就像他的小鸽一样,囚在笼里供养着,任你日益扑腾着坚硬的翅膀,也只能扼杀在父亲“我已失去一只,不能再失去第二只了”的摇篮中。我开始恨父亲的偏心眼,那时,我快高中毕业了。
走过九月,一纸通知书打开了笼子的锁,我可以自由地飞了。
记得离别那天,窗纸刚刚发亮,父亲就起了床,早早扫了院,从瓷罐里取出攒了一年多的鸡蛋,煮熟后,给我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大(家乡方言:爹),你装那些干啥?”我大声吼道。“路上好吃,出门在外不容易”,我发现父亲那青筋暴突的手,哆嗦着给我装进旅行包里。
早饭后,天气阴沉如铅,满天飘飘扬扬下起了雪,平添了几丝悲凉气氛。父亲从房里拿出了他的鸽笼,给小鸽绑扎好鸽哨后,禁不住鼻子一搐,泪水夺眶而出,抽抽泣泣地说:“你也走吧……,留不住了,都飞走了”,随及父亲把小鸽拿在手中,用手给小鸽来回梳理着羽毛,最后,他爱抚的吻了一下,把小鸽举高,双手一松,小鸽扑凌凌一抖翅膀,向着高空飞去。父亲望着越飞越远的小鸽,我发现记忆中的父亲确实老了,凛冽的秋风吹拂着他那近乎全白的稀疏头发,矮小清瘦的身子矗立在那儿,宛如一尊爱神。看着看着,我心中腾的升起一股热浪。
随着汽笛一声长鸣,二十年委曲的泪水冲决闸门,放肆地奔流着。父亲,我二十年从未读懂的父亲,其实我和大哥才是你心中的鸽子,当我们一只只放飞时,我们都成了杨柳岸上的匆匆过客,留给你的,只有一封封薄薄的书信,一声声清脆的鸽哨……
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得知,送我走后,父亲一反常态,小县城里有名的“葛朗台”,整整半锅海煎山药烩豆腐。亲戚们嘲笑他脱了裤子跳进锅里也找不见一丁点豆腐。他就是这样星星点点,含辛茹苦为儿女们操持,那次却破例割了猪肉,买了瓶酒。可能那次父亲喝多了点,整整闷头睡了一个下午。
每当有鸽子划过长空时,清脆的鸽哨从天空铺洒下来,我就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父亲聆听鸽哨时的那种灿烂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