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缝纫机
一年一度纸钱飞。
她去了,离开这个世界时是那样的无牵无挂,什么都没有留下。唯有一台缝纫机,几乎记载了她的一生。睹物泪下,回肠九转。这台缝纫机已经陈旧,油漆面全然剥落,镀锌的地方也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但它那“喳喳喳”的声音,好似母亲那双粗壮的大脚仍在踏着脚踏板,萦绕于耳。就像是奉着一首美妙动听的乐曲,又像是喝着一杯香郁浓醇的美酒。
这台缝纫机可能是在我八岁那年买的,清晰地记得是在晌午时分,当时的家境比较艰难,又要生活,还要供养两个儿子上学念书,母亲是个农户,仅靠父亲微薄的薪金,只能是杯水车薪。为了生计,母亲不甘向命运低头,一咬牙,借款买了台缝纫机,是上海生产的蝴蝶牌。当时因为买这台缝纫机,父亲说啥也不同意,和母亲吵了一架。
“借款买缝纫机,你能还清,”父亲牛脖子一梗,他不想借别人家的被子遮自己的腿。
母亲是从山沟里经村媒撮合穿纸裱红鞋嫁来的女子。生她时山村大旱,籽粒不收,姥姥家愁肠百结,父母一咬牙,把她扔在了大雪纷飞的野地,是好心的三舅把她抱了回来。皮里抽骨的母亲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野菜山果赋予她一副好身架,高山黄土养就了一种倔性格。
“不要你还,我自己借款自己还,凭我一双手,不愁还不清”母亲眼泪汪汪地说。我想那泪水里定然蕴藏着一分希冀、几缕欣慰吧!
吵架后,母亲就开始了她的缝纫生涯。先是零星揽,偶尔她和其她同行合伙揽,给街坊邻居、村里的亲戚们缝缝补补,手工价总是低于其它地方的门铺。母亲是个心地很善良的人,对些县城里的孤寡老人和牺惶户,总是无偿地白尽义务,从不收钱。末了,长叹一声,兹兹在念:“唉,多可怜的人……”那时,我的家乡以盛产“讨饭人”而名闻遐尔。有年春节前夕,县城里一位有名的“鞋而破,帽而破,身上的袈裟破”的“光棍”,来到门上让母亲补衣服,被我堵在门外臭骂了一顿,结果挨了母亲的几巴掌。母亲含泪给“光棍”把破烂不堪的裤子补得展展豁豁,焕然一新。我觉得那“喳喳喳”的缝纫机声不似扎在“光棍”的破衣服上,而是像烧红的钢针扎在了我的心上,母亲尽其天年后,这个“光棍”扑通跪在灵前,嚎啕大哭:“好人呵……好人……我来晚啦!……”伤心之状,真令铁石心肠的人也落泪。
母亲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她的心性非常灵巧,由于她做工精细,处人诚恳,因此在县城享有“巧缝纫”的美誉。一年下来,挣下的票子也不下1千元左右,和父亲的工资不差上下。当年不但还清了欠款,还绰绰略有结余,从此,我们家的光景也就逐渐兴旺了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待我十二岁的时候,席卷全国的那场“共产风”刮到了我们这个县城,一夜之间,家家都要进入“人间天堂”,凡是县城里略有名气的裁缝匠,都要集中到大队,由大队统一管理,缝纫机也要按成折价。那夜,墨黑的天幕上缀着几颗寒星,我看到母亲从大部队回来后,小手绢里包着一叠钱,母亲凄凉地告诉我:缝纫机按成折给大队了,这是折了价的钱。当时,我们家的那台缝纫机是按六成折的,折下不到100元。货真价实的“蝴蝶”随着那场飓风也就飞出我们家,悦耳动听的机声我就再也听不到啦!
“蝴蝶”的再次飞回是在我的孩子也已上了学以后。党的富民政策的春风终于吹破了封闭太久的大地。大队缝纫社因“大锅饭”越吃越穷,终于山重水复陷入绝境活不下去了。又把缝纫机按价折给个人后,三十多人的缝纫社也就由此而解散啦。当然了,我们家的那台缝纫机也就理所当然地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喳喳喳”的缝纫机声又彻夜不明地响了起来。我见那些时日,母亲苍老的脸上总是布满了喜色,就连每道皱纹仿佛都在笑,俨然绽开的九月菊花。南来北往的顾客使母亲鲜有暇日。这下子,家里又红火起来,寻她做衣服的有衣冠楚楚的干部,有油渍巴巴的工人,有双手沾满大粪的农民,他们有现钱的给现钱,拿不出现钱的农民兄弟拿点山药、小米等顶替现钱,多一斤少半斤的母亲也从不计较,她总是笑吟吟的,一副菩萨脸庞。但我明显地感觉到,母亲踏缝纫机脚板的声音显然不像以前那样有力啦,昔年红润的圆脸盘,日见憔悴,原来,自从到了大队缝纫社,夜以继日地劳作,终于积劳成疾,背驼了,头白了,一个五雷击顶的诊断使我绞心劐肚——母亲患了肺癌。
五年前,癌细胞噬咬得母亲身体瘫如枯树扶风,终于如山样病倒了,从此,缝纫机的声音就在我们家消失。当年在省城医院做了切除手术后,我一直对她瞒着病情,每次从外地买药,总要撕去药瓶上癌的字样,因为我那敦厚老实的父亲太纯朴了,害怕他脱口而出,加重母亲的心理负担。术后恢复得极好,坐不住,喜欢到西树林天然公园去散步。常常到了一些亲戚朋友家去,撩起衣服说:瞧刀口子恢复得多好,用不了多久,我又能做衣服了啦。看着母亲的豁达样,我暗自为没告诉她病情而宽慰,心里不禁生出一种希冀,兴许还真能再做衣服呢。那熟悉好听的机声仍能还在我们家响起呢。
手术后的四年间,前三年基本控制住了癌魔,母亲总要强撑精神,力所能及,零零星星,给小孙子做条裤衩,给老父亲做了红背心、补块补丁等。我数次劝告母亲不要再劳累身子骨,她嫌我絮叨,总是说锻炼锻炼好。所以说,缝纫机的声音在我们家,在母亲做了手术后,又断断续续响了一段。2008年10月份,经医生检查,癌细胞已经广泛转移,一个星期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呻吟不止,强忍受罪到第四天的深夜,就闪电般地撤手西去啦。临终的时候,凄惋地对我说:“娘再也不能挣钱了……明年还想翻新旧房子……”头脑异常清醒地说完后,无限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她借款买的那台缝纫机,就……。母亲临终前的那一眼,实在令我震心摇魂,凄惨殷忧,足够我思索一辈子的。
入殓时,我用瑟瑟发颤的手翻遍大小箱子,也找不出一身满意的老衣。母亲呵,娘亲,您殚精竭虑一生,在您手上做成的衣服不下万件,结果你临终前连自己的寿衣都未做成呵!我知道,母亲是断然不会想到她会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的。
母亲是极不甘心地离开了我们的,她是位实实在在为生活所累了一生的平民,那台伤痕累累的缝纫机就是最好的见证。虽然时过境迁,母亲坟头的青草已经枯了几度,但每每目睹,就禁不住心头感概万千,在母亲给予我的一切之中,最使我心颤的就是她的那台缝纫机,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它更善、更美、更真。
山西省静乐县作协: 张天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