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的最后那年,我十七岁,在无边的书山苦海里,我记得天一直是灰沉沉的,闷闷的,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那个理不清的岁月,生活就像一杯盛放了很久的淡水,越觉得孤燥无味。上课、作业、考试的循环,似乎摸去了周围一切东西的存在。每次我经过教学楼底层那长长的走廊,站在灰黑色的楼梯口,就感觉四楼的教室是那么高不可攀,令人目眩良久——我真的像快被摧跨的斗士。
我要讲述的这个故事,现在看来,或许是上天有意给我平淡无味的生活增添一点信心,使我有勇气继续撑下去吧!那是一个深秋的中午,萧条的阳光在摇摇嘎嘎的树枝映衬下显得特别浓重和苍老,秋虫此起彼伏侍的叫声更让人烦躁不安。我还是习惯地夹着一摞书匆匆赶往教室,准备将下午的功课趁中午休息的时候预习一下。当我大步走道底层靠楼梯口的那间教室门边时,我莫名其妙地停住了。或许我发现那扇门是开着的,或许那是我以前读高二的旧教室——我后来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朝里面看了一眼,不经意的一瞥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空荡荡的教室前排坐着一位容貌清秀的漂亮短发女孩,从桌面上可以看出她穿着一件学生中流行的黄色上衣,她的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明显的睡午觉的姿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正看着傻傻地站在门边的我。四目相对,我手足无措,尴尬极了,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这么相看的我慌乱得就像刚被抓的小偷,脸颊顷刻感到火热。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转身溜到旁边的楼梯口。
多少年来,那一刻说不出的感觉也是我一直惦记那位女孩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于是我频繁地进出教学楼,每次在那间熟悉的教室门边,我都会刻意地停留一下,偷看一眼前排的那个座位。很多次我都能见到她,而且都相互传递着心照不宣的微笑。偶尔有一天,我没有见到她,心里开始觉得非常慌乱,我努力想象她的样子。渐渐地,在课堂上,我时常不知不觉地走神,脑海里只有关于她的一切,甚至在暗想要不要打听有关她的事情。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再是学习上的焦虑和担忧,一合上眼都是她的影子,我时常在被窝里默念着张九龄的诗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终于,我发现自己陷入很深的美丽相思中,我怀疑自己已经喜欢上她了。
我三心二意地学习终于出了问题,每周考试的成绩日益靠后,我也很快退出班级前几名,班主任在一次班会学习总结时,花了冗长的时间来批判我的倒退,我蓦然发现,我的分神已经将自己推向高考失败的边沿,仿佛我已经落榜了。班主任那句声色俱厉的“再这样下去会毁了你”,令我心里产生强烈的震撼,十数年的寒窗辛苦就要毁于一旦。我悬崖勒马,决定从心里疏远那位令我失魂落魄的女孩。我开始刻意回避那难以割舍的纤纤身影和温柔目光,我“理智”地安慰自己,等到高考结束后再找她诉说我的内心吧。于是我又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准备高考的战斗中去,恪守“高考的胜利高于一切”这一信念,我有把握打好高考这场战役。没有人注意到我思想上的变化,因为我平时就让人琢磨不定,我诚实,但我更善于隐蔽自己的遗憾和弱点,善于消融自己的痛苦。我的倒退让许多超过我的同学信心大增,他们认为跑到我的前面说明他们有了很多进步。我暗自说:“不,我会很快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梦醒时分,我真正重新开始了。
高考在那个骄阳当空的中午结束了,我走出高考考场,仰头舒了一口长气。我立即想起我的那个曾经差不多是梦想的诺言:“我一定要找到她,亲自对她说:你的笑容包含了很多美好的东西,使人激昂、振奋,也令我刻骨铭心、梦萦魂绕。”我望着眼前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突然悲哀起来:将近一年来,心中默念的那位女孩,竟然连名字都不知道,何况高二年级早就放暑假了。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是八月下旬,高中也开学了,我揣着期待的心情来到昔日的校园。我打听到她所在的班级已经搬到以前我的高三教室里,但我没有看到她。我向他们班的同学打听她的消息。“她转到外地上学了,她是苏山人”,我心中一愣,急忙又问了那位同学一句:“她叫什么名字?”“邱丽华,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那位同学吃惊地扶了一下黑框眼镜。
我气馁地离开了熟悉的中学校园,我感到命运在作弄我:为什么让我认识她,却无缘说上只言片语?此刻我甚至感到比高考落榜还要黯然。我突然想起她的那位同学跟我说起她家是苏山的,我知道那是很远的一座大山,我一般只能看见它那朦胧的山脊。在临上学前那几天,我时常在丝丝秋雨中,独自在高岗上散步,凝目远望那秀美如画的朦胧苏山,迟迟不肯离去,或许在那边的山下有我心中惦念不已的女孩吧。
在大学里的这些年,我接触到很多新的东西,当年的诚实也被隐藏起来,变得玩世不恭,但我的心始终没有改变过。我无数次托中学同学打听她的情况,却杳无音信。我也曾经很多次在电话中和同学讲起这个故事,同学的吃惊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我还幻想在将来不远的某一天,在某个地方,我会偶然遇见她。
如今,又是一个酷热的暑假,我回到家,站在当年时常散步的高岗上了望苏山,眼前的风景依旧是那么沉吟,那么朦胧。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可是又有谁能怜惜我这位“眼前之人”呢?或许,真正爱上一位女孩,心灵便有了一份不求回报的期待,这样的青春年华也是很值得的。
醉解兰舟先生2001年8月作于江西都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