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故乡村庄西边的西山脚下,有两口池塘南北相依,北面的池塘叫上白塘,南面的池塘叫下白塘,中间有一条一百多米长的白塘堤岸,阻隔两口池塘,白塘堤岸两头各有一个小闸口,相通两口池塘的流水。南边的下白塘枕西山而面朝田垄,西山上长满了樟松以及各种杂柴荆棘;田垄则在下白塘东侧笔直的人工堤坝之下,自西往东南包围了我们村庄。北面的上白塘地势稍高,东岸是村里的农田和菜地,西岸则依偎在西山的山坳里。中间这条白塘堤岸,西接地势稍高的西山;东边则与农田相连,村里人常从这白塘堤坝的旁边,各沿上白塘东岸去北垄自家田地里种地。
在这条一百多米长的白塘堤坝两侧,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也不知道是村里的哪一代人,在这里栽种了十几棵黄杨树,沧桑的黄杨树全都临水而立。在春夏之交,上、下白塘池水涨满的时候,枝干弯弯曲曲的黄杨树生机勃勃,嫩绿的枝叶长满了枝头,千姿百态,有些苍老的树干弯曲贴近水面;有些却像一把大伞盖一柱擎天;也有一些斜立在水面;有的裸露在水边粗壮的根系相互缠绕,诉说着它们的年轮。站在高岗上往白塘堤岸这边看,清澈的白塘水面与堤岸两排绿色的黄杨树相映成趣,成排的黄杨树倒影入池塘,宛若梦里的江村风光,令人记忆深刻——这也是我故乡特有的景色。很早以前,这两口池塘就是我们村里人生活的不可缺少的部分,上白塘的水比较干净,村里用麻石条,在这白塘堤岸北侧的东边的黄杨树底下,垒起了吃水码头。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村里家家户户几乎每天都会挑着木桶来这里挑水回家,以备家里生活之用。直到后来,村里刮起了一阵打井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水井,才没有人愿意挑着水桶去往一里多路之外的上白塘吃水码头挑水喝了。这吃水的码头渐渐成为村里人洗菜的专用码头,村里人在地里摘完菜,就来这里洗干净,拿回家直接下锅。
白塘堤岸南侧的下白塘,在黄杨树荫底下,村里很久以前就用厚重的麻石条,贴着这一百多米的白塘堤岸南侧水面,垒起了长长的码头,记得那时候村里的妇女经常不约而同地来这里洗衣服。下白塘东面是笔直的人工堤坝,时常有村里人在这里游泳,由于父亲管理严苛,从来不允许我下水塘游泳。那时候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龄的伙伴们在水里面嬉闹玩耍,下白塘有二十几亩水面那么大,有几个游泳能手,为了炫耀他们的游泳技术,经常以各种不同的游姿,在下白塘里四处游逛,看得人工堤坝上的我们羡慕不已。记得有一次,我趁父母亲不注意,也偷偷地拿了毛巾和香皂,跟着村里的小伙伴们来到下白塘里学游泳,结果被哥哥告了密,父亲从村后垄的菜地里拿了一根瘦长的荆柴,跑到下白塘把我赶回家,狠狠地揍了一顿,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下过水,时至今日我还没有学会游泳。
七岁那年的清明节前一日的下午,阳光很好,到处都是油菜花香,我跟着九岁的哥哥,在上白塘东边的油菜田埂上放牧我们家那头将近三十岁的老水牛。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次老水牛一边迈着老迈的步伐,一边吃着田埂上嫩绿的长须草。就在老水牛准备通过吃水码头旁边不远的那个田沟流水豁口时,可能是豁口有些大,老迈的大水牛突然一个咧咧,没有迈过去,身子瘫倒在豁口旁边金黄色的油菜田里,老水牛身下压倒了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长卧不起,我和哥哥急得大哭。父亲和叔叔闻讯赶来,发现老水牛已经骨折了,再也站不起来。将近三十岁年龄的老水牛,相当于八十多岁的老人,大家想尽了办法都没能把老水牛救回来,父亲和叔叔只能在田埂上割了一谷箩长须草,让老水牛含泪吃饱。那时候年迈的奶奶也驻着拐杖来到白塘堤岸边的黄杨树下,眼睁睁地看着陪伴了一家人近三十年的老水牛行将就木,不免有些垂泪。父亲听村里人的劝说,找了邻村一个收老水牛的肉贩子,就在这白塘堤岸的黄杨树底下折腾了一下午,把老水牛拉走。那年的冬天,奶奶也走了。
那年的早晚稻,父亲和叔叔只能临时找村里人借牛耕作。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也就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和叔叔才找熟人买来一头小水牛犊,准备以后两家人就靠这头小水牛犊来耕作。我就是从读完小学三年的这个暑假开始,和村里的同龄小伙伴们一起放我家的这头小牛犊的。我见到这头小牛犊的第一眼,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头小牛犊来到我们家才两三个月,也只有成年牛的一半那么大。从那个暑假开始,几乎每天早晨六点钟左右,我起床后就牵着小牛犊,在白塘堤岸边牵牛吃草,早晨一般要放到8点钟,小牛犊吃饱了才收工回去。而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我们村里二三十头水牛和黄牛,会统一结伴从白塘堤岸的黄杨树荫底下走过,经过西山的山间小路和水渠小桥,再路过七角林场,到芙蓉山脚下那边去放牛。芙蓉山脚下有一座大水库,水库周围有一大片草地,而且山上的野草也非常茂盛,黄牛上山,水牛下水,这里是天然放牛的好场地。到了傍晚,我们一群人唱着山歌,踏着夕阳,再经过白塘堤岸的那两排黄杨树下回到村里,好不热闹。冬天的时候,我也经常牵着这小牛犊从老宅改造的黑糊糊的牛棚里,走到白塘堤坝的黄杨树码头喝水,晒晒太阳,有时候我也会把小牛犊系在这黄杨树干上,去旁边我家的菜地弄一些菜带回家去。冬天的黄杨树叶子几乎都掉光了,弯弯曲曲的树干和枝杈,都光秃秃地矗在白塘堤岸边,这和旁边西山四季常青的樟树和松树相比,又显得有些荒凉。
在随后的几年里,小水牛犊茁长地成长,很快就成为我家和我叔叔家的主要耕作劳力。它和我的关系也像非常默契的老伙计一样,每次我经过牛棚,它就能听出我的脚步声,并发出快乐的“嚒。。。”的声音来;它看到我时的眼神,更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我正在都昌一中念高二,以前的小水牛犊那时候早已是壮年的大水牛了,虽然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放牛,但一回家有空我还是像以前一样陪一陪它,就像是自己的老伙伴一样。记得那是一个晴冷的周六,我刚刚牵着大水牛喝完水,缓步从白塘堤岸上的黄杨树下准备往回走,突然看到父亲和叔叔带了两个陌生人过来找我。原来那时候开始政府鼓励机器耕田,村里很多人都卖掉了自家的牛。我父亲和叔叔他们也商量好了,要把这头大水牛卖掉,来的那两个陌生人就是买主,过来牵牛的。我当时心里非常吃惊,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但我无力去反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从我手里接过缆绳,把大水牛牵走。就这样,陪伴我度过了七个春秋的大水牛,远离我而去,我记得大水牛离开时,三步一回头看着我,眼角里噙满了泪水。
再后来,我考上大学了,之后的几个暑假我只要回家,都可以尽情地玩。那几年的夏天,我也跟着村里那些人一起,坐在白塘堤岸上的那一排黄杨树底下钓鱼,有时候一钓就是一整天。我真正开始学会钓鱼,就是在这黄杨树底下跟村里人学会的。记得有一位老爷爷,他是钓鱼高手,看到我笨拙的钓鱼模样,一个下午钓不上几条小鲫鱼,不仅没有取笑我,还教我用什么样的鱼钩和鱼饵,甚至专门跟我讲,鱼上钩后,要往侧面拉,不要往上拉直钩。我按照他的办法,果然中钩的次数大增。江西的的夏天非常闷热,那时候没有空调,家里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我们在家里很难待得住。而坐在这黄杨树荫底下,南风吹过空旷的池塘水面,吹到黄杨树叶子上发出柔柔的声音,在树荫底下就变成凉爽的清风,这里不仅是村里人钓鱼的好地方,附近田地里干农活的人们,也都会时不时来这树荫底下乘凉休息和聊天。
大学毕业之后,我去了遥远的北方工作,每年都只有过年才有机会回趟家,在家里待上十天左右就得回去。在外面辛苦了一年的我,每次回到家,感觉都像是净化了一次心灵一样,在外面的那种辛酸、疲惫、无奈,到了家里,看到故乡的山山水水,心里就会格外舒畅,工作上的压力瞬间都会抛到九霄云外。那时候白塘堤岸和黄杨树基本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有一年我看到原来吃水码头边那棵贴着水面生长的黄杨树腐烂死掉之外,其他十几棵黄杨树基本上还都和以前一样。而在第二年我看到死掉的那棵黄杨树根又长出一簇新的树干,更显得生机勃勃,让我非常欣慰。
二十九岁那年,我结婚了。而在这之前,我为了准备结婚,也从遥远的北方南迁到无锡工作,并和妻子商量把家安在无锡。这样从无锡回老家都昌要方便多了,有时候有空,我一年之中甚至可以回老家两三次。每次只要我回到老家,安顿好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妻子和孩子,从村里往西走,来到白塘堤岸这两排黄杨树底下,走走看看,给妻子和孩子讲述这白塘堤岸黄杨树底下的故事。村里人这时候也很少有人来这里,下白塘这一侧洗衣服的麻石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全都塌进池塘的淤泥里。而上白塘以前的吃水码头,现在也长满了水草,几乎很少有人来这里洗东西。长长的白塘堤岸也长了有一人多高的荆柴杂草,我甚至不敢下脚往白塘堤岸的西头山脚下走去,因为小时候我们村里就有人在这里的草丛里被蛇咬过。所以我每次来这白塘堤岸看这些沧桑的黄杨树时,只能站在吃水码头这头,用拍点照片和视频,回到无锡之后自己慢慢看。
就这样又过了十二年,为了家人能够远离疫情,这个暑假,我开车拉着父亲和母亲,还有二女儿和小儿子,回到老家。从大学毕业到现在的二十年间,也就算这次在老家待的时间最长,我足足在老家待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我尽情地在村里村外来回走动,日渐萧条的村落已经没有多少人生活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老人,还在田地里劳作,青壮年基本上都出去了。我常常带着5岁的二女儿,来到白塘堤上的这两排黄杨树底下走走看看,这两排黄杨树下的白塘堤岸,看上去几乎没有人来这里走动了:白塘堤岸上的荆柴杂草几乎跟两排黄杨树一样高;以前通过西山的堤岸小路,也淹没在这茂密的荆柴杂草之中;有两棵黄杨树干甚至被虫蛀得很厉害,似乎有些奄奄一息。
在我准备回无锡的前几天,下白塘在这个暑假已经干涸见底了,村里安排人员清淤,重新用钢筋混凝土加固下白塘东侧的人工堤坝。当时我还在池塘岸边闲逛,跟村里管事的族兄开玩笑说,下白塘那边的人工堤坝,也应该栽种两排黄杨树,以后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这白塘的风景会更好看。村里管事的族兄只是微笑着回答,下白塘的人工堤坝不能种树,树长大了会撑开堤坝,导致堤坝渗水,容易淹没人工堤坝下面的农田。我想也可能吧,但光秃秃的人工堤坝确实不美观,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随后又指着白塘堤岸那两排黄杨树问他,那边两排黄杨树,是不是可以考虑加固清理一下,毕竟这两排黄杨树,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应该保护好。他笑着回答我,那边村里暂时没有钱修整,以后如果要整理,可能会考虑把那两排黄杨树全都砍掉,也要用钢筋混凝土修筑一遍。
我听完他的话之后,大吃一惊,突然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但自己却没有理由也无力阻止他们这么干。或许白塘堤岸这两排老黄杨树,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些毫无用处的烂木柴火而已;而在我看来,却是长久以来我对故乡的思念和寄托之所,是心灵安放的地方,是儿时的记忆,也是我梦想的起点。如果真如那位管事的族兄所说,以后这白塘堤岸的两排黄杨树,或许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这几乎和当年父亲卖掉我家那头大水牛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只能用笔把这些东西写成文字,用来纪念他们,成为永恒的记忆罢。
2022年11月25日醉解兰舟作于江苏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