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昌米粑记

吾游历江湖多年，南至岭表，北极大漠，西止回疆，东临齐鲁，尝遍天下美味，自无憾于向日。若川中麻辣烫、津门狗不理、关外炖棒骨、内蒙烤羊肉、太湖烧三白，乃至杭州小笼包，回味之间，独以故乡都昌米粑为世间美味第一。何则？执性自然，非偏袒于故土也，都昌米粑虽不名显于天下，止隐于鄱阳湖之僻壤，难掩其独步天下绝味之美也！

吾年幼家贫，虽不至于饥馑号饿，常以蔬菜裹腹，数月不见荤腥，每逢村中酒席，远闻其肉香，辄口水潺潺，情难自禁也。家母以家徒四壁，操劳持家，仅能以北陇之辣椒、西涧之土豆、南岗之豆荚、东坡之萝卜，为日常之餐，聊慰吾兄妹三人童年之腹。唯逢清明、中元、中秋、除夕四节，家母必炒米为粉，剁肉为馅，夹以豆荚、辣椒、豆腐、蒜苗诸物。然后和粉为团，手捏为皮，勺舀肉馅，置于粉皮之中，粘合粉皮，或如水饺，或如圆球——此即都昌米粑也。

家母置米粑于竹蒸笼之内，吾兄妹则坐守灶台，烧火烹饪，须臾热气腾腾，香盈满屋，家母乃手持竹筷，掀开蒸盖，扎米粑以试。常告诫吾兄妹曰：若米粑未熟，则竹筷粘钝；若米粑熟透，则竹筷爽滑。方米粑之熟，则夹米粑予吾兄妹三人各一，然后合蒸盖，告诫吾兄妹曰：必先祭祀先祖，然后得食。吾少时最淘，闻其言，则立呼家父盛米粑二碗，置于厅堂曾祖父母、祖父母瓷像之前，烧纸焚香。及返厨房，家母已盛满米粑，各予吾兄妹曰：是可食也！

吾兄妹皆狼咽虎吞，必至笼空腹胀方休，而家母与家父，又起身和面舀馅，再蒸满笼米粑。告吾兄妹三人曰：待此笼粑熟，可盛米粑予左邻右舍尝之，此人情故礼，不可废也！吾兄妹三人，乃各分道送米粑至左邻右舍，邻居亦热情以待，回以时物。至今思之，犹念当日邻里之情，不可追也！

及长，入学县城高中，都昌所属四十八都之少年，皆聚之都昌一中。课堂之余，尝与诸同学聊以都昌米粑，或谓某地米粑最纯正，或谓某馅米粑最味美，或谓县城西街某店米粑最贵贱，诸如此类，莫衷一是，皆付之一笑。唯最味美者，皆以清明节时，蒜苗夹卤肥肠馅米粑，为都昌米粑第一，吾与诸同学戏谓之曰：蒜肠米粑。盖彼时都昌农村皆养猪成风，年关之际，各家均宰家养土猪，腌制腊肉，而肥肠亦卤之入坛，以待清明祭祖。阳春三月，蒜苗方盛，味香而辛，掺之卤肠，入馅米粑，其味绝伦，历久弥新，足夺吾魄。

何为其次之？吾以为土猪肉末，夹以芙蓉山泉新酿之豆腐，香葱少许，若以此馅为米粑，亦为都昌米粑之绝品也。忆吾少年时，暑期多暇，与兄作客邻乡姨母之家，时近中元，姨母与表兄姊亦以米粑为祭，其以豆腐肉末为馅。吾初不介意，以为其味寻常，尝食数枚，惊为平生未有，惜姨母所作豆腐肉末米粑甚少，须臾即毕，不复尝之。后二十年，吾自作此米粑于江苏无锡，不复其味也！吾故疑其水非都昌山泉之水，其米非鄱阳湖之米，而肉故非昔日故乡土猪之肉，虽有其形，不得其味，自是难寻其踪迹矣！

相传都昌米粑乃首创于晋征西大将军陶侃。陶侃，吾都昌人氏，即靖节先生陶渊明之曾祖父也。陶侃出身都昌寒门，为人忠诚，耿介有节，少有大志，事母至孝。一日，陶母病不能起，久无味觉。陶侃心急如焚，乃捏米为粉，馅以肉菜，烹蒸至熟，陶母闻其味而大悦，胃口为之一顺，而病竟痊愈。自是之后，陶侃常以此物进奉其母。陶母百年而后，陶侃亦以此物为祭。乡里闻之，习以为俗，乃别之于北方水饺，呼其为米粑，而陶侃身处都昌，后人遂以都昌米粑谓之，遂成一大民俗美食也。

吾考究故乡之都昌县七角乡北临新妙湖，有地名曰北庙者，乃祭祀晋征西大将军陶侃之母，其家庙也！而七角乡北侧之新妙湖，前身即为北庙湖。吾闻乡里长者有云：盖先有陶母，而后有北庙；先有北庙，而后有北庙湖。今日所谓新妙湖者，乃故江西省长邵式平，以新妙湖大坝落成，造福都昌人民，以都昌方言“北庙”，谐音不妙，不甚吉，乃自改其名新妙湖。自是之后，都昌人民皆闻新妙湖，不闻北庙湖，而北庙至今尚在吾七角乡北侧临湖之僻地矣！由此观之，是以都昌米粑，实肇于斯地也。

北人常以面食为傲，故水饺大行其道，渐侵江南，以为一统美味江湖，舍我其谁？而南人则以稻米为上，习味之久，历数千年，岂能改之于百年间？是故云南米线、南昌米粉、广东肠粉、浙江年糕，各行其道，亦渐闻名于天下。然能与北方水饺分庭抗礼者，吾以为唯我都昌米粑耳！米粑与水饺，乃天生孪兄弟，其状类似，其馅类似，唯味不同。水饺皮薄韧性，长于嚼劲，味在馅中，香味稍逊，乃麦粉之天性也。米粑皮厚裹香，馅浸粉皮，味入三分，香而爽口，乃米粉之至属也。各有其千秋，岂易为高下？唯米粑冷而坚硬，复热易裂，难以储藏，故难行之于天下，惜哉！

吾方寄寓杭州，有同事亦江西人氏，询之，则彭泽县也。其地亦有米粑之风，其家人自彭泽来杭，捎米粑少许，赠吾数枚。吾喜而受之，其形似都昌米粑，细观其馅，则豆荚猪肉，杂以泡椒，尝之则其味辛辣，不复吾昔日所尝之美味矣！

时近中元，故乡茫茫，累年不祭先祖，亦少愧于万一，杭州虽大，竟无都昌米粑之店。吾固不能自试米粑于此，唯怀憾抱惭，翘首西顾，遥望鄱湖，都昌米粑，绝味天下，自在吾之心中耳。先祖之祭，畤之于异日，唯先祖实鉴临之。

2023年8月8日醉解兰舟作于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