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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克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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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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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狼

                                

                                   祖克慰

一匹狼,常常,游荡在故乡的山林里。很多时候,我在想,这是一匹孤独的狼。总是在傍晚,在空旷的山野里,听到一声声幽怨的狼嚎。我那时站在家乡的院子里,狼的嚎叫,起自山谷,划过树林,从树梢上掠过,随着风,钻进我的耳膜。一股细微的冲击力,凌厉地抵达我的身体,我感到内心微微的震颤。

我曾经在我的家乡,在1982年夏天的某个黄昏,看到过这匹狼。在村子后边的孤山顶上,它孤独地蹲在一块硕大的石头上,仰天嚎叫。那时候,我正走在家乡弯曲的山路上,原野的风,伴着那声悠长的嚎叫,撞击着我的的心。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没有恐惧,没有惊悚,没有慌乱,反倒徒生悲悯。狼的嚎叫,如诉如泣,似乎是在呼唤着什么?是的,那匹狼,是在呼唤,一声声悲鸣,发自心底,让人听出了一种莫名的忧伤。

是的,孤独的狼,是在呼喊。但是,我不知道,它在呼唤谁?那声声呼唤,是那么的凄惨、幽怨、悲伤。也许,在这样的傍晚,只有呼唤,才能舒缓它内心的痛苦。

我突然觉得,这匹狼,它遭遇了不幸。这匹留下的狼,是不是在寻找它的家族成员。它曾经的家族,很可能是在一次灾难后,全部遇难。还有这样一种可能,它的丈夫或者是孩子,在它准备随着狼族离开时,不见了踪影。孤独的狼,它留了下来,是为了寻找。现在,它孤独地游荡在这片林子里,呼喊着,寻觅着。

于是,它成了这座山林里最后的一匹狼,留在了曾经生活过的故乡。

村子里的柴金锁说:这是一匹可怜的狼,不知是什么原因,它被头狼遗弃。

柴金锁住在村子西边的山坳里,孤零零一家人。他上山干活,总是看到这匹狼,灰暗的皮毛,两颊分布着白色的斑点,看起来像一只狼狗,就像他家养的那条灰黄色的狼狗。柴金锁看到的那匹狼,其实村子里很多人都看到过,我也看到过。这匹灰色的狼,两颊的白色斑点,格外的醒目。在我们老家这片不大的林子里,有一匹狼出没,是很惹眼的。

乡村的夜晚,是宁静的,只有风呜呜地吹,树枝晃动的声音,簌簌作响。除了风,除了树枝的声音,除了偶尔的鸡鸣狗吠,村庄的夜晚,格外的沉寂。往往就在此时,村庄后山上的那片林子里,就传来呜呜的狼嚎声,在空旷的原野里,掠过房屋、树梢、窗棂,在村子的上空回荡。声音是那么的悲哀,是失去亲人的那种悲哀。就像在茫茫原野里,一个母亲寻找儿子无奈的呼唤。

听狼的嚎叫,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它让我想起,我的少年时代,那时的我,淘气、贪玩、野性,时常在家乡的山野里游荡,忘了吃饭,忘了归宿。每每夜幕降临,母亲总是漫山遍野地找我,喊着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在家乡的山野里飘荡。狼的嚎叫,与年少时母亲呼唤我的情景,是多么地相似。那个季节,我就是在狼的嚎叫声中,在心不停地悸动中,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为一匹狼揪心和担忧。

我相信,狼是在寻找自己的儿子。舔犊之情,不仅是人类,动物也一样。那匹母狼,它的儿子可能是遭遇了不测。但它始终相信,那匹小狼,它的儿子,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躲在某个角落,一个小小的山洞里,一簇簇灌木丛中,与它捉迷藏。也许,在一次次的呼唤声中,那匹小狼,突然出现在它的眼前,扑进它的怀抱里。或者是,这匹狼是在寻找它的丈夫,另外一匹灰色的狼。可我不知道,狼是不是像人类那样,对爱忠贞不渝?不过,我相信,狼是有感情的动物,既然有感情,就不会抛弃自己的伴侣。

我时常在这样的想象里,进入梦乡。在梦中,看到小狼钻进在母亲的怀里,久别重逢的母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但这只是梦。梦醒之后,在黄昏,在夜晚,甚至是白天,依然可以听到,一匹狼在山野里,凄婉地仰天长啸!

我想起了柴金锁,也许,柴金锁是对的,这是一匹被头狼抛弃的狼。柴金锁长期生活在村庄之外,一只狼狗,几只可怜的鸡鸭,还有他自己。人与鸡鸭狗组合的家庭,让柴金锁格外的孤独。柴金锁居住的那个山谷,离村子很远,差不多有五六里远,很少有人到他家来,不要说女人,就是男人,也不到他家串门,他就像被村庄抛弃了一样。

其实,柴金锁是有女人的。很多年前的一天,柴金锁在悬崖下救起过一个失足坠崖的女人,一个被拐卖后逃婚的女人。那是一个四川姑娘,被拐卖给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四川姑娘不愿与一个贫穷老迈的男人生活,于是在一个夜晚出逃,她不敢走大路,就逃到荒山野岭,恐惧、饥饿、孤独困扰着她,慌不择路的四川姑娘,在陌生的山林里,不幸坠落悬崖,伤痕累累。

那时候的柴金锁,二十来岁,长得壮壮实实,说不上眉目清秀,但绝不丑陋。虽说家境贫寒,但也衣食无忧。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可能是可怜光棍一条的柴金锁,再或者是想找一个稳定的家,就嫁了给了柴金锁。四川姑娘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因为没有儿女的牵绊,因为不想再过贫穷的日子,三年后的一个秋天,四川姑娘告诉柴金锁,她要回四川老家。柴金锁极力挽留四川姑娘,四川姑娘说:不是我不愿意留在这里,是这里太孤独了。原来想着有个孩子,一家子热热闹闹过日子,可至今没有一男半女。我不愿意终老异乡,做一个孤魂野鬼。柴金锁最终没能留着四川姑娘,他卖掉一麻袋玉米,用卖玉米的钱,把四川姑娘送上了回家的火车。贫穷和孤独,再次抛弃了柴金锁来之不易的爱情。

饱受抛弃之痛的柴金锁,似乎与一匹孤独的狼,有着某种默契。他说:这匹狼瘦骨嶙峋,长得有点猥琐,一看就知道是一匹不招头狼喜欢的狼。在柴金锁看来,那匹狼,和自己一样,是被抛弃的。柴金锁在这方面有着贴身的体会,他长相一般,家里没钱,也没有权势。土地承包时,村里把这片紧邻着山坳,土地瘠薄的山地分给了他,说是照顾他,一个人分了几个人的土地,离家又近,耕种方便。

柴金锁说狼是被遗弃的,我开始有点相信了。也许,这匹孤独的狼,它没有子女,也没有丈夫,它就是一匹丑陋的狼,被它的家族——狼族遗弃了。确实,在我老家的山林里,就这么一匹狼,日夜不停地游荡。村子里的人也都认为柴金锁说得对。他们说:这座山上,就这一匹狼,肯定是被遗弃的。早些年,狼在家乡出现,都是成群,三五匹,或者更多。看见一匹孤狼,是不多见的。

在柴金锁的记忆里,生活在山中的他,经常与狼相遇。就在这匹狼出现之前,他还看到过四五匹狼,夜晚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鸡鸭惊恐地鸣叫着,家中的狼狗,不停地吠叫。他隔着窗子,看到几匹狼,大狼带着小狼,在他家的院子里转悠。他隔着窗子,嗷嚎嗷嚎地叫几声,狼便慌慌张张地向山上跑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狼就很少光顾他的家,慢慢的,成群的狼就没了踪影。他有点纳闷,那么多的狼,去了哪里?再后来,柴金锁能看到的狼,就是这匹孤独的狼。如果说,家乡的山林里只有一匹狼的话,无疑,柴金锁是最有话语权的。

事实是,那匹狼,的确是我的家乡出现的最后的一匹狼,一匹孤独的狼。

日子平静地流过,那匹狼依然是村子里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的对象。只是,狼的嚎叫声越来越少,偶尔在傍晚,有狼的叫声传来。我想,也许是时间让那匹狼忘却了痛苦,或者是狼已习惯了孤独。这样一想,我开始为那匹孤独的狼高兴,毕竟,一匹狼留在了家乡。

我为什么反复地强调,在我的家乡出现的狼,是一匹狼呢?是一种什么心态,让我不厌其烦地讲述?是对家乡遥远往事的追忆?还是对家乡生态的忧患?

是在某一个下午,柴金锁来到村子里,柴金锁是村子里的人,他到村子里来,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柴金锁却带给人们一个惊人地发现,那匹狼,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而且,出现在院子里的那匹狼,跟他家的狼狗混在了一起。柴金锁说的很兴奋,但村子里的人都持怀疑的态度,一匹狼与一只狼狗混在一起,还没听说过。也许是柴金锁太过寂寞,产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来兴奋自己寂寞的神经。

看到村子里的人摇头,柴金锁似乎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指天戳地发誓,他没有说瞎话,没骗大家。狼与他家狼狗厮混,是千真万确的事。柴金锁说完,很是生气,甩手走了。柴金锁是老实人,认死理,别人越是不相信,他越是认真。当他得不到别人信任时,那种被误解、被蔑视、被怀疑的感觉可想而知。

有一天我路过西山坳,柴金锁正在劈柴,看见我很高兴,老远就招呼我,很热情地搬来凳子,还为我倒了一碗茶,是一种叫石白菜的植物熬的茶,清热去火。我刚喝一口茶,柴金锁就说:老弟,你知道为什么狼不再嚎叫?那是狼有了新欢,喜欢上了我家大灰(他家狼狗的名字),有了伴,狼就不再孤单,不孤单它还叫唤啥?你说是不是?

柴金锁说的没错,狼把他家的狼狗当做了同类,当然就不会孤独了。

柴金锁还说:都说狼不通人性,那是他们不了解狼的脾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每天晚上,我都多做一碗饭,给那匹狼留着,你猜咋着?第二天早上,那些饭食,都被狼吃了。我家的鸡,还有鸭,都在院子里,一只也没少,谁说狼不通人性?

那匹狼,真的不再嚎叫。就像柴金锁说的那样,孤独的狼,在狼狗的陪伴下,忘却了昔日的创伤。

一匹狼恋上了一只狼狗,成了村庄的新闻。很多时候,人们会想起柴金锁。其实,提起柴金锁,更多的是提起他家的大灰,还有恋上大灰的那匹狼。在村子里,柴金锁成了新闻人物。人们见了柴金锁,老远就打招呼,照面就问那匹狼去没去他家?柴金锁就会没完没了地说着那匹狼,说狼与他家的大灰如何如何地亲昵。有人感慨地说:老柴啊,你家的狗都找到一匹母狼,你是怎么回事?咋就没有女人找你呢?柴金锁知道是在调侃他,就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人不如狗啊!

人们在调侃柴金锁时,他们并不知道,不是没有女人找柴金锁,而是柴金锁拒绝了找上门的女人。那个四川姑娘,在几年以后的一个夜晚,怀抱一个孩子,来到了柴金锁的家。柴金锁看到四川女人时,足足有几分钟没癔症过来,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与他生活多年,而后抛弃他的那个女人。

四川姑娘回去后,与本村一个男人结了婚,婚后生下两男一女。但男人喜欢喝酒,每次喝酒后就提当年老婆被拐卖的事,揭女人的伤疤。想想酒鬼男人不是,再想想柴金锁的好,于是,四川女人抱着小儿子,再次找到了柴金锁,准备与柴金锁白头偕老。可是,令四川女人没有想到的是,柴金锁拒绝了。柴金锁说:人呐,不能光为自己想,想想那个失去女人的丈夫,想想那些失去母亲的儿女,咱的心就不忍。就不说那个男人,一想起那两个没娘的孩子,心里就不是滋味。

柴金锁上山挖了半个月的草药,用卖草药的钱,给她们母子买了回家的车票。看着女人踏上火车的背影,柴金锁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失落。是他,把送上门的女人,又推出门外。当那个趴在窗口上的女人泪眼迷离,当火车驶离他的视线时,柴金锁知道,他这一生,从此与女人无缘。柴金锁后来对我说:谁不希望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是,人不能只为自己,人更不能不要良心。

麦子黄梢时,柴金锁家的大灰,突然失踪了,还有那匹狼,再也没有去过柴金锁家的院子。村子里开始有鸡鸭丢失,一天三五只,有时候更多。有人看见,咬死村子里鸡鸭的是柴金锁家的大灰。大灰咬死鸡鸭后,叼着那些鸡就往山里跑。也有人认为,是黄鼠狼作的祸,那些丢失的鸡鸭,可能是黄鼠狼干的。在山里,黄鼠狼偷鸡的事,时常发生。

柴金锁不相信,自己家的大灰,都失踪好多天,怎么会到村子里偷鸡鸭呢?不管柴金锁相不相信,村子里的鸡鸭不时的丢失,甚至是农户养的兔子,也有丢失。

大灰回来过一次,那是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大灰回来了。在农村,一只狗走失后回来,是常有的事,柴金锁也没当回事,给大灰一些剩饭,就回屋睡觉。第二天起来,大灰又不见了,看见大灰再次离家,柴金锁很生气,就骂:他妈的,真是喂不熟的狗啊!

秋天时,大灰带着那匹狼,还有几匹小狼,又回到了家中,看到那么多的狼,柴金锁有点害怕,隔着窗看看,没敢开门。大灰和那几匹狼在院子里站了一阵,沿着门前的小河,进了林子。

柴金锁在村子里说这事时,村子里的人都笑他想狗想疯了。自家的狗带着一群狼回家,是做梦吧!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这令柴金锁很沮丧。那次他专门到我家,对我说,怎么都不相信我呢?我说的是实话啊!怎么都不相信呢?

我知道,柴金锁说的是实话。那一群狼,可能是大灰与那匹母狼的子女。大概是那年的中秋节前后吧,村子里有人看见,一匹母狼,领着五匹小狼,出现在村子的后山上。但没有人看见,柴金锁家的大灰在狼群中。

那年的中秋过后,狼和柴金锁家的大灰,再也没有出现在家乡的山野里。它们神奇地消失在故乡的那片林子里。后来,我们的家乡,再也没有看到狼,那怕是一匹孤独的狼?

柴金锁又回到了从前,似乎还不如从前。从前还有一只叫大灰的狼狗陪伴着他,还能讲讲大灰与狼之间的奇闻轶事。现在,大灰抛弃了他,他成了孤家寡人,寂寞了很多,人也变得不爱说话。

村子里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该犁地的犁地,该种庄稼的种庄稼,豆子熟了摘豆,红薯熟了挖红薯,稻子黄了割稻。曾经的那匹狼,已经被人们淡忘。是的,农民,以食为天,哪有比庄稼和农事更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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