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夏天

   调成静音的手机黑色的屏幕闪亮起来，琴拿起手机递过去，李雪冬老师右手打着点滴，用左手接过手机，来电不显姓名，他不打算接。

电话没有挂断的意思。

“接吧，不像是骚扰电话，”琴说。

“老师，是我，”声音细微，停了停，“我是玉琳。”

李雪冬老师心里咚地一下，“你在哪里，玉琳？”

“老师，我梦见你了，我在海南。”

“你还好吧？”

“好，你呢？”

“我好着呢，”李雪冬老师说，“挺好的……”，之后轻轻摁了电话。虚弱的他把手机递给琴，闭上双眼，仿佛就要入睡。病房静下来，听得见液体滴下的声音。

玉琳爱上她的语文老师，是她初三毕业后的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玉琳十七岁。

那时候，镇上只有一个邮电支局。喜欢写作的李雪冬老师几乎每隔一天都会去邮局，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

第一次收到地址“内详”的信，李雪冬老师的心不免咚地一下。

信封是自制的，很别致，橘黄的色彩弥漫一片温馨。流利的字迹，错落有致的排列，体现出写信人的用心。

李雪冬老师不知道写信者是谁。

署着“内详”，一定是封不寻常的信。

李雪冬老师从邮局出来，很有些不自然。他没有立即回校，而是走过平桥去了河边。沿着婉蜒的河滩，李雪冬老师来到枫林下边一个绿草茵茵的坪子。这是个清静的地方，没课的时候，晴明的黄昏，李雪冬老师便来这里独坐，点一支香烟，在小河潺潺的水声中，看落霞沐浴远山。

信是这样写的:

李老师:

您好!

第一次给您写信，手都抖……您还记得那个喜欢上您的语文课，尤其是作文课的女孩吗?

您肯定不记得了……

李老师，她给您写了好多好多封信，但她不敢寄出……今天她满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天空会不会有一片雪白雪白的云……

那个十七岁的女孩爱您如命!

是玉琳，一个常穿一件紫衣的文文静静的女孩!

李雪冬老师看完信，点一支烟，在草坪坐了很久。因为要去参加一个笔会，因为终日埋头修改稿子，李雪冬老师竟把玉琳十七岁的生日给忘了。他曾答应过她，一定去祝贺她十七岁生日的。

李雪冬老师把信又看了一遍。起身回家时，已是薄暮时分;妻子琴织着毛线带着四岁的女儿青青在跑道散步。

    “青青，快叫爸爸，”琴说，“爸爸，”青青叫着跑了过来。

玉琳是初二留级留到李雪冬老师班上的。那时，李雪冬老师刚从省城进修回来。

“你为什么一定要读我那班?”

“我喜欢上你的语文课。”

  “就这原因?那你说不定会后悔，我的语文课可不一定上得好。”

“还有……”

“什么?”

“暂时保密。”

“那么重要吗?”

“比你想象的还重要……”

“好，”李雪冬老师笑笑，“我收下你了，但我们必须先说定，初三毕业后，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个重要的原因是什么。我很想知道。”

玉琳的脸一下绯红。

就这样，十五岁的女孩儿玉琳，留到了李雪冬老师的班上。

稿予写到一半，李雪冬老师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夜宁静，灯辉静静流泻。这篇题为《女生寒晓霜》的小说，腹稿己经酝酿了很久。故事梗概讲给琴听，琴抿着薄薄的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李雪冬老师以为故事感动了她。

“怎么样?”他问道，笑微微地望着琴。

“你怎么想出这么好的细节，”琴说。

李雪冬老师怔了好一会儿，他知道，琴一定是小心眼了，李雪冬老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青青在小床上翻了一会小画书，现在已经睡去了。过四岁生日，李雪冬老师和琴去街上给她买了一个蛋糕和一间钢丝床，蜡烛吹灭，吃了蛋糕，琴就把她哄到了小床上。从此青青便一个人睡了。

琴没有睡着，平平的仰躺在床上，薄薄的羽绒被掩到胸前。柔和的灯辉透过粉红的尼龙帐，静静的映在她那秀美的脸上，映在她那展示出少妇之美的身段上。琴也是老师，能歌善舞，温柔娴静，是幼儿园很受孩子们喜欢的老师。周末，青青睡之后，洗了澡，她就这么平平的躺在床上，等待李雪冬老师在稿纸上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或将一枚枫叶作的书签夹进书中……

可今晚，李雪冬老师心绪难宁。

李雪冬老师站了起来，走到床前，抚摸一下琴的捡，“你先睡，我出去走走……”他说，笑一下，走了出去。

外面月光很好，夜深人静。星空下，小街一片明灭的灯火。李雪冬老师来到操场，绕到跑道后面，在一棵槐树下坐下来。好多回，就在这儿，李雪冬老师给玉琳在内的学生谈作文，教她们如何写景怎样选材，有时也谈谈他自己的新的构思。在自觉与不自觉中，李雪冬老师把玉琳当成了他的学生朋友。

“李老师，你什么时候也写写我，”有一次，玉琳说。

“写你，写什么?”李雪冬老师微笑说。

“写我的故事。”

“你的什么故事?”

“留级的故事……”

李雪冬老师笑起来，“留级也有故事……好，那你告诉我那个重要原因。”

玉琳突然就不语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那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呀……”玉琳抬起头来，朝李雪冬老师笑一下，之后又低下头去。望着低头绞着黄手帕的玉琳，李雪冬老师突然感到了点什么。

      拒绝一个女孩的爱比接受爱更难。玉琳的信，使李雪冬老师心里不能平静。他决定去看看玉琳。

玉琳的家，在一道山坡的半腰。一片竹林环围着一间木屋，竹林中一条小径。沿着小径上去，就到了她家小小的院坝。学校离玉琳家四十里，一条难走的山路。

李雪冬老师走了近五个小时，到玉琳家时太阳已经偏西。

“李老师……”听见狗叫，玉琳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阶沿愣住了。她的眼里，一下就注满了泪水。

玉琳没想到是李雪冬老师

“玉琳，我特地来看看你.......”李雪冬老师微笑说，从院坝走上来，在阶沿靠板壁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去。

玉琳仍在那儿站着。

“玉琳，你站着干什么，来坐下。”李雪冬老师说，他看着玉琳。

玉琳在凳子的另一端坐下去。

“你的父母呢？”

“做活路去了。”

“你怎么不去？”

“我要是去了，狗咬你怎么办?”

“难道你知道我今天要来？”

玉琳点点头。

“真的?”

“真的，昨晚我梦见你，一个非常非常愉快的梦……”

“能不能告诉我?”

“不告诉你……”

还是那天真纯洁、易动感情的玉琳!李雪冬老师的心轻松下来。他从包里取出一册影集和一迭画片，对玉琳说：

“玉琳，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祝你十七岁阳光灿烂!”

玉琳接过影集和画片，低下头去。“李老师，那天我以为你真的会来，我去接你，走啊走啊我一直走到了学校……”

象接到那封信一样，李雪冬老师的心又咚地一下。

琴说玉琳象沈丹萍。数不尽的灿烂的女名星，琴独看上沈丹萍。在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沈丹萍主演荒妹。但李雪冬老师不喜欢，原因之一是沈丹萍出了国并嫁了外国人，

那天星期六家里包饺子，琴叫李雪冬老师喊玉琳帮她揉麦面。琴很喜欢玉琳。

那天琴突然发现了玉琳那双与众不同的手。

“玉琳，我教你弹琴，你这双手应该抚弄键盘，”琴抓起玉琳的手，以音乐教师独具的目光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看。玉琳被弄得很不自然。

现在，李雪冬老师突然想起要看看玉琳的手。

“玉琳，把手张开，”他说。

“手？”玉琳莫名其妙。

“给我看看。”

玉琳握着手不张开。

“把手伸给我，”李雪冬老师说。

玉琳慢慢把手张开，那双不该握锄头的手掌布满茧子，仿佛一枚枚铜钱印在上面，纹路密集的手心，用圆珠笔工整地写着一个人的名宇：李雪冬

除了这个名宇，还有两行诗:

把你的名宇写在手心

是想紧紧的把你握住

躺在玉琳的床上，李雪冬老师辗转不眠。

干净的被子，干净的床单，散发出浆洗过的清香味。本来安排他和玉琳的哥一起住的，但玉琳执意要他睡她的床住她的小屋。

“我这间床第一次住男的……”临走，玉琳说，回眸一笑。

笔会的时间一天天就要到了，但李雪冬老师的小说初稿还没写出来。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无边无际，愁绪雾一般弥漫。琴坐在桌边的沙发上，织着毛衣静无声息地陪他。她很爱他，一片温警的情感毫无保留的全献给了李雪冬者师。

客厅里的石英挂钟又奏出了一段优美的音乐，己经是深夜一点了。李雪冬老师辅在桌上的一本稿纸差不多撕了一半，除了那个题目和不足两百字的开头，就再没有别的。他又点上一支烟。

琴有些倦了，放了毛线轻轻揉着眼眶。

“雪冬，你心绪很坏，是吗？”琴站起来，从背后搂住李雪冬老师，“告诉我，因为什么？”

李雪冬老师摇摇头，否认了。什么事都可以告诉她，但这件事绝对不行。无论你怎样委婉，都会伤害她的。

从玉琳家回来，李雪冬老师的心一直晴朗不起来。

“玉琳，你这是一种错误，”那天，李雪冬老师严肃地说。

“我知道，在相遇你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要犯一个错误……”

“玉琳，你很单纯。”

“我不想深沉。”

“你不该留到我的班上，”李雪冬老师说，又接上一支烟。

“我不该读中学……”玉琳说。

李雪冬老师说服不了她，他拒绝，但拒绝不了。

“李老师，我只是喜欢你，但我又非常明白，这不会有结果……”

“为什么？”

“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我也很喜欢她。但我说服不了自己.....”

李雪冬老师有些惊异的望着玉琳。他压根就没想到，这个女孩原来竟这么复杂。

“若干年后，当你回头看我时，也许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你现在看到的或许只是一种假象。”

“李老师，你是躲避我。”

“不，玉琳，比如一处风景，近看是不行的，不全面，还需要远远去看，这样，你才能看清它的面目，这需要时间。”

“李老师，我知道。”

“玉琳，你不能这样固执。”

为了不扰着李雪冬老师，琴决定带看青青回县城娘家去。

“雪冬，我走了，青青，给爸爸再见，”琴一身素色的打扮楚楚动人。琴总是这佯，一遇上他有什么不顺心，便觉得是自己的什么惹恼了他。

“爸爸再见!”青青举起粉嫩的小手使劲的摇，非常可爱。那一瞬间，李雪冬老师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琴有什么错呢？他一下带上门，“琴，等一下，我送你们过去。”

走在学校去车站的路上，望着身边静静不语的琴，望着前面小跑的青青，李雪冬师差一点就决定讲了为什么心绪不好的原因。他想告诉她，他遇上了一件远比班上学生斗殴打架偷摸盗窃更严重的事情。但他终于没有说出来。

“你要少抽些烟，实在写不出来就出去走走，别成天一个人闷在家里，”琴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李雪冬老师笑笑，算是答应了。不一会，车发动起来。“爸爸再见！”青青又一次向他举起小手挥动起来。李雪冬老师也举起手，“青青再见，听妈妈的话，”客车就开走了。

琴走后，李雪冬老师更空落。他有些想玉琳，便又努力的不让自已去想。玉琳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可玉琳是他的学生。于是，他开始喝酒，独自一人慢慢地闷饮，不知不

觉中，一瓶酒差不多就喝完了。酒意袭上来，头有些晕。李雪冬老师在转角沙发上躺下去。

玉琳什么时候来的，李雪冬老师不知道。

他醒过来时，已是晚上十点过了。睡眼朦胧中，他看见玉琳坐在沙发的另一边上。

“玉琳，”李雪冬老师坐了起来。

“李老师，你喝酒啦，”玉琳说，李雪冬老师在玉琳眼里看到一丝怨意。

“下午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不知怎么就喝起酒来了，”李雪冬老师笑笑说。

“你情绪不好，是吗？”

“没有啊，这不是很好的嘛，”李雪冬老师说，他准备站起来，但头仍有些晕，只好又坐下了。

“因为我才喝酒，是吗？”玉琳说，望着李雪冬老师。那双眼睛，那真诚的目光，李雪冬老师如果否认就是欺骗就是伤害。

李雪冬老师点了点头。

“李老师，我不是个好女孩，”玉琳说，低下头去，一头秀发倾泻下来。

“玉琳，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女孩，”李雪冬老师靠过去，把玉琳的头捧起来。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替她把头发掠到肩后，于是，那张纯洁文静的脸，那双清澈而又略带忧郁的眼睛展现出来。灯辉静静的流泻，弥漫一片温馨。那张洁净的脸异常动人。李雪冬老师一下就把玉琳拉到怀里。玉琳微微闭合的双眼，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慢慢浸出来。李雪冬老师吻了她。

“李老师，你会不会忘记我?”

“不会。”

“我要把我给你。”

李雪冬老师的心又咚地一下。他久久地望着玉琳恬静的脸，心咚咚咚地跳动不停。

“不，你太小，”李雪冬老师说，深情地望着玉琳的眼睛。

“我愿意的。”

“不，玉琳，我不能伤害你，你才十七岁呢，你懂吗？”李雪冬老师说，他扶起倚在怀里的玉琳，又一次把她的头发掠到肩后。

那个夜晚犹如春意般温馨。玉琳己经睡了，她的睡姿与琴竟有着惊人的相似。薄薄的羽绒被掩到胸前，平平的躺着，曲线分明的身段儿展示着少女的美。

“我这床第一次住另一个女的，”李雪冬老师说。

玉琳微微地笑了笑。

李雪冬老师坐到桌前，取出一本新的稿纸，很规正的写下了小说的题目:《十七岁的女孩》。他的思绪如泉水涌动，行文很快很流畅，他觉得他在用心写一篇很真诚很感人的小说。玉琳已经睡着了，除了沙沙的笔触声，一切都静无声息。

李雪冬老师的稿子终于写完。他轻轻拉了一下椅子，站起来伸了伸双臂。

玉琳动了一下，翻过身来，被子从她的身上滑开去。望着熟睡的玉琳，李雪冬老师忽然想吻她一下。随着这一念头的闪现，他的心又咚咚地跳起来。李雪冬老师就这么站着，站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抑制住了自己。李雪冬老师给玉琳盖上被子，拉灭灯出去了。

李雪冬老师在沙发上躺下来。他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八点过了。他揉揉眼睛，走进寝室去，玉琳己经走了。李雪冬老师坐下来。望着那间床，被子整齐地叠起来，和昨天琴走时一模一样，很难让人相信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在床上住了一夜，同时也很难让人相信竟一点什么也未发生。就是李雪冬老师，也说服不了自己。但这一切又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他开始想，琴和玉琳之间有一种什么联系，她们又有什么不同，最后他自己也模糊。他笑了笑，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稿子、钢笔和一本刚买到的施笃姆小说集《茵梦湖》，忽然从书中掉出一件东西来。

是一封信。

李老师:

我决定走了，去哪里，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天你走后，我把我和你的事给家里讲了，他们说这不现实。我说我喜欢

你，他们说我太不懂事。如果我象他们说的懂事，我还会不会爱上你呢……我把你的照片带走了，我不知道，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会不会再遇上你这样的好人……

我真想哭。

……

李雪冬老师看完信，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他收起信，来到阳台上，望着下面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喧闹的人群，心想，玉琳会不会走在里边？这样想着，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笔会很快就结束了。李雪冬老师回到县城，第二天就带着琴和青青回了学校，准备新一学期的工作。

      夏天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

微信提示音不停地响起来，“那年我十七岁”请求添加……

李雪冬老师没点接受。

一条短信发过来。

“老师，我梦见你了，梦见你流了好多血，我感觉特别不好，你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玉琳，你回来吧！我是琴老师，”一条短信回复过去。

二十年了……

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李雪冬老师眼里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