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啰,妈妈要回来了。”
春天坪六岁的女孩妞妞,和爸爸山木站在阶沿,兴奋地望着满天飘飞的雪花,拍着小手,高兴得双脚直跳。
正如妞妞所盼,昨天,在千里之外的樟木头,樱子拉着拖箱,从宿舍楼出来,沿着蜿蜒的绿荫步道,来到临街的电子厂正门,招一辆的士,赶往位于南边五公里外的长途客运站。没人送别,也没熟人相伴,一个人踏上了春节前最后一班开往道真的大巴车,真的赶在回家过年的路上了。
妞妞穿一件红色羽绒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黑黑的眼珠宛如两颗晶莹的葡萄籽。从出生到现在,她没见过真正的雪花。要说见过,那是在电视里,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画面中,雪花呈六角形,精灵一般,在屏幕上随着悠扬的音乐轻快地闪动。
常常地,妞妞想妈妈时,山木就用下雪哄她:“落雪,过年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
“爸爸,今天落雪不?”时不时地,即便满天彩霞,妞妞也会仰起小脸问山木。
“你看,鹰嘴山那边红云朵朵,”山木指向村口银杏林的那一边再那一边,“今天大太阳,不落雪。”
“明天落雪吗?”
“明天也不。”
“昨天呢?”
“昨天?”山木一笑,一下抱起妞妞,贴紧女儿的小脸,“昨天已经过去了呀。”
“那哪天过年?”
“过年还早着呢。”
落雪和过年成了妞妞的心之所盼。
……
下起了雪米籽,鹰嘴山挺拔的峰顶已被雪雾严实笼罩。苍茫的暮色,朝着春天坪寂寞的田野铺展下来。山木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他打开手机看时间,这个时候从县城开往双河镇春天坪的客车已经没有了,山木得骑摩托车去县城接樱子。
山木和樱子之前的通话是在中午,樱子说客车刚过湖南怀化,就要进入贵州境内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到县城。他和樱子约定,车到旺草就打电话,如果赶不上回家的最后一班客车,山木就去县城接她。樱子没打电话过来,说明她坐的客车,就还没有到旺草。山木拨打樱子的电话,电话通了,但没接听。樱子可能睡着了……那么客车也可能早过了旺草。山木心里有些怪怨樱子,早走一天,即使沿途再堵,现在也该早到家了。什么原因非得赶在昨天才走。
而樱子早先没打算回家过年。不回来,是车票贵,还是坐车累,山木也没细想。
山木决定现在就出发去县城。他进屋打开电视,给妞妞选好频道,调好音量。“我去接妈妈,妞妞在家看动画片,爸爸飞快就回来。”
“我也要去接妈妈。”
“你不去,天冷。爸爸骑得快,早点把妈妈接回来吃年夜饭。”
这是一班晚点的省际长途客车,从东莞樟木头始发,一路向北、向北。1275公里的高速路程,沿途拥堵,密密麻麻的车辆,就如春末水田里缓慢游动的蝌蚪,仿佛所有的人们都匆忙地赶在回家过年的路上。客车严格限速,电子设备提示不断,服务区强制休息,现在终于进站,安全抵达目的地。年轻的司机破例地按响喇叭,就像客车舒坦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年轻的司机停稳客车,双手举过头顶,大尺度地舒展有些僵硬的腰杆和修长的臂膀。
灯火通明的道真长途客运站,滚动播放着农村商业银行、邮政储蓄“欢迎外出务工的老乡回家过年”的电子屏,红光耀眼,争先恐后、闪闪夺目。宽阔的迎宾大道火树银花,两旁的高楼张灯结彩,年味浓厚。
樱子没有急于下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翻看着手机。她的手机从进入遵义境内就没振铃,电话被她调成了静音模式。她害怕阿强的电话打进来,接和不接都令人难过。接,他会说些什么呢;不接,一路上就想着那个电话那个人,为什么又不接呢?他仍在樟木头,还是也在回家的路上?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惧怕回家,不敢面对自己的那个人?
樱子想有他发来的微信,哪怕就一个字,一个表情。
还有那个让人纠结的结果……他去医院复查了吗?
她害怕。
樱子走下客车,拉着淡黄色的拖箱,一个人站在车站空荡荡的院坝。年底从樟木头返乡的车票很紧张,不知道阿强通过什么办法买到的。他会不会花了高价?樱子有些自责。
“你得回去,这是今年最后一班车了。”阿强把车票递给她,“家里等着你呢。”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我怕。”樱子低下头。
“怪我。”阿强道。
“你不回去吗?”樱子轻声问道。
“我还得去医院。我不相信那个结果。真的,我不相信。之前我一次也没有……”
医院,像一颗针,青霉素皮试那样,挑得樱子心疼。“反正,我没有,也只有和你,就那一次。”樱子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接下来,他和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相对无言地沉默着。那天,他们就这样分开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樱子心想,难过地低下头去。
开往双河镇春天坪的客车就停在固定的车位上,一个女工的身影在车上晃动,应该是在打扫卫生。差不多就一年了,樱子好像坐的就是这辆客车从双河镇来到县城,之后急急忙忙赶上去东莞的长途车。
“山木,我到了,”樱子拨通山木的电话,“没有车回来。”
“我在路上了,”山木说,“春天坪落好大的雪,天冷,你先找个地方歇着,等我。”
山木的声音如风一样飘忽。
“我沿马路走,你骑快点。”樱子说,“天快黑了,我一个人,有点怕。”
飘着小雨,樱子撑开浅蓝色遮阳伞,拖着箱子,沿着回家的公路开始走。 是什么时候认识阿强的呢,樱子模模糊糊。反正进厂第一天,阿强来检查,在樱子的身后停下来。樱子不敢回头。她的手上明显的慌乱,脸一定绯红,樱子感觉火辣辣地发烫。
下班时,樱子最后一个走出来。阿强站在不远处,像在等另外一个人。
樱子低头从他身边走过,阿强很快就跟了上来。
“从哪里来的?”
“贵州。”
“我叫阿强,你呢?”
“樱子。”
“樱子,这名字好听。”
好像是一个月以后,阿强请樱子去咖啡屋。
“第一次喝,不一定喝得来,”阿强说,“所以给你要了一支果汁。”
淡黄色的果汁装在玻璃杯里,樱子抿了一口,看着杯子,再看过去,是阿强的胸口,衣服是果汁一样的颜色,是春天坪秋日阳光下辽阔无边的稻穗的颜色。
后来,只要阿强在车间出现,樱子就会情不自禁地心跳加快,不敢正面朝阿强看。有时路上遇见,樱子远远地就会躲开。躲不开,樱子就选择低头、侧身而过。再后来,有一个周末,阿强发微信约她出去吃饭,樱子磨蹭半天才从宿舍出来。她远远地跟着阿强,闪动的目光在穿梭的人流中追随着阿强轻快的背影。樱子一直微微低着头,时不时地抬眼左顾右盼,生怕遇见相识的人,有些胆战,也有些心惊,心底深处还有一丝丝温暖。穿过一道长长的斑马线,樱子跟着阿强来到一处叫维也纳的酒店,来到了一个面向一片树林的房间。房间铺着地毯,阳光从窗子洒进来,款款的一间大床。阿强拉上窗帘,灯带柔和的光辉把房间映得温馨如梦。
不像是吃饭的地方。
“叫了外卖,”阿强笑笑,“一会就会送来。”
灯辉如梦,让人迷乱。
樱子有了一种渴望,那是久违了的对家的感觉,是春天坪的味道,渗透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和每一处角落,在发丝里,在耳际边,像一声声燕子的呢喃。
阿强拉上窗帘,慌乱中没有完全拉拢,樱子轻轻侧过头,就能看见窗外的那棵白果树伸展的枝丫,一张张扇形的叶子,抖动着,在明亮的阳光下绿得发亮。
……
偶尔有车从后面开过来,速度很快,挟风带雨般从樱子身边一闪而过。没有车停下来。后来有一辆灰色的越野车从樱子身边驶过时放慢了速度,摇下车窗问:妹子是不是回双河镇,我可以带你一程。樱子说不了,车来接了。越野车司机说那我走了哈,让樱子心存感激,温暖油然而生。很少有车从双河镇方向开来。也好,樱子也好看清是不是三木的摩托车。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樱子已经走到了那个叫淞江的小街。路灯明亮,临街的铺面半掩半闭,只听得见屋里说话的声音和电视的歌唱。下起了中雨。声音传出的房间,门是关闭的,窗户也拉了窗帘。走出街口,樱子停了下来。她有些犹豫,是继续走,还是停下来就在这里等三木的摩托车。
此时此刻,站在风里,在冷清清的街口,路灯下的樱子显得格外的柔弱,模糊的身影映在湿漉漉的地上。
“双河镇,有两条河吗?” 那天在咖啡屋,阿强问道。
樱子点点头。“两条小河,水很清亮,看得见白石子和黑石子,还有小鱼。”
“也出美女。”阿强望着樱子,微笑。
“你家住在河边?”
“不是。”
“那你娘家住河边?”
“也不是,都是乡下。”
“地方叫什么?”
“春天坪。”
“春天坪,”阿强喃喃地,像在细细品味,“叫春天坪,有这样的地名?”
樱子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抬起头来,“我们村口有一片白果树,九九八十一根,双手都抱不到,说是上千年的古树林,”樱子动情地说,“最大的那根,逢年过节都有人去拜敬,树上挂满了红绸。”
“八十一棵,千年银杏树,”阿强想象着连片八十一棵银杏树春夏绿叶如云、秋日黄叶逼眼的壮观景致,有些沉醉,“双河镇、春天坪,夏樱子。夏樱子、春天坪、双河镇,”阿强一下拉住樱子的手,“哪一天,一定带我去看看。”
一束微弱的灯光出现在山口,灯光愈来愈近,也愈来愈亮,就像一束葵花杆捆成的火把,摇晃在蒙蒙的细雨中。
樱子连忙站到公路的中间,使劲地摆动着手中的那把遮阳伞。
摩托车停下来,真是山木。樱子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樱子手中摆动的这把浅蓝色的遮阳伞,是阿强买的。那天在商场,阿强选的是一把红色的伞。樱子第一次看见伞有红色,竟如此好看,比春天坪的桃花还红。伞撑开,樱子对着镜子看到了红伞下那个一头长发的自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樱子最后有些难舍地选了这把浅蓝色。
“你打这把红伞真的好看,”售货员说。樱子看见服务员有些遗憾地收回了那把红伞。
樱子收起伞,摸着山木被雨淋湿的臂膀,轻声道:“衣服都湿了,冷不冷?”
“说走就走,忘了穿雨衣。山上下雪山下雨,高山矮处不相比,高一尺不如矮一寸。”山木说,盯住樱子看,眼光迷离,笑道:“城市还真养人呢,我的媳妇越来越乖了,不准出去了,再出去,明年过年就可能就真不回来了。”
樱子避开山木火辣辣的眼神。
樱子坐上摩托车的后座,抱住山木的腰。坐垫湿漉漉的冰凉。
“戴上,坐稳,抱紧我。”山木把头盔让樱子戴上。
“嗯。”樱子把手伸过去,风呼呼地吹来,刮在脸上。这壮实的腰杆,樱子有一年没抱过了。这一抱,抱得樱子眼泪婆娑。
朝前走,随着地势升高,雨点已经变成密集的雪花。 “好多年没落雪,今年这个年,特别冷。”山木说。
樱子感觉心被扯了一下。
樱子抱着山木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可一闭上眼,阿强的影子就在脑海中闪现。
那天,樱子走进咖啡厅,一眼就看见阿强坐在靠窗的边上,很沮丧。
“你不高兴,怎么啦?”
“没什么。”
是有一段时间没看见阿强了。
从酒店出来,阿强和樱子都没说话。阿强抬头望着天上,不知道看的哪里。樱子则低着头,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也听得见阿强的脚步声,就像做错事一样,默不作声。
是很久没联系了。
“你去医院检查一下,那个……”
樱子看着阿强,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我没听懂。”
“去抽血化验。”
“我好好的呀。”
“我可能不好了。”
“你怎么不好了?”
阿强在桌上的小纸片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樱子。纸片上写着“查hiv”。
“我不懂。”樱子说。
“医生知道的。”阿强说,他是在公司中层管理人员例行的体检之后,医院通知他需做一次复检。但一直拖着迟迟没去。
手机搜了hiv,樱子傻眼了。她在医院门口徘徊,她怕那三个字母。有或无,樱子都原谅不了自己了。其实就那么一次就再也不敢了。樱子不敢走进医院,她决定放弃检查。她不相信阿强会有那个病,那么好的一个人,一定不会染上那个病。
“你故意吓我?”
“我错了。”
是不是故意,阿强没回微信。
一直没回。
“山木,过年我不回来了。”在快递站,寄走给妞妞买的红色羽绒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樱子战战兢兢地拨通了山木的电话。唯有不回去,才能避免和山木之间那个事情的发生。发生那个事,就等于她在害山木,害妞妞。
“怎么啦?”山木追问,“遇到什么不好了吗?”
“没有……”
“回来,我要你回来。”山木说,“就是天大的难事,人也要回来。”
快到野茅岭了,那个地方是从县城回双河镇经过的地势最高的地段。雪雾弥漫,雪花一团团地飘落,摩托车的速度慢到极限。山木在积雪的公路上择路,一双脚交换着地保持摩托车的平衡。摩托车酒醉一样左右晃荡。
樱子揪心地想着晚上床上的事。她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樱子胸口堵得窒息般难受。
雪落到身上,经体温融化成水,慢慢浸湿衣服,山木感觉周身冰凉。凌冽的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山木使劲眨着模糊的双眼。
樱子和山木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就快十一点了。妞妞睡在沙发上,一床小被子半搭在身上。 樱子俯下身子,想亲一下女儿,眼泪先掉了下去。妞妞一下就醒了。
“妈妈,”妞妞哭道:“不落雪了,你就要走吗?”
“妈妈不走了,哪也不去了。”樱子说,眼泪簌簌直下,紧紧抱住妞妞,“妈妈一辈子都不离开春天坪了,一辈子。”
“让妈妈去热菜,团圆了,我们过年啰。”山木幸福地望着黏着的母女俩。
菜端上桌来。
山木说:“今天实在太冷,喝点酒热和热和。”给妞妞和樱子各夹了一只鸡腿。
樱子夹起鸡腿,给柳木,“你吃。”
“给妞妞。”山木说,“爸爸吃鸡翅,吃了会飞。”弯下腰,伸出双手扑腾,点着头,就像一只鸡在啄米,逗得妞妞咯咯地笑。
樱子抿着一丝鸡肉,心里五味杂陈。山木看了看樱子,她的眼里汪着泪水。“都回来了,今天过年呢。”递一张纸巾过去。
“妞妞,吃了饭早点去睡,自己去睡小床哈。”山木说。
“我要和妈妈睡。”妞妞朝樱子怀里紧靠。
山木盯着樱子笑。樱子不敢正视山木的眼睛。
“好,妞妞和妈妈睡,爸爸睡小床。”山木说,忍不住又笑了。
“山木,我不出去了,就在春天坪,我真的一辈子都不出去了。”樱子说,怀里搂着快要睡着的妞妞,生怕有人抢走孩子一样。
山木举手抹一把脸,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山木靠过去,坐到樱子身边,拉过樱子的手,握在掌心。
“樱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人回来了,就都过去了。”
调成静音的手机屏幕突然闪亮起来,樱子知道,有一条微信发了过来……那个喜欢穿棕色皮鞋,穿谷黄色T恤衫的人,微笑着突然一下子就站在了樱子的眼前。
“阿强,”樱子差点就叫出声来。在心灵的最深处,有一个声音虽细若游丝,却牵扯着樱子的每一根神经。樱子整个人明显地晃了一下。她没去拿手机,一只手楼着已经睡着的女儿,另一只手被山木一直握在手中。
手机屏幕渐渐暗淡下去。
……昨天,在樟木头,阿强远远地跟在樱子的后面,走过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宽阔街道,走过华灯初上、林立的高楼,凝望着她走上那辆晚点的省际长途大巴车。顺着大巴车行进的方向,阿强看到,在远方,有一片银杏林,翠绿的叶子在流泻的阳光里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