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已经承载了太多关于乡愁的情绪,那种就像是身体动脉中所涌动的热血,伴随着生命的存在而始终不歇,但当黄河的前头再加上“故乡”这个前缀时,它就变成像风筝线一样的东西,系在了我的身上,无论我走多远,无论时隔多久,那种随时能溢出眼眶的乡愁都一直存在。
来到南疆工作之后,每次我站在昆仑山下,都会禁不住内心的遥想,故乡的黄河是不是又从黄土地一路翻山越岭,又把故旧的音信捎来,而当昆仑山冰雪融化的时候,我又想,是不是有一些说不出的话语也能随黄河水流淌向故乡,东出轮台,从玉门关行向榆林。
所以,即使在离开故乡榆林有万里之遥的昆玉,我依然觉得自己能时时刻刻的从黄河水上流回故乡,故乡也依然能顺着黄河牵引着我的思绪,黄土高原的黄河水,时时刻刻的浇灌在我的灵魂间,已经在我的血脉中印刻出了一个故乡,长出了一座统万城,一个镇北台,一片红石峡。
黄土高原和黄河,是一对深爱的恋人。老家靖边是延河的源头,延河水从那无尽的山峁间翻过,将黄土地的情义倾注进黄河的身体。河的两岸,无数的乡亲们栖身在各种窑洞里,沿着延河的水脉生产生活,故乡的黄河不只是精神的源流,也是生命的依靠。每一个故乡人的生长中都流淌着黄河水,就像每一只雄鹰的翅膀上都充满了天空的印记一样,故乡的黄河,悄悄的滋养着黄土地上的这些生灵,将山水的厚重与灵秀融合,形成了乡愁的独特配方。
故乡的黄河是最独特的,它没有壶口瀑布的声名,也不是河套平原的丰硕,它有着自己的历史血脉,有着耿直朴实的性情,也有着浓郁的家国情怀。在那无垠的黄土山峁之间,在无数泛着黄河波浪的羊皮筏子里,在那敲着粗狂质朴声音的老腰鼓上,从那说书人的倾诉声里,故乡的黄河流淌的已经不再是那些汹涌的河水,还变成了乡愁的血脉。黄河水浇灌着黄土高原的土地,生长出了故乡的粮食,也养育出了一群朴实的西北汉子。
故乡的黄河在龙湾的几字形河道变得清澈,两边连接向长城的烽火台,伴着沿黄公路一直前行,穿过河滩的枣园,穿过杨家将曾经驻守的古城,穿过可以俯揽秦晋的天台山,也穿过白云山道观的经唱,它的身上有着看不尽的风景、讲不完的故事。走向故乡的黄河,置身于一片雄浑的山河之间,吹着黄土高原独有的带着苍凉豪迈气息的北风,一时间,心怀里全是天地之悠悠,念古思今,总感觉整个山河历史都在胸膛里,那种壮阔的情绪,仿佛可以饮千杯而不醉。再看太极湾的清流,回顾鱼儿峁的蜿蜒,观想东渡黄河的雄壮,或者在吴堡的古城中探寻千年的历史印记,从小城的心怀中倾听穿城而过的黄河水,再从那黄河水中盛出一碗历史的佳酿来,故乡的黄河水中有说不完的往事。
说故乡的黄河,第一不能少的就是无定河。无定河怀揣了太多故乡的诗歌,那些从无定河中流淌出来的历史,只用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就轻易的醉了所有的游子。相守和思念,家国和远行,圆满与破碎,一瞬间,戍边的苍凉号角声响起,又回到黄沙百战穿金甲的年轮里,那背负着国家责任和远方牵挂的汉子,身带汉剑,背对长安,在戍守山河的路上死不旋踵。在那些已经逝去的朝代里,可还记得榆林的“三边”吗?可还记得千百年与无定河水相依的榆林人吗?他们在金戈铁马的声音中长大,将守护的责任烙印在背脊中,从未被贫穷而征服,始终都在孕育着革命的火种,浇灌着匹夫有责的精神。“陕北出了个刘志丹,刘志丹来是清官,他带上队伍上横山,一心要共产···”,这是故乡人的歌声,更是故乡人的心声,革命精神的星星之火保存在故乡热土上,也燃烧在历史的年轮里,传承在人们的血脉间。
黄河的波涛声响起,故乡的信天游就不停,配着浑浊或者清澈的,各种情绪的黄河浪涛,在那高高的黄土山峁子上,高声的唱着心爱的姑娘,那声音从黄土地流淌进黄河水,故乡的黄河最懂少年的愁。“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这种情绪的表达,只有在信天游的辽阔声音里,只有在望不尽头的山梁梁上和黄河水之间,故乡的黄土地和黄河水爱的直白而深沉。饮着黄河水,唱着信天游,住着土窑洞,这是故乡和黄河的约定,因为黄河水,故乡人守候在这黄土高坡的山沟沟里,一代又一代的扎根在曾经的边关重镇,扎根在长城的烽燧里。
榆林是明朝九边重镇中的“延绥镇”,地接五省,是边塞文化浇灌的城市,在那些烽火燃烧的岁月中,无数人在故乡曾经贫瘠的土地里坚守,千百年里,它汲取了太多黄河的精神。《明史》中有这样的一句话:榆林地最贫瘠,士不能饱宿,却慕义殉忠,忠烈为天下最。故乡的黄河水盛满了边塞的雄浑,也装着故乡人对国家最质朴的爱,对故土最纯粹的依恋。
故乡的黄河水随着泥石一起筑进各个朝代的长城,流淌着无数历史的故事,既有悲壮,也伴着静谧的坚持。明朝崇祯年间,在精兵调走,独对闯王大军,榆林守城12天,满城殉国;清朝康熙年间,榆林面对周世民叛军,守城3月,被康熙称为“两守孤城,千秋忠勇”。在历史的足迹中,故乡往往饱含贫瘠的记载,但在历史的印象中,故乡又盈孕着一身的正气风骨。那些存留在故乡精神世界里的东西,如同黄河水哺育生长一般,牢牢的传承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脉里,黄河若在,故乡的精神血脉就永远留存。
故乡黄河的乡愁,是胜过了故乡的乡愁,是锚定在历史中的乡愁,是在对小家的眷恋之外,饱含的对国家事业之热爱。当我跋涉万里,选择告别故乡,行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时候,父亲冲我用力的挥了挥手,只说:有事业就好。故乡的男人们,都是典型的西北汉子,他们不太擅长用语言来表述内心的关切,但他们却会用默默的行动来说明一切,当他们艰辛许久、满头汗水的带着家人们想要的东西归来时,却只会像孩子般的憨厚而笑。故乡的人就像故乡的黄河水,每一个细胞里都含着黄土地的浑厚,不慕妖艳,不羡繁华,不失本分。故土虽贫,切勿相远,那些从黄河水脉和历史血脉中传承下来的乡愁,烙印下来的坚守,已经成为本能,家贫不弃,虽远不舍。父亲后来患病,往北京去做生死攸关的大手术,但他却一意坚持,不让大家告诉我,他说:“既去新疆,离乡万里,更不能愧负事业,要一心干事。”然后直到我偶然有机会到北京参加培训,父亲才眼神闪烁的告诉我实情,而手术期间几经生死,又不允我再陪护,要我培训之后即归岗位。故乡的黄河,所哺育的正是父亲这样般的乡愁,那是如同黄河水一样厚重不息的一种大乡愁,不只是一种地域上的怀念和牵系,更是一种精神与责任上的相连。
黄河在故乡的土地上流淌,故乡也在黄河的流淌中传承。当我身处在万里之外的昆玉,在昆仑山下,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旁边,在胡杨树的身畔,深刻的感受到了那种黄河乡愁在血脉中的传承和滋养,那种就好像时时刻刻有黄河水波浪翻滚的声音在耳畔,时时刻刻有故乡的温暖阳光在身上,时时刻刻有亲友的叮嘱在眼前。边塞的忠直、黄土地的厚重、镇北台的庄严、统万城的煊赫、红石峡的艳丽,被故乡的黄河载着,贯通了我和故土的联系。每当面对着荒凉的戈壁,迎着塔克拉玛干的风沙,经历凌晨加班的灯火,我都不曾畏惧,我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一些东西,它们支撑着我的背脊,不允许我弯腰。
黄河水与故乡的黄土地也产生了浓浓的化学反应,养育出了故乡人坚韧广博而朴实的性格。“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碳···”,故乡人用民谣讲述着自己的土地,表达着自己的热爱。但故乡所有的人和地,归根结底,还是从黄河中孕育而成的,钟得黄河之意,而成地灵人杰之处。故乡人的身体里流淌着黄河水,流淌着大乡愁。在历史的年轮中,故乡在黄河的两畔栖息,黄河水滋养黄土地,黄土地又守护黄河水,有秦时的蒙恬驻边,有汉时的李广北征,有唐宋时候无定河的坚守,有明时的九边重镇,有清时的义守空城,黄河绕过故乡土地上无数的古城堡寨,用千百年的时间浇灌出了一片黄河精神滋养的土地,不服贫瘠,一腔热忱,热爱山河。
身在新疆,每每会思忆起故乡,但每次想到昆仑山的冰雪融化后流淌进黄河的源头,又会觉得自己仍在故乡。故乡的黄河水啊,从昆仑山到黄土高原,将我和故乡系在那河水里,每当季节被风吹动,它就在我的心怀中开始翻滚,唱起那信天游,打起那老腰鼓,带着大乡愁奔流进我脚下的沙漠和戈壁,让我的心灵世界重新获得浇灌和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