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带外甥儿,麦茬地里撵溜虫儿(溜虫儿,方言,这里指还不会飞的小野鸡)。
说这话的时候,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太阳。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初秋,暖阳洒满了小院,落在房顶瓦片的凹面上,照在桐树稀稀拉拉的枝叶间。那时大娘(大伯的妻子)正在和她的外孙女逗乐,奶孙俩儿嘻嘻哈哈笑个没完。奶奶眯着眼,嘴角漾出慈祥的笑,说出了这句话。
奶奶是见惯了世间事,才说出这话的。这话承载着老百姓对于分离的无奈,同时也显出面对分别的坦荡和豁达。这坦荡豁达如南阳盆地一望无际的原野,充满着泥土气息和生命活力。
长辈照顾晚辈,从来都是出于动物本性。不知道其他动物有没有,在我们人类这里,还有天伦之乐的成分在里面。但晚辈总会长大,像那麦子收割后在麦茬地里跑来跑去的小鸡,再怎么追也是追不上的。其实,长辈们也知道不必去追,孩子有双手双脚,长大了,就让他自由飞翔吧。于是,“老娘带外甥儿,麦茬地里撵溜虫儿”便能自如地脱口而出,带着一些无奈和感伤,同时也带着些敞亮。
麦收的季节,是十分热闹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齐上阵,旧时还带上磨利的亮铮铮的镰刀,后来有了大型收割机,镰刀也就都收起来了。当大人们带着收割机师傅指认麦田、忙活收割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便偷偷跑到河沟里、树林间耍闹,不愿意跑动的孩子就直接躺在装麦子的麻袋上或是已经灌装好的麦子上晒太阳。
收割机发动了,吞吐出滚滚黑烟,朝着金黄的麦田开进,不一会,一块块整齐的麦茬地便裸露出来,在麦茬地里,你能看到仓皇逃窜的蚂蚱、刺猬,甚至一两个成熟的甜瓜,那是不知何时洒落的甜瓜种结出的果实。偶尔,在不远处会有一只黑影飞起来,准确来说是跳起来,它愤怒这吵嚷的收割机和人类,惊扰它的生活。
这是野鸡。
野鸡的羽毛是黑褐色的,飞和跑都极为麻利。它的孩子们自然也继承了它的基因,特别是有着小小的身形加持,奔跑起来更为灵敏,且羽毛颜色与裸露的大地一样成浅褐色,很难被人发觉。但我们还是一拥而上地去追赶小野鸡,“哈哈哈,母野鸡被吓跑了,看你们这些小野鸡往哪跑!”我们边喊边跑,试图在声势上震慑小野鸡。
可是小野鸡哪有那么容易被抓到!我们追啊跑啊,从这家的麦田跑到那家的麦田,越过水沟又爬上坡地,鞋子掉了也忘了捡,水壶丢到一旁也不去管。而且这小野鸡好像打的是分散对敌战术,它们四散逃开,把我们一支儿童军冲散,再利用自身优势躲到找不到的小角落,害我们面对着麦田、草丛、水塘喘着粗气直瞪眼。
我们一个个回到原点的时候,便都成了败兵。他的鞋子少了一只,那个的水壶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一个个出了一身臭汗,嘴里骂着小野鸡发誓再也不追了,但到来年秋收看到蹦跳的活物,还是兴奋地吆五喝六去追赶……
当我回到自家麦田的时候,奶奶正在田地中央给一袋袋麦子扎口,听我讲完我的败军经历后,奶奶侧过脸朝我微笑:“老娘带外甥儿,麦茬地里撵溜虫儿。看你娃子往后还去不去逮野鸡。”
我噘了噘嘴,一屁股坐在奶奶刚扎好袋子的麦子上,看向天边渐沉的夕阳。
童年一去不复返,奶奶也不复从前。她没了往日的硬朗和干脆,疾病缠身,说话也是说了上句忘下句,更别提微笑着充满深意地说出“老娘带外甥儿,麦茬地里撵溜虫儿”了。
奶奶的一生充满坎坷,幼年曾和全村人藏在高粱地里四天四夜,为了躲开高粱地外日军的搜捕。那密不透风的高粱地啊,四天四夜间被太阳晒被雨水淋,护佑着老实本分的农人,还有我的奶奶。奶奶跟我说她大气都不敢出,捂紧了嘴巴盼望着日军离开。当奶奶长成二八姑娘,洛阳一拖来村子里招人,奶奶是远近闻名的村花,学习好人也勤快,自然成为榜上第一,但迫于父母亲的反对,奶奶放弃了去洛阳的机会,从此,她便走向了婚姻的泥淖。在婆家,她遭受婆婆毒打,多少次想要远走高飞,但看着嗷嗷待哺的子女,还是留了下来。她含辛茹苦将孩子抚养长大,张罗他们出嫁娶妻,此时丈夫却撒手人寰。之后,她开始照顾这家的第三代:帮着子女照应孙辈。此外还要处理婆媳关系,其中的心酸和无助,我想只有奶奶一人可以体会。
现在,我远在他乡,很少有机会回去看奶奶。多少次在梦中,我梦到了奶奶,她黑白夹杂的齐肩短发被一枚细长的发卡收拢,身形硬朗地站在家门口的椿树下,张望着我……
近几年,奶奶有时甚至连我都记不清,而我也因为学习工作等原因,似乎把奶奶也给遗忘了。这可真应了“老娘带外甥儿,麦茬地里撵溜虫儿”。我这张狂不肖的小野鸡,跑啊跑啊,奶奶是再也追不上了呵……
首发于“花洲文学” 2019-12-17